駙馬如手足,情郎如衣服 第102節
可是這令她“下落不明”的奇襲,竟不是沖著她去的。 她只是兇手出毒劍時,被不小心刮傷的那個人而已。 可是這種偶然性與諷刺性,反倒增加了這則消息的可信性。 以至于殿內所有人都接受了這黑刀衛校尉的說法,哪怕其中有一兩人心中掠過一絲閃念“這會不會是那公主殿下自己設的局”,但在此時凝重的氛圍下,卻斷然不敢說出口來。 在場與穆明珠關系最疏遠的人,反倒是最快接受了這個事實。 執金吾牛劍問道:“船失事在何處?可命人去找尋了?” 楊太尉也問道:“那公主殿下的貼身侍女何在?距離船只失事已經幾個時辰了?” 秦威一一回答。 在場只有御座上的皇帝穆楨,與左首的右相蕭負雪不發一言,只看著眾人來來往往詢問與回答。 在眾人問答的某個間歇,思政殿內沉寂的一瞬,一道溫和清雅的男音第一次響起。 “秦校尉……”蕭負雪上前一步,一如既往動聽的聲音中,卻藏著幾乎掩飾不住的慌亂,“與殿下一同回程的還有何人?” 秦威微微一愣,道:“回右相大人,隨公主殿下回程的,便是咱們黑刀衛和殿下的扈從——都是跟著殿下從建業城出去的人……” 蕭負雪略頷首,負于身后的雙手,在長袖之下攥成了拳,顧不得惹人生疑,又問道:“謝先生可一同歸來了?” 秦威身在黑刀衛,消息靈通,搖 頭道:“尚且不曾。下官隨殿下返程之時,謝先生還在揚州城外山莊內。不過謝家的奴仆倒是已經先回了建業一隊,在主人之前先灑掃庭院、以迎主人歸來?!?/br> “如此?!笔捸撗┏聊聛?,他也不知自己問起謝鈞的行蹤是想要證明什么。 他有上一世的記憶,見穆明珠出事,自然就想到了同在揚州附近的謝鈞,本能地認為其中有謝鈞的手筆。 可是隨著他與秦威的這一番問答,蕭負雪從最初不真實的感覺中沉下來,開始接受穆明珠“下落不明”這個事實。 長江上的一艘小船,火攻加上暗殺,深夜落水之后的下落不明—— 難道重來一次,還是要失去她? 一念至此,蕭負雪只覺心中劇痛,想到不過一個多月前,女孩在公主府長廊雨中同他笑言“天下之兵”的前事,豈不正是她親赴揚州、以身犯險的引子? 蕭負雪臉色煞白,幾乎站立不穩,身子晃了一晃,便給身旁的宮人扶住,坐倒在地。 這樣的反應,多少是出格了些。 李思清看在眼中,忙低聲道:“右相與公主殿下師生多年,情誼深厚,此時聽聞殿下遇險,焉得不關心?”一語給他圓過去了,又命侍女呈安神的熱湯上來,給蕭負雪與皇帝穆楨都送了一盞。 可是這安神湯送上來,皇帝與右相卻都無心茶飲。 皇帝穆楨始終高坐在御座上,俯瞰著議論不休的眾臣。 她的神色是一種歷經滄桑后的淡漠。 皇帝有一千種假面,她可以威嚴、可以和藹、可以尖酸、可以寬宏…… 千般嘴臉,萬種情緒,都是她御下的手段。 可唯有這種疲憊的淡漠,才是她真實的那一張臉。 對皇帝穆楨來說,當穆明珠好端端活著的時候,這個小公主是在揚州擁兵自重的逆臣,是擊潰了鄂州、南徐州兩處兵馬的奇才,是對她陽奉陰違的狼崽子。公主回來建業,就好比長大的獸類,要驅趕她這個老獸王離開?;实勰聵E感到皇權受到了威脅,尤其是在外有大梁進犯的當下,求穩的同時,更要干脆利落拿下這野心勃勃的小家伙,讓她十年二十年之內都 不敢再試鋒芒。 可是現在一個從未有過的可能擺在了皇帝穆楨的面前。 如果穆明珠死了呢? 忽然之間,有關這個女兒的許多好處都涌上皇帝穆楨的心頭來。 明珠個聰明又乖巧的女兒,寫得一筆好字,抄過許多獻給她的佛經;常有奇謀,每年生辰都挖空心思給她送上賀禮;極為貼心,幾個孩子中唯有這一個會留意她的健康…… 只是她是皇帝。 所有示好于她的舉動,背后一定還藏有另一種動機。 越是會取悅于她的孩子,越是不容小覷的野心家。 可是如果這孩子死了呢? 忽然之間,當初種種背后的動機,都如煙消云散。 當明珠不再具備競爭皇位的資格,她忽然也從皇帝的身份中走下來,有些生澀地找回了“母親”這個角色。 皇帝穆楨感到眼角微微的酸澀,像是要流淚的前兆,但到底沒有淚水落下來。 自十五載前登基為皇,她已經不需要再動用“眼淚”這一武器。 正如周瞻死去之后,她心有哀痛,卻也哭不出來。 想到不久前剛剛死去的次子,皇帝穆楨更感到一種寂然的哀傷,她已經失去了兩個兒子,如今連這唯一的女兒都要失去了嗎? 而在這屬于母親的哀傷過后,穆楨心中又生出了一股屬于皇帝的痛惜。 其實只要駕馭得當,公主原本是極好的臣子。 她武能病退兩州兵馬,文能平息揚州糧荒,若能受約束,值此內憂外患之際,不正是朝廷的一大助力? 可惜從前公主帶來的威脅太過明顯鋒利,以至于叫皇帝穆楨不愿看見這內里的妙處。 底下的議論陷入了僵局,在公主殿下貼身侍女的去處上,執金吾牛劍與李思清有了不同的意見。 “既然是公主殿下的貼身侍女,自然最清楚船上到底發生了何事,人都已經帶回建業來了,還是先審問清楚……”執金吾牛劍今夜前來議政,原本是得了皇帝授意,要給即將入城的公主定下罪名來。他既然清楚皇帝的心思,議論安排時乃是提前站好了立場的。 李思清蹙眉道:“眼下救人要緊,她熟知殿下秉性舉動 ,多一分救人的希望也是好的……” 執金吾牛劍道:“她一個侍女,難道還能入江救人不成?先審問清楚,拿到更多有用的消息,再派出人馬去搜尋,才是正理……” “送那侍女回江上?!被实勰聵E終于開口,聲音干澀低沉。 皇帝高坐上首,沉默太久,以至于聽到她開口,底下眾人都嚇了一跳,殿中一時鴉雀無聲。 皇帝穆楨沉聲道:“余者再論,當下以救公主為要。秦威,你再領建業護衛五千人,即刻出城往江上尋人?!庇值溃骸鞍l令給水師,要建業附近調撥全部船只過來,全力搜尋?!?/br> 皇帝一開口,殿中無人再敢質疑。 “是?!鼻赝热硕脊響?。 皇帝穆楨目光沉沉,語氣沉重,道:“朕活要見人,死……”她吐出這個字來,目光投向殿外無垠夜空,聲音忽然低下去,“……要見尸?!?/br> “是?!北娙藨Z之聲也低下去。 在短暫的失態過后,皇帝穆楨又恢復了理智與冷靜,雙眸瞇起,冷聲道:“至于那個蔡攀,若背后無人保他,他豈能如此篤定殺了齊云便能做都督?一路追查下去,朕要個結果?!?/br> 楊太尉忙也起身應聲。 原本坐倒在地的蕭負雪,至此緩緩起身,長揖道:“陛下,請準臣即刻出城,主理搜尋殿下與齊都督一事?!彼宄弦皇乐x鈞的圖謀,穆明珠回來這一路上不知有多少暗箭,若是尋常人去搜尋,一來是未必盡心,二來是就算盡心、未必能防備到謝鈞,唯有他親自前去,才能有所防備。當初揚州水災,他曾求去不得皇帝應允,如今又有大梁犯邊的危機在,他擔心皇帝再度駁回,因此又道:“如今黑刀衛中都有人生了賊心,焉知這些前去搜尋的士卒個個忠心?設若其中再混入鼠輩,殿下與齊都督更是九死一生!臣請前去!” 皇帝穆楨這次沒有反駁,輕聲道:“好?!?/br> 她說著從那高高在上的紫金龍鳳須彌座上走下來——今夜原本要議穆明珠的罪名,此時再不必議。 皇帝穆楨走到蕭負雪面前,深深望了一眼面色煞白 的臣子,沉聲道:“公主性命,便交付右相之手了?!?/br> 蕭負雪垂眸,亦沉聲道:“臣必竭盡全力?!彼诨实勰聵E之后,第一個走出了思政殿,疾步趕往皇宮之外時,不由抬頭望了一眼浩渺夜空。 只見夜色正好,群星璀璨,蕭負雪眉心深蹙,想著若是殿下在此、定有雅興觀星。 穆明珠的確正在觀星,不過不在蕭負雪的腦海中,而是在她乘竹筏漂到的小島上。 而且她不是在跟齊云一起觀星,而是自己躺在一處橫伸的樹枝上,獨自觀星,時不時從荷包中摸一枚桂花糖出來,安撫她空虛寂寞的胃。 不知是不是落水孤島,兩人獨處模糊了身份尊卑,齊云這小子竟然敢使喚起她來。 方才齊云慢條斯理烤著野鴨另一面,竟然有勇氣道:“不知這島上地形如何,臣如今傷了腿不便行走,殿下可愿一探?” 竟然要她來探島。 可是這小島又有什么好探呢?坦白說,在竹筏距離這小島不足百步遠的地方,她就能夠把這小島盡收眼底。這樣小的島上面,根本不可能有什么大型的猛獸,也不能忽然出現一條通往陸地上的道路。不過穆明珠猜想,大約是齊云要解決一下個人問題,當著她的面不好cao作,他現在傷了腿又不能自己走開,這才尋了這么一個拙劣的借口把她支開。 穆明珠含著口中甜甜的桂花糖,仰望著無垠星海,晃了晃翹起的二郎腿。 她可是很善解人意的,也就沒有戳穿他,而是順勢來“探島”,給他一點時間去處理。 此時夜色已深,最初被兩人到來驚起的鳥雀也重新安睡了,林木中只有昆蟲偶爾的鳴叫聲,空氣中有野花的馨香與江上的水汽味道。 穆明珠躺在寬大低矮的樹枝上,有些惋惜地嘆了口氣,這本該是個美好的夜晚,奈何肚子實在餓。 桂花糖雖然香甜,但是抵不住餓呀。 而烤鴨子雖然香,卻實在難以下口。 穆明珠又嘆了口氣,自己也覺得有些滑稽——沒想到她一個愚弄了滿朝文武的智者,英明神武的公主殿下,在這個大計得逞的夜晚,思考最多的竟然不是家國大事, 而是她這一只小小的胃。 “小胃聽令,不許再叫餓了。乖乖的,回去賞你宮廷大餐?!彼嗔巳嘧约旱亩亲?,估摸著那邊齊云應該差不多了,便從樹上一躍而下,耷拉著腦袋往回走,艱難考慮著,要不然就勉強吃點鴨子rou? 等她回到岸邊,遠遠就見齊云仍是坐在火堆旁,只是似乎起來動過了——因為他不再是正對著她,而是側對著她。 從穆明珠的視角看來,只能望見齊云左邊的側臉。 她也沒有在意,走過去主動道:“我都探過了,沿島走了一圈,沒有猛獸。雖然是夏夜,但島上也冷,等會兒咱們把火堆挪到那邊樹下的沙地上,把地面烘熱了,就在那里睡一夜?!?/br> 齊云沉靜聽著,在她坐下來住口的間隙,又遞過來一只烤得焦香流油的鴨腿,沒有說話。 穆明珠微微一愣,的確是餓了,便猶豫著接過來,決定給這野鴨子再一次機會。 與第一次不同,這次她只是試探著咬了一小口,咬下去的時候,她察覺齊云一直在凝視著她。 穆明珠心中稍覺奇怪,但是沒有多想——大約就是廚師想看看的顧客的反應吧? 誰知這一口下去,原本的腥氣卻全然沒了,焦香的表皮甚至有一股甜甜的味道,與烤鴨rou的油脂融合在一起,充分刺激人的味覺。 穆明珠原本小心翼翼的表情一下子就舒展開來了,大口咬下去,忍著燙,把鴨rou吞下腹中,也顧不得儀態了,活像是一個八輩子沒吃過rou的乞兒。 “你加了什么?”穆明珠咽下滿滿一口rou,抬頭望向齊云。 她不知自己此時眼睛亮晶晶的模樣,比天上的星星還要奪目。 齊云不語,似乎要笑,卻仍是先低下頭去藏起了笑意,手中默默烤著剩下的鴨rou。 “你加了蜂蜜?”穆明珠嘗出來了,笑道:“你哪里來的蜂蜜?島上有蜂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