駙馬如手足,情郎如衣服 第46節
穆明珠都還沒有最終封起,因心中之事還未有決斷。 此時桌角鋪了一方素帕,帕子上擺著方才險些被穆明珠一腳踩上去的死鴿子。 穆明珠伸出手指,輕撫鴿子喙中啄著的那一粒明珠。 背后下殺手之人的意思很明確,鴿子喙中的明珠就是她。 齊云低聲慚愧道:“是臣巡防出了疏漏……”才使得殿下居住出了這樣的事情。 “與你無關?!蹦旅髦榈暤溃骸澳阕蛞乖诮垢榘?如何能顧及金玉園中之事?況且外院本來就是焦家的人手,他們要殺人不容易,要殺一只鴿子還不簡單嗎?也未必就是凌空射殺了這鴿子,說不得是要人攜了死鴿子來,偽裝成的樣子?!?/br> 話雖如此,有懷有異心之人,混入到內院門外,也是頗叫人不安之事了。 “好了?!蹦旅髦榕查_目光,于書桌前坐下來,轉眸看向齊云,道:“說說你昨夜在焦府的經歷吧?!?/br> 昨夜穆明珠帶人離開焦府后,齊云獨自暗中留了下來。他已有了焦府的地形圖,又是一襲黑衣,于夜晚的竹林間很好隱蔽,悄無聲息便從太泉湖畔的竹林摸到了侍君們所居的梨花院外。 他一靠近梨花院,便覺出院中與別處不同來。院內有整齊的腳步聲,仿佛是訓練有素的軍隊。 齊云掩下聲息,輕緩腳步,悄悄摸過去。 這些侍君所居的梨花院,緊鄰巷道,墻壁低矮,而屋舍也與焦府主人所居的不同,只有一人半高。 他攀著矮墻,輕手輕腳,便于夜色中上了房頂,如一只大壁虎一般趴在瓦片上,抬頭越過聳起的屋脊,向梨花院內望去。 卻見這半畝大小的梨花院內,焦府的家丁有三五十人,高舉火把,手持木棍,把這院落守得滴水不漏。那些粉面玲瓏的侍君,一個個遍身綾羅綢緞,都被從屋中趕來出來。有人淚 水漣漣,有人欲張口抱怨,卻都被家丁手中的木棍給嚇了回去。 有位管事模樣的人,坐在院中,看那些家丁把侍君一個個提他面前來。 他只管盤問,問的正是阿香的瘋癥。 “那些侍君果真都知曉阿香的瘋癥,只是從前瞞著不說,怕害了阿香的性命。大多說阿香的瘋癥,是從阿生之死受了刺激來的?!饼R云對穆明珠道:“其中只有零星兩三人,大約是平素照料阿香多些的,說得仔細些,說是阿香瘋了之后,總說太泉湖中有鬼?!?/br> 穆明珠蹙眉道:“太泉湖中有鬼?”她想到昨夜焦道成要把那小鮮卑奴喂鱷魚之事,道:“焦府從前還喂過人給太泉湖中的鱷魚吃?這阿香所說的鬼,跟靜玉、靜念那日說的是不是一回事兒?” 齊云道:“這些還要比對。那管事將人都盤問過后,便命那些家丁將人一個個捆了,關在院子里。一直等到太泉湖畔宴飲的謝鈞、崔塵等人走后,那管事才把眾侍君提入內院。內院防守甚嚴,臣擔心給人察覺,且天色將明,便趕回來了。倒是有一樁怪事,臣離開之時,內院又出來兩隊家丁,將那太泉湖團團圍了起來?!彼鯐r還以為是自己被內院的高手察覺了,不想那些人卻直奔太泉湖而去。 “焦府把太泉湖守了起來?”穆明珠食指輕叩桌面,思量著,自言自語般道:“靜玉等人都說焦府中有鬼……” 她忽然止住話頭,看向齊云,道:“你覺得焦道成與謝鈞是什么關系?” 齊云微微一愣。 穆明珠輕聲道:“昨夜焦道成對謝鈞的態度,可不像是第一次見……”若果真是第一次見,焦道成大約顧不上同她針鋒相對,反而要把全部的時間拿去討好逢迎謝鈞才是。昨夜在宴會上,焦道成對謝鈞雖然也足夠恭敬,把主位讓出來給謝鈞,但是言談舉動之間,還是少了一分初次與謝鈞相見該有的謹慎忐忑。 雖然在穆明珠看來,謝鈞這個人既油且臟。 但在時下絕大多數人眼中,謝家到底是世家之首,謝鈞仍舊 是天下之望。 “殿下的意思是說……”齊云輕聲道。 晨風透過長窗而入,拂動案上的那份邸報。 穆明珠的目光落在邸報有關廢太子周瞻的字眼上,睫毛輕眨,忽然開口問道:“周瞻謀逆之事,當真是證據確鑿嗎?” 皇帝都已經布告天下,蓋棺定論之事,她竟然還敢翻口一問,若是傳出去,又是一樁大不敬。 齊云微微一愣,自廢太子周瞻事發之后,公主殿下有意避忌政事,更不會主動問及謀逆大案。 穆明珠索性再度把邸報拉到身前來,垂眸細看,目光落在“廢太子周瞻”這個稱呼上,腦海中忽然涌起一些與周瞻相關的細碎的童年片段。大約是她七八歲的時候,因為羨慕母稱呼二哥周瞻為“吾家小豹子”,所以也發狠練習騎射。夏日燥熱的靶場上,她咬牙拉開長弓,不顧因為酸痛而顫抖的雙臂,瞇眼盯著靶心??墒请p臂實在晃得厲害,箭頭一直在視線與靶心的線外游離。 那日她二哥周瞻剛好放了課到靶場來想松散下筋骨,見狀便笑了,從后面幫她把著箭,助她射中了這一記,笑道:“小家伙,弓都拿不穩還想射箭呢?”便收了她的弓箭,趕她出了靶場,招呼他那些跟班同來比試。 其實她那時候非但拿得穩弓,而且射箭很有準頭,只是那日太過疲累了。 后來她二哥年歲上去,半大小子更不愛同她這個小meimei來往,整日跟穆武等人混在一起,性情也越來越偏。再到他被立為太子,醉心權勢,就更像個掛了親人稱謂的陌生人了。 只是此時不知為何,低頭看著那邸報,上面寫著廢太子周瞻以庶人身份入葬。 她忽然意識到,這份邸報,其實也是她二哥的訃告。 在過往悠長的十四年時光里,她的確曾喚過周瞻無數次“二哥”。 聽穆明珠提到周瞻,齊云又感到手指一陣黏膩,仿佛那日審訊室內周瞻的血水仍未曾洗凈。 “嗯?”穆明珠沒有聽到他的回答,轉眸向他看來。 齊云垂眸,一板一眼道:“廢太子周瞻的確是罪證確鑿。他于府中 暗藏了龍袍龍椅,府中清客張超與趙洋,在他授意下,內外連通,籌集金銀兵刃,密謀舉事。調兵文書上,的確用的太子印,周瞻本人也知情。建業城中事涉此案的人員,凡被緝拿,無一活命。那兩名輔佐廢太子周瞻謀逆的清客,一人于闖宮之夜被金吾衛殺死,一人逃出城去不知所蹤?!彼D了頓,補充道:“那調兵文書,是發給執金吾牛國公的。牛國公連夜入宮,面呈于陛下?!?/br> 簡單來說,就是周瞻以為能拉攏牛劍一同反叛,結果牛劍反手就賣了他。 也不知周瞻哪里來的自信。 “蠢啊?!蹦旅髦樯裆?,吐出這樣兩個字來,忽然又看向齊云,道:“可是周瞻蠢,他身邊的人也都蠢嗎?齊都督不覺得奇怪?” 齊云垂首,低聲道:“殿下節哀?!?/br> “本殿何哀之有?”穆明珠猛地起身,合上了那邸報。 齊云目光落在桌角的死鴿子上,道:“殿下可要另擇居所?” “不必?!蹦旅髦榭匆谎垡呀洿罅恋奶旃?,道:“今日咱們未必還能趕回金玉園中睡下?!彼讶慌e步出了書房。 齊云跟出來,先同外面侍立的仆從吩咐道:“將書桌上那只死鴿子收入匣中,置于別室,再命人把書房灑掃一遍?!惫鞯钕戮幼m中大約并不知道,禽鳥之類一旦死去,羽翼上所附的蟲虱便會紛紛落下,另擇新主。 那仆從不知根底,見齊都督如此鄭重其事,忙仔細應下來,不敢耽擱。 “殿下要出城?”齊云追上前去,落后穆明珠半步,跟隨在側,留意四下能藏弓弩手之處。 穆明珠點頭,道:“本殿欲往巡邗溝?!?/br> 齊云微微一愣,道:“邗溝?”旋即又應道:“是?!?/br> 邗溝原是春秋時吳國所修,連通淮河與長江,好輸送糧草,北上伐齊。歷代而下,邗溝原本運輸軍糧的作用減低,倒是灌溉四周農田、商船往來的作用增多,使得所經的淮安、揚州等地成為繁華之地。至前朝戰亂頻仍,航道失修,淤堵不通。昭烈皇帝時,又命人舒通航道,興修渠壩,邗溝經處再度興盛。 今 歲水災一起,渠壩倒毀,邗溝再度失修。 是日穆明珠北出揚州城,至于射陽湖北辰堰。所謂的北辰堰,其實就是一道道類似田埂的埝,因邗溝地勢要高于淮河,為了防止邗溝之中全部泄入淮河,所以修埝阻攔。 此時立于北辰堰旁高地上的,不只有穆明珠與齊云及眾扈從,還有宿醉未醒的謝鈞。 頂著夏日正午的烈日,謝鈞揉著發痛的額角,縱然是偽裝了近三十年的好脾氣,此時也有些繃不住了,半是無奈半是煩惱,苦笑道:“殿下,你要出城帶臣去個好地方,就是來這里?” 穆明珠笑道:“俯觀積水之清,仰受日光之盛,這難道不是一處好地方?”不管她往哪里去,總不能叫謝鈞離了人便是——看牢了謝鈞,就算摸不清背后勢力的動向,至少也多了一道擋箭牌。 只見底下洪水退去后,泥濘不堪的地里,幾十個力夫正頂著烈日運土、堆埝,可是航道悠長寬廣,這幾十人之力不過杯水車薪,待要修好,不知要等到猴年馬月去了。 遙遙望見穆明珠等人的車駕旌旗,早有一位主事模樣的人,跑上前來,被扈從隔開,只恭敬問道:“下官揚州城水利主事廖嚴,不知是哪位上官蒞臨?下官不曾接到指令,有失遠迎?!?/br> 穆明珠招手,示意扈從放人,讓那人上前來,不答反問,道:“你這幾十號人修下去,修到何時才算好?” 廖嚴微微一愣,小心打量穆明珠,見她一身利落的金色騎裝,手持短馬鞭,意態從容,容貌于清麗中透著一股英氣,瞧著不過豆蔻年華,卻已然氣度不凡。他想到有位公主殿下入了揚州城的消息,不免有些聯想,當下不敢再問,只老老實實道:“這實在沒得辦法,上頭撥來的款項只這么多,哪里用得起更多的人?這會兒水災,差不多的百姓都遭了難,要么賣身為奴,要么逃往他處,朝廷也免了揚州的徭役,便更尋不到人手了?!?/br> 穆明珠點一點頭,道:“去忙你的吧?!?/br> 廖嚴又是一愣,小心道:“貴人仔細,這里洪水退了看著安全,其實道中淤泥沉 積,坑洼不平,怕傷了貴人?!?/br> 穆明珠一笑,點頭表示自己知道了,便從高地另一側下去,上馬沿著田間道路,又往北去。 這一路往北,快馬疾行又是半個時辰,總算是沖出了連綿的田地,眼見前方便是四通八達的直道。 穆明珠勒馬,道:“喚林管事來?!彼袢粘鰜?,特意帶上了金玉園的管事,既然焦府肯定知道她的行蹤,那她至少希望這個眼線在明處。 謝鈞好不容易追上來,因宿醉與五石散藥性過了,他今日實在有些虛弱,追著穆明珠疾馳,險些沒把自己顛吐出來,可是出于一種男人可笑又可悲的好勝心,望著前方馬背上少女金色的背影,他又咬死了牙無法示弱,此時終于追上來,長舒一口氣,面沉似水,道:“殿下究竟是何用意?此等無聊行徑,謝某怕是不會奉陪了?!?/br> “是不會,還是不能?”穆明珠噙了一點譏笑看向他。 謝鈞只覺胃中的酸水都要涌上來。 林管家應召上前來,“殿下?!?/br> 穆明珠手持馬鞭,指向前方,笑道:“這次總該跑出焦家的地界了吧?” 自出揚州城,沿邗溝北上近二百里,竟然全是焦家的田地。 林管事微微一愣,搖頭笑道:“殿下,您有所不知,人都說快馬跑上一日,都跑不出焦家——那并不是夸張?!彼赃叢榭戳艘谎厶镱^的界碑,道:“這才只到半途而已?!?/br> 第60章 焦家所占田地之廣,竟至如斯。 穆明珠前世做幽靈時,曾看過整片大陸,也曾看過世家豪族如謝鈞等人所居有的土地,只是那時候她是以幽靈的狀態,高高飛起于空中,速度既快,對其田地之大也就難以有太深刻的感觸。 可是今日于烈日之下,馬背之上,結結實實跑了半日,竟然才只到林管事口中“焦家田地之半途”。 這讓穆明珠對地方豪強之勢力,有了更真實深刻的體會。 她望著眼前的直道,卻沒了繼續前行的勁頭。 這直道原是秦時所修,后來昭烈皇帝時又拓寬了。 她想到前世自己提出釋奴新政,當時還是她老師的蕭負雪認為這正是大周所需要的政令。不久之后,她微露喜愛之心,蕭負雪于御前辭了教導她的差事,卻一力將這新政籌劃出來、并有心光大。因新政觸痛許多豪強權貴,蕭負雪不曾對外說過這原本是她的主意,大約算是對她的一種保護。 如今想來,前世的她是天真的,蕭負雪也是天真的。 她的天真在于不曾踏出過建業城,而蕭負雪的天真則在于他的理想主義。若不是太天真,前世他也不可能主動死于謝鈞布下的局中。 今生她走出了建業城,出來親眼看一看,才知朝廷重臣于建業城官邸之中擬定的新政是多么無力,那些條條框框,煞有介事的什么品級的人能蓄養多少數目的奴婢,若有多出的該如何懲罰……凡此種種,不異于癡人說夢罷了。 就算是白紙黑字落在律書上,又如何執行呢? 便譬如這揚州城中的焦家,是揚州都督孟羽所轄制的萬余名府兵能拿下奴婢十萬之數的焦道成,還是要擔任御守鮮卑族的三十萬北府軍抽調南下,只為了對付一城一霸呢? 不過一紙空談! 穆明珠看一眼身旁馬上的謝鈞,見他面色雪白、而又神色陰沉,能讓這多情郎君不顧體面露出怒色來,足見已經到了他的忍耐極限。她是要拉著謝鈞做擋箭牌,暫時還不想跟他撕破臉皮,也不想把他給玩廢了,便笑道:“是本殿方才興頭上沒收住,這一通疾馳也真是累壞了謝郎君。前不著村后不著店,咱們不如就在田邊尋樹蔭下,臨時搭個涼棚,一同歇息片刻再回去?”說著一躍下馬。 謝鈞宿醉后無力,下馬時沒有穆明珠那樣輕便,好在騎射底子在,也沒有出丑便是了。 于是眾扈從下馬,于田邊樹蔭里搭了涼棚。 謝家的家丁捧出精美的瓷器茶盞,揭開棉絮裹著的冰塊瓜果,按照在家中的場面為謝鈞cao持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