駙馬如手足,情郎如衣服 第71節
    穆明珠站在山頂高臺之上,望著往山下沖去的隊伍,為首的少年手持長刀,起初刀光雪亮,漸漸布滿血痕。那少年正是齊云,他領著三百黑刀衛,沖在最前面。這批最精銳的殺手,立時從氣勢上碾壓了焦府私兵,以至于片刻的短兵相接之后,焦家私兵便放棄了抵擋,紛紛敗逃而去。    穆明珠舉手示意。    山頂鼓聲大作。    伴著激烈的鼓聲,山頂近三萬臨時編起的士卒,在各自百夫長的帶領下,跟在黑刀衛與府兵之后,吶喊聲震天,手持木棍往山下沖去,生怕沖得慢了就少得好幾畝良田。    這些農夫出身的士卒,第一次上陣最受不得敗仗,但卻個個都是乘勝追擊的好手。    穆明珠站在高處,由衷感到熱血蓬勃。她也是太過年輕的人,見了這樣聲勢浩大的追擊戰,一時心動,恨不能也持長劍沖殺下去。    可是她不能。    她仍是站在山頂高臺上,極目遠眺向黑暗中的廝殺,沖鋒陷陣的是將軍,而她要做的乃是帝王。    她要觀的,乃是全局!    忽然一陣羊叫聲響起,隨著這第一道羊叫聲,緊跟著山頂四處都響起羊叫來。    原來是焦道成設計送上來的第一批羊,從四面八方一路攀爬,終于到了山頂。    櫻紅笑道:“小殿下,這烤全羊來得真是時候?!?/br>    穆明珠點頭道:“是啊。那背后給焦道成出主意的老校尉,還真有幾把刷子?!敝辽龠@時間卡得剛剛好。如果她不曾強裝鎮定、穩住人心;    如果齊云不曾徑直下到山門,探明燈火真身;如果她沒有提前布局、滅了燈火守住石徑,一旦給焦家家丁沖上了山頂……那么此時就全然是另一個局面了。    那老校尉設了此計之后,便從后跟隨焦家大軍,因這一波對陣至關重要,他要親自督戰。他也清楚焦家家丁經不起第二場失敗了,誰知他在長隊隊尾,剛轉過半山腰,就聽得山頂滾石聲、廝殺聲、哭喊聲大作。他心知不妙,這定是給山頂察覺沖殺下來了。他也真是當機立斷,立刻便調轉方向,匆匆往山下而去。    焦道成正在山腳焦急等待著,還未曾知曉山頂的具體情況,見老校尉折返回來,忙問道:“怎么樣?可是成了?”    老校尉從懷中摸出兩塊金磚來,給焦道成擱到案上,道:“焦老爺,實在對不住。您來請我的時候,說對手是個沒出過宮門的小姑娘。我這才斗膽攬了這差事,可兩次交手,怎么看對方都有高人坐鎮。對不住,這金子我是賺不來了,現下把定金還給您?!?/br>    焦道成氣了個倒仰。    誰知還沒完。    那老校尉摸著稀疏的胡須,又懇切道:“焦老爺,看在咱們同鄉的份上,您聽我一句勸——趕緊上馬跑吧!”他來的時候,自己請來了一隊“私兵”,乃是跑鏢的出身,個個都有武藝在身。他也不怕焦道成留他,打馬便帶著一眾鏢師往山腳外的大路上奔去。    焦道成哪里能聽他一句便丟開手來,畢竟山上既有趙洋、又有他填進去的十萬家丁,不見到棺材他是不能死心的。    直到家丁潰散逃往山下來,而大隊府兵與穆明珠的人也殺到,焦道成才不得不承認自己的失敗。    “掩護老爺!掩護老爺!”焦府大管事直到這會兒還是盡職盡責,命焦家私兵的弓弩手射箭壓住沖過來的府兵,他自己跟另一個壯漢強行把焦道成托到了一匹極為健壯的馬上。    焦道成一上馬,那馬身子便止不住往下一沉,好歹是撐住了。    奈何焦道成肚子太大,坐在馬上,根本無法騎行。    又是那焦府大管事急中生智    ,抽了一旁壯漢的褲腰帶,在焦道成肚子上繞了一圈,跟馬肚子綁在了一起。他在那馬屁股上抽了一鞭子,叫道:“老爺,上了大路往城門去!”    得忠仆拼死掩護,焦道成總算撿回一條性命來,在一隊焦府私兵的護衛下,騎馬逃離了盤云山。    “噗”的一聲脆響,卻是留下來的焦家大管事給殺紅了眼的力夫一木棍敲在腦袋上。    紅的白的淌了一地,那力夫只是興奮踏上前來,張口上去咬下了死人的一只右耳來。他把那右耳掛到腰間——那里已經有了一串血淋淋的耳朵,“又是一畝良田!”他咧嘴一笑,繼續往前沖去,找尋下一個目標。    這一場廝殺,直過了近兩個時辰才算到了尾聲。    穆明珠留櫻紅帶兩隊人在山頂看守趙洋與鮮卑奴,便在扈從拱衛下,往山腳來。她沿著昨夜激戰過后的石階,一步步行來,足底踏過的污濁中,有血rou、有骨頭、有須發,是一條條逝去不久的性命。    “殿下,咱們大獲全勝。焦府家丁都給咱們沖散了,如今清點了第一遍,俘虜了三千人,死了有三千人,另外主動來找咱們投誠的有四千人。傷了的有八千人。若焦家十萬之數沒有虛報,那逃了的還有六七萬人?!绷秩辉菊谇妩c人馬,見穆明珠從石階上緩步行來,忙上前迎接匯報,又道:“咱們的人暫時沒發現死亡,傷了二十幾個?!彼钢硗忾L長一隊人,道:“那些人是今夜有所斬獲的,都在翠鴿處記錄應得良田多少畝?!?/br>    戰斗一旦分出勝負,立刻便論功行賞,這也是穆明珠早就制定好的計劃。    這些賣命的人訴求很簡單,他們已經習慣了上位者的卑鄙無恥,所以給他們的承諾,一定要盡快兌現。既是免了他們猜疑生事,也是讓旁邊看著的人都安心。    穆明珠點了點頭,淡聲道:“焦道成呢?”    林然微微一愣,低聲道:“回殿下的話,下官這邊隊伍還未曾發現他的人影……”    穆明珠又看向走來的王長壽。    包括孟羽那里的回答也是一樣的,無人發現焦道成。    穆明珠瞇起    眼睛,道:“傳令下去,全城搜捕焦道成?!彼谧蛞挂呀浥扇讼律绞刈×顺情T,“沒有我的命令,不許開城門?!?/br>    林然與王長壽都齊聲應是。    孟羽乃是揚州都督,他更清楚封鎖城門的嚴重性,聞言微微一愣,抬頭看向穆明珠。卻見這位年輕的公主殿下,鎮定自若地指揮了一夜鏖戰之后,身上紫衣勁裝不染塵埃,面上雖然有幾處擦傷、卻是昨日從焦府中得來的。他已是不敢小覷這位公主殿下,雖然心中有隱憂,卻不曾出口,也沉聲應是。    扈從已經為她支起了潔凈的帳篷。    穆明珠卻是腳下一轉,往傷兵所在的大樹下而去。那里薛昭作為醫官,正指揮著幾個侍女為受傷的士卒包扎止血。    一共二十多個傷兵,有的因為疼痛在呻吟,有的則為了提振精神在吹牛,還有的默默坐在休息。    一見了穆明珠,眾人都紛紛叫道:“殿下!”    “殿下,什么時候吃烤羊!”    眾人大笑,痛叫的人也忍不住笑了。    總體來說,并沒有人受很重的傷,因為焦家家丁潰敗之下,也無意回頭反擊。    穆明珠笑道:“今天早膳就吃烤全羊!”她一一探問過去,到了最后一顆大樹下,卻是腳步一頓。    卻見石階前最后一顆大樹下,少年長刀撐地、坐在橫伸的石板上,黑眸沉沉望著她,正是齊云。    穆明珠如常走上前去,同慰問前面的傷病一樣,和氣問道:“你也受傷了?傷在何處?”見他身上并沒有包扎之處,便指著他問一旁的侍女,道:“可是齊都督還沒有看過?”    那侍女不知所措,道:“奴婢去問薛醫官?!?/br>    穆明珠一路走下來,也有些累了,便在齊云身邊的石板上也坐下來,低頭看了一眼他已經卷刃的長刀,足見他在這場戰役中有多么出力,她抬眸看向少年。卻見他雖然經了一夜廝殺,可是臉龐卻意外得潔凈,連一絲血痕都沒有,就好似他大戰之后還洗了個臉一樣。只是他雙唇有些干裂,左上唇還有一處暗紅,像是破了又剛開始愈合。    穆明珠招手,示意扈從送    水囊上前來,她擰開水囊塞子,轉手遞給齊云,含笑道:“喝點水吧?!?/br>    齊云微微一愣,單手接了水囊,卻舉在半空中,遲遲未往唇邊送。    穆明珠看他不動,還以為他又在鬧別扭。畢竟齊云莫名其妙的個性,她也不是第一天知道了。她不期然想起少年昨夜“臣死了又如何”的話來,當時她沒有理會,但還是問個明白為好。    “說說吧?!蹦旅髦橐娝俗绷?,不像是受了重傷的模樣,便笑道:“本殿又是哪里得罪齊都督了?”    第85章    正是黎明前最黑暗時分,沿著盤云山蜿蜒而下的石徑亮起的燈火朦朧明滅,初戰告捷后眾士卒興奮的叫嚷聲或遠或近傳來,這一切都止步于他與公主殿下一同所坐的石板外。    “本殿又是哪里得罪齊都督了?”    齊云抬眸望向她,想要在那張從容含笑的臉上,看出一絲暗藏玄機的神色——一種兩人之間不只是普通關系的表示,卻只是徒勞。    她眸中懷有對他的關切之意。    只是這份關切,絕不超出一個上位者對下臣該有的程度。    不過一日之中,公主殿下的態度卻已經迥異。    果然如她所說,“絕無男女之情”,“溶洞里發生的事情,就爛在溶洞里”。    在迷煙與滴水聲的溶洞中,在那熒光閃爍的彩壁與石瀑布之間,發生過的一幕幕,他曾感受過的她的香氣、情動與陶醉,都像是他一個人的幻夢。    夢醒來,只有他一個人還念念不忘。    可是他又能怪她什么?    萬般皆是他所求。    他連失望的資格都沒有。    齊云眸色一黯,舉起水囊狠狠灌了一大口,壓下從腹中涌起的辛辣酸楚,沉聲道:“沒有?!?/br>    穆明珠仔細看著他。    齊云挪開視線,望向山腳靜靜流淌的河水,低聲又道:“殿下不曾得罪臣?!?/br>    穆明珠見他雖然嘴上說著沒事,但眉梢眼角皆是黯然淡漠之色,便知一定有事,但他既然不肯說,硬問是問不出來的。    她眉梢輕挑,望著齊云笑道:“那就好。那咱倆之間,沒有不愉快吧?”    齊云下意識舔了舔唇邊的水痕,雖然知道不該看她,聽得這一聲仍是忍不住向她看來,見她神色清正、黑眸深邃,心中苦笑,便是有不愉快,她又何須在意呢?    穆明珠注視著他的動作,忍不住也覺口渴,抬手示意扈從又送了一袋水囊上來,自己擰開塞口,亦痛快喝了兩口。    瑩潤的水澤染在女孩的紅唇間。    其實細看之下,她雙唇亦有微微的紅腫。    齊云猛地閉上眼睛,別過頭去,不敢再繼續    想下去。    “沒有……沒有不愉快?!彼h處,再度抬手灌了一口水入喉。    “很好?!蹦旅髦樯晕⑺闪丝跉?,她不希望兩人之間留有芥蒂,揚州城動兵之事很快就會傳到母皇耳中,屆時齊云作為皇帝爪牙,送呈建業城的消息至關重要。她研判得打量著齊云,雖然還是無法確切知道他受了什么刺激,但要籠絡他、對他好總是沒有錯的。況且,她的確也盼著他好。    “薛醫官,這邊來?!蹦旅髦閾P手,示意給傷兵救治過后的薛昭往她與齊云所坐的大樹下來。    薛昭應聲前來。    穆明珠對齊云道:“你今日出生入死,即便沒有受重傷,也難免有小傷脫力。你不要逞能,要薛醫官給你看過,及時治療?!彼咽瞧鹕碛?,一夜大戰過后,千頭萬緒的事情還等著她。    齊云像是不由自主追著她,身體前傾一瞬,意識到自己沒有理由跟隨的時候,已經給穆明珠按著肩頭又坐回石板上。他垂了頭,手肘抵在膝蓋內側,散落的黑發半遮住眸光,悶聲道:“不必勞煩醫官?!?/br>    穆明珠目光已經轉向不遠處列長隊登記所得田地的士卒,聞言微微一笑。她知道要怎么快速令他服軟,因此只將按在他肩頭的手稍作停留,淡聲道:“你不肯勞煩薛醫官,難道是要勞煩本殿?要本殿親自給你上藥不成?”她說著已低下頭向他看來,仿佛真準備這樣做。    果然如她所料,少年猛地回撤了前身,端坐于石板上,只是頭更垂低了幾分,“不、臣……不敢?!?/br>    他的聲音很輕,沒有平素的寒意,無端使人想起清早碧荷上的露珠,晶瑩剔透、一碰便滾作無數顆。    穆明珠腹中暗笑,口中正經道:“既然不敢,那便老老實實讓薛醫官看過?!边@次是真的轉身欲走。    “殿下……”悶頭坐在石板上的少年忽然出聲輕喚。    穆明珠望一眼不遠處使眼色、打手勢的王長壽與靜玉等人,心知有新消息來,但仍是耐著性子止步、半側身向齊云看來,語氣溫和道:“怎么了?”    齊云望著她的側影,原本不敢奢望,卻因她方才的叮囑而又生出了勇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