駙馬如手足,情郎如衣服 第145節
穆明珠沒想到齊云在軍中還有這番遭遇,倒是與離開建業前那一晚櫻紅跟她悄聲說的話對上了,只是那會兒在花閣之中,櫻紅避著齊云說得簡短,她也沒想到原來齊云還要頂著這樣的壓力。 可見這些糟粕的“習俗慣例”,不但壓迫那些秦樓楚館中的可憐女子,一樣也壓迫潔身自好的世間男子。 穆明珠淡淡問道:“所以上庸郡一戰后,那些將領服氣齊云了嗎?” 林然一噎,道:“齊都督身先士卒,屢有奇謀,甚至救下了幾名將領的性命。上庸郡一戰過后,眾將領自然是服氣了?!?/br> “那不就是了?”穆明珠淡聲道,看了一眼林然,溫和道:“你也是當初險些為寶華大長公主欺辱之人。彼時處境,類于那些被將領欺辱的女子。若那日馬場上,本殿沒有攔下寶華大長公主,而是與你口中那些依照‘慣例習俗’的將領一般,反而加入同樂——你當如何自處?” 她清楚這番話的嚴酷,因此有意把聲氣放得和緩了。 饒是如此,林然還是在聽懂的剎那,只覺好似一把生滿倒刺的鞭子甩在了自己臉上,一時面色漲紅,羞愧難言,連腳步都停下了。 穆明珠見狀,輕聲又道:“罪不在你。世上習以為常的事情太多了,尋常人在其中活著,又有幾人會停下來思考對錯?你從前是不曾想過的緣故,既然如今想明白了,以后當不至于再糊里糊涂?!?/br> 林然滿面羞愧,他從來沒有把自己跟那些被軍中將領玩弄的女人聯系在一起過。在他看來,那些秦樓楚館之中的女子,都是一個個面目模糊的影子。從來客人付了金銀,便可入內享受溫柔。代代如此,人人如此,誰都不曾覺得哪里不對。她們是文人sao客筆下的靈感來源,是千百年傳頌詩篇中模糊紅艷的影子。誰會去在意影子的感受?若是旁人倒也罷了,可是他林然,是險些就遭受這些的人,怎么也能如此淡漠冷酷?從來如此,習以為常之事,未必就是對的。 穆明珠緩緩走在松柏下,等林然想明白趕上來。 片刻過后,林然果然快步追上來,低沉道:“從前是末將想左了。軍中風氣向來如此,卻未必是對的……” “軍中風氣也不是向來如此?!蹦旅髦榈暤溃骸叭粼谔媸⒛曛畷r,精銳軍隊之中,哪一個敢公然嫖妓?體力都荒廢在情事上,戰場上還上得了馬、拉得開弓嗎?戰場上刀槍無言,毫厘之差,便是生死之隔。國家軍隊費了那么大的力氣,為什么要好的甲胄,好的戰馬,好的兵刃?不就是為了提高生的可能么?哪個精銳軍隊,會任由士卒如此放縱?這都是自世宗數次北伐失敗以來,大周士卒銳氣挫敗,漸漸荒廢了……此等風氣一日不改,我朝便一日難敵梁國?!?/br> 北伐一直是林然的夙愿。 “殿下所言極是?!绷秩簧畛了妓髦?,道:“軍中風氣是要整改?!?/br> 穆明珠看他一眼,又道:“怎么整改,你下去想一想。倒也不必一上來就動大的地方,就從這雍州做起便是?!?/br> “是?!?/br> 差事全都派下去之后,穆明珠身邊的人都立時忙得團團轉。 這許多大忙人之中,卻唯獨掉下了一個閑人,那就是靜玉。 原本還有翠鴿陪他說說話,可是如今連翠鴿都被借調到柳監理手下清查戶籍人口去了,靜玉更是落了單。 忽然之間,靜玉發現自己成了一個無用的人。他固然不會算經、不能領兵,一旦不能到穆明珠近旁,更是連伺候人的本事都施展不出來了。 如此過了三五日,靜玉每日能做的事情,無非是在外院徘徊,偶爾在行宮的湖邊對影自憐,叫人簡直要懷疑他要追隨舊友阿香去了。 櫻紅其間撞見了一次,便稍微留了心。 這日穆明珠翹腳在書房中,看過柳耀梳理的四郡賬目,含笑道:“這法子好!我竟然沒想到,真是不該!”抬眸見櫻紅提著一壺新茶進來,翻身坐起,指著那賬目給櫻紅看,略帶幾分興奮笑道:“你來看。這柳光華還真有辦法,她上了個條陳,把四郡計帳與戶籍的內容與規格都固定下來;又以朱筆記收入,墨筆記支出,一眼看去,清晰明了。這兩項改革都很好,應該發給建業,給母皇也看一看。本殿以后看賬簿,再不用看到兩眼發昏了?!彼χ酒饋?,道:“叫翠鴿做許多抄本出來,令四郡官員習誦——等雍州定下來,要用牧守令長之時,若是不會這等計帳法,一律不得任用!” 櫻紅見她心情好,也笑道:“還是殿下慧眼識珠,又有容人之量,這選到了柳監理這樣的才子?!彼懔诵虏?,見公主殿下在短暫的閑暇中品茗放松,便輕聲笑道:“如今人人都得了差事,只一個人閑了?!?/br> 穆明珠微微一愣,問道:“何人?” “靜玉?!睓鸭t抿嘴一笑,道:“昨日奴打湖邊過,就見靜玉公子在顧影自憐呢?!?/br> 櫻紅會遞這一句話,并不是要幫靜玉邀寵,而是她通過汪年、趙西那次的禍事發現,府中一定不能有閑人,尤其是又閑又有野心的人。他們閑下來,挖空心思想著往上走,一定會鬧出事情來。所以與其等他們做出禍事來,不如提前給他們點差事,叫他們忙起來。 穆明珠經她一語提醒,倒是想起另一個被她冷落了數日的“閑人”來。 她眼珠一轉,笑起來,道:“本殿這里正有一樁差事要靜玉去做?!?/br> “什么差事?”櫻紅笑問道。 穆明珠摸了摸下巴,嘴角噙著“有人要倒霉”了的笑容,道:“叫他給那鄧都督傳個話?!?/br> 若是正常往來傳話,如果對方是重要的人,自然是派出櫻紅穩妥、更不可能得罪人。 然而穆明珠有意用靜玉去傳話,則是很清楚靜玉“得志便猖狂”的做派,要鄧玦嘗一嘗什么叫做“惡人自有惡人磨”。 靜玉原本滿心郁悶,一時想著要行奇事、一鳴驚人,一時又怕觸怒了公主殿下、不如往柳監理等人底下鉆營。他就在悶頭要干大事時,忽然之間得了這差事,頓覺揚眉吐氣,既見了公主殿下,便覺殿下沒忘了他,而且他也是有用之人了! 他是早已把那荊州都督鄧玦列為假想敵的,因此這次出場做足了派頭,香脂比平時用的更濃許多倍,衣裳鞋履亦精致華麗,生怕給人小瞧了去,又從行宮選了仆從所能用的最好的一輛馬車,自己出布料,給那馬車改換了模樣,怕誤了差事,這才往荊州都督府上行去。 誰知靜玉興沖沖而去,那鄧玦卻并不在府中。 靜玉原本打算在府中等下去,誰知門房上的仆從說都督下午出去,多半子夜才回來,乃是往江中垂釣去了。 靜玉怕誤了差事,于是只得又上馬車往江邊去。 江邊垂柳下,鄧玦的那十幾名親兵正在吃喝玩笑,見了公主殿下的從人前來,便起身相迎,聽明來意,都道:“鄧都督往江中垂釣去了,這一去不到子夜不歸。都督喜往無人之處去,便是我們乘舟追去,也未必能尋到。若大人等得,便在此等到子夜時分,都督多半便回來了?!?/br> 又有親兵怕他不信,道:“前幾日都督江中垂釣,一路順著去了南陽郡。我們是真尋不到他?!?/br> 靜玉若不是見他們眾口一詞,幾乎要懷疑這些人在耍弄他。他好不容易接了這樣一件差事,自然不可能要公主殿下等到子夜才得回信,只好一咬牙,道:“你們只管乘船來。我親自去尋,若尋不到,也不與你們相干?!?/br> 眾親兵見他信不及,也不好再阻攔,便借了漁家的烏篷船來,兩個親兵與他搖櫓,靜玉帶了兩個隨人上船,就此踏上了尋找鄧都督之旅。 那些親兵并沒有撒謊,這鄧玦的確難找。 江水漫漫,靜玉從船上不錯眼珠掃視著,中途也遇到過幾處垂釣的人,興沖沖趕過去,近了一看卻都是不相干的閑人。 這一通搜尋,一直到傍晚時分都沒找到鄧玦的影子。 眼見暮色四合,江水寒涼,而搖櫓的兩位親兵也累了,隨人也勸說道:“靜玉公子,不如回岸上等候——那鄧都督真不回來,也非公子之過,殿下必然能體諒的?!?/br> 靜玉心中發急,如此回去,還有什么顏面見公主殿下? “讓開?!膘o玉上前,接了一櫓在手,氣沖沖要自己劃船,誰知搖了幾下,跟對側的親兵沒配合好,險些翻了船。 烏篷船在江中滴溜溜打轉,一時失去了動力,順著江水飄蕩。 靜玉自己也受了驚嚇,趴在船頭,頗有些灰心喪氣,一時無話。 誰知那烏篷船隨意飄蕩,不知不覺中拐入了一處小的分支細流,因這細流極窄,難通大船,若不是出了意外,他們也不會拐進來。 就在那兩名親兵跌足低叫,以為這烏篷船要擱淺之時,誰知這烏篷船歪歪扭扭,竟過了這細流,而后匯了另一處大而靜的江心,江心有一處小島。 “不如過去暫歇,辨明方位再回去?!眱擅H兵道。 靜玉只得拉著臉答應了。 烏篷船往江心小島而去。 靜玉無精打采瞥了一眼,忽然叫道:“有人!快看!前面殘荷間有人!” 已是初冬時節,小島近旁剩了最后一批殘荷,殘荷之間隱然有半個人影,若不細看,難以察覺。 一時靜玉等人駕船過去,近了一認,果然是荊州都督鄧玦。 靜玉重又趾高氣昂起來,眼神示意那兩名隨從說話。 隨從會意,高聲道:“靜玉公子奉公主殿下之命,來傳話給鄧都督?!?/br> 鄧玦終于從殘荷間抬起頭來,只是他丹鳳眼瞇起,神色淡漠微怒。他側坐在扁舟之上,小舟系在小島側邊一株樹上,隨江水流動搖曳、卻并不飄走。而他手持一支泛黃的魚竿,一襲墨綠衣衫,隱在殘荷之間,幾乎難以為人察覺。直到這一行人魯莽趕來,一聲高喊,驚走了他的魚。 鄧玦并沒有發作,淡聲道:“請這位公子近前傳話?!?/br> 靜玉道:“你來我這里?!?/br> 鄧玦眼睛一垂,淡聲道:“那請公子稍候,待玦釣完這一竿魚?!?/br> 靜玉是個急性子,蹙眉咬牙,自暴自棄道:“罷了。我過去便是?!庇谑怯H兵搖櫓,送他上了鄧玦所在的扁舟。 扁舟狹長,靜玉學著鄧玦的樣子,小心翼翼在船尾坐下來,清清嗓子,道:“公主殿下傳話給你,說是過幾日閑了,往城郊游獵去?!?/br> 鄧玦眉目不動,如若未聞,望著泛黃的魚竿,還沒有從獨處的世界中調整回來。 靜玉卻覺這人果然虛偽,當著公主殿下那么熱切,背地里卻冷著一張臉。他差事在身,又道:“公主殿下還說了,聽聞雍州兒郎勇健,要你選其中翹楚同去。又說世家大族的子弟,平素見得多了,要你選些普通人家的兒郎?!彼掳鸵粨P,道:“公主殿下的命令,鄧都督可聽明白了?” 鄧玦不是傻子,早已察覺這小侍君的敵意。他舉起已經空了的魚竿,答非所問,道:“這江心有一種魚,生有利齒,千百尾聚在一處。人若是跌落其中,不出片刻,便給咬得只剩一身白骨?!?/br> 靜玉心中發寒,望向那暗沉沉的江水,惱怒道:“那你怎得還在這樣的地方垂釣?”忽然如有所覺,警惕盯著鄧玦,道:“你要做什么?我跟你無冤無仇……”當即抬手大叫,要那烏篷船過來接他。 鄧玦終于從獨處的狀態中抽離出來,和緩了神色,輕輕一笑,道:“不過是見了靜玉公子投緣,與你分享一則趣事罷了?!庇值溃骸凹热皇堑钕碌拿?,玦怎敢不盡心?幾時殿下想要游獵了,只管招呼玦一聲便是?!?/br> 靜玉目瞪口呆盯著他,懷疑自己看了一場變臉絕技,心想這可得跟公主殿下好生說道說道。 第141章 穆明珠要鄧玦備下一批勇健的本地兒郎,同她一起游獵,當然意圖并不只是在表面。 接下來,隨著土斷之法的推行,四郡劃割出來,作為整體的雍州,需要重新組建各個層級的政府官員。而土斷之法觸動大世家的利益,此時與幾十年前百姓剛渡江南下時不同,朝廷比起拉攏大世家來,其實更要打壓大世家,那么至少在雍州,會出現大量空缺的官職,需要人去填滿。這些人自然不能出于大世家,而跟隨穆明珠前來的官員,一是數目不足,二是沒有本地的根基。所以穆明珠要鄧玦備下的這一批兒郎,換言之,其實乃是當地中下層世家豪族的勇武者。 雖然穆明珠說的乃是寒門子弟,但是對于鄧玦來說,那些中下層士族的子弟,便相當于是“寒門”了。鄧玦的交際范圍中,也極少會出現真正貧寒百姓的孩子。而要勇健精于騎射的兒郎,至少要從小家中有馬、有弓,也不是尋常耕種人家所能負擔起的。 “殿下,這荊州的鄧都督可當真是叫人心里發毛?!膘o玉緊趕慢趕,總算是趕在晚膳之前,回到了行宮。他欠身于穆明珠面前,添油加醋把去傳話時在鄧玦那里的遭遇說了一通,又道:“他說起那江心食人魚時,好似要把奴推下去一般?!?/br> 穆明珠失笑,擱下手中柳耀呈送來的戶籍明細,看了靜玉一眼,道:“鄧玦竟如此大膽?”以鄧玦有意示好于她的態度,對待她的從人,該是會頗為恭敬才對。她要靜玉去傳話,本是為了叫靜玉磋磨鄧玦,也許隱約想要透過靜玉看一看鄧玦的破綻??墒钱旍o玉回來講述鄧玦冷漠的態度時,穆明珠卻又有些信不及。她看著靜玉,笑道:“該不會是你得罪他狠了?” 靜玉忙叫冤枉,連聲道:“奴哪里敢得罪堂堂的荊州都督,一過去就表明了身份,乃是為公主殿下傳話的。他倒是倨傲,還要奴上前說話?!彼D了頓,見公主殿下好像并不是很吃這一套“讒言”,又改換思路,道:“依奴之見,這鄧都督有愛垂釣的癖好,當不得重任。他倒是挑著魚竿快活逍遙去了,若是殿下這里有正事尋他,卻半天找不到人,誤了差事算誰的?” 穆明珠淡聲道:“言之有理?!?/br> 靜玉見改了思路起了效果,心頭一喜,想著別看那鄧玦狂,現下在公主殿下心中留了個壞印象,看以后殿下還用他不用! 穆明珠卻是若有所思。譬如揚州都督孟羽,又說是死在她兵下的南徐州都督高陽等人,這些執掌一方兵權的都督,身上干系甚大。平時不論,但是有她這個公主殿下前來之時,鄧玦還能因為垂釣的喜好,一走幾個時辰無人知曉去處,要么就是鄧玦本人責任心稀薄、對于都督之職也不怎么上心;要么便是鄧玦太過自信,整個荊州盡在他掌握之中,哪怕他半日不見,也相信不會出什么亂子;哪怕他半日不見,也不會因此得罪了上峰,丟了官帽——而他由此而獲得了旁人沒有的“自由”。 穆明珠回過神來,見靜玉還眼巴巴望著她,想到櫻紅此前說他太閑了,眼珠一轉,道:“你下去熟讀幾篇經文。過幾日本殿召你誦經,安眠好入睡?!?/br> 靜玉眼睛一亮,忙應了下來。 穆明珠腹中暗笑,看他退出去,估摸著他這幾日忙著誦經、也就歇了旁的心思。 因雍州比建業的冬天,要冷許多。櫻紅不滿意原本帶來的冬衣,又親手給公主殿下縫制棉衣,一套棉衣還沒裁完,雍州便出現了第一道大消息。 王長壽與秦無天、孟羽等人,往襄陽、南陽、新野、順陽四郡去核實人口土地,臨行前得了穆明珠的私下叮囑。與其等到最后重新來過,不如一上來便選好目標,“殺一人而萬人服”。 王長壽為人機敏,吃透了公主殿下叮囑的深意,下到南陽郡第十日,便給送上了這要“殺”的第一人。 正是雍州四郡七大世家之首的柳家。 在南陽郡的第一波人口土地勘察中,柳家瞞報隱匿了五戶十人。 不得不說,王長壽選的這個例子極好。柳家,威望夠大、根基夠深;五戶十人,剛好卡住新政的最低線——凡隱匿五戶十丁及以上、隱地三頃以上者,殺無赦。 如果威名赫赫的柳家,都因為這區區十人的瞞報,而被定了死罪。 那么底下再不用什么手段,單此一樣便足夠雍州震動,使得世家貴胄人人膽寒。雍州實土化的進程,也會順暢徹底許多。 穆明珠低頭看著王長壽送上來的奏報。 王長壽做事很有分寸,他沒有直接把事情捅出來,而是先上奏到她這里,等一個許可。而柳家實際隱匿的人口土地,斷然不止是十人、三頃??扇绻蚜译[匿的巨大數目擺出來,即使后來柳家得到了懲處,其震撼力也會被大大削弱。所以五戶十人,與雍州第一世家的柳家結合在一起,正是穆明珠立威的最佳選擇。 可是這樣壓力就來了穆明珠身上——她果真能讓柳家伏誅嗎? 柳家乃雍州第一世家,正如旁的大世家一樣,有遍及全國的故舊人脈,在軍中、在朝中、在書院之中。柳家必然不甘于做了穆明珠立威的筏子,會拼盡整個家族的能量,攻訐雍州新政、攻訐穆明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