駙馬如手足,情郎如衣服 第38節
可是她笑著喚“齊都督”的時候,也是好聽的。 齊云垂眸,任公主殿下的呼喚聲在他心中回旋。 穆明珠又道:“就算孟非白知曉你為我所用的情況,他又有什么證據?我要他在我身上押注,自然要先給他透一點底。若不是瞧著有勝算,哪個巨賈又愿意把身家壓在一艘 風浪中的船上呢?”她默認了自己與齊云之間存在“利益輸送”,或者說齊云會奏報信息給她,便是給孟非白看她“勝算”中的一部分。 傳聞中只聽命于皇帝的黑刀衛,原來他們的都督暗中聽命于她。 傳聞中水火不相容的公主殿下與準駙馬,原來私下里同進同退。 見她有后手,有反轉,旁人才敢在她身上下注。 “至于那鮮卑奴,也不必擔心孟非白會強取?!蹦旅髦樵缫严氲猛笍?,此時緩緩道來,條理分明,“他若是要強取,昨日拍賣場上就不會讓給我。他昨日拍賣場上之所以會讓,便是不想過分引人注目。那鮮卑奴的身份,大約還不為外人所知。對于孟非白來說,能無聲無息把人弄出大周境內才是最好的。一旦那鮮卑奴的身份曝光,就不是在這揚州城中兵權能救得出的了?!?/br> 能促使孟非白盤桓于揚州城中一月有余,不惜重金也要買下的鮮卑人,在敵國身份想來不會太低。 齊云低聲道:“臣會命人細查那鮮卑奴身份?!?/br> 穆明珠點頭,笑道:“那就有勞齊都督了?!?/br> 當她笑起來的時候,連客氣的“齊都督”這一稱呼,似乎都活潑生動起來。 齊云從帽檐底下悄悄望向側前方女孩的笑臉,黑眸沉沉,喉結微動,卻到底什么都不曾說。 主持凈空得了消息,忙來相送,道:“阿彌陀佛,貧僧今日不知殿下駕臨,頗有失禮之處,萬望殿下海涵?!?/br> “是本殿來得突然?!?/br> 穆明珠心知這主持派人送信給揚州別駕崔塵,對她搪塞陳倫在大明寺中的經歷,卻也并不道破,只淡笑道:“本殿乃是乘興而至,如今興盡而歸,主持不必掛懷?!北阕屗舨?。 揚州都督孟羽在寺院門外守著,一見穆明珠等人出來,忙要跟隨護衛。 “孟都督且慢?!蹦旅髦樽哌^他身邊時,腳步放緩,笑道:“方才本殿在寺中巧遇了孟郎君……” 這大明寺中只有一位客居于此的孟郎君,那便是孟羽所出的孟家家主孟非白。 孟羽乃是旁支所出,論輩分是孟非白的叔父。 孟羽微微一愣。 穆明 珠又道:“本殿與孟郎君一見如故,擺了一桌齋飯還不曾用,白放著可惜了。不如孟都督去與孟郎君敘敘舊?”她笑帶深意,“孟郎君正有幾句話要同都督講?!?/br> 孟非白年紀輕輕能打理偌大的家業,并非等閑之輩,他既然會選擇把孟羽捧成揚州都督,必然是確信能夠掌控孟羽。 孟羽雖然不知家主是如何與公主殿下一見如故,但聞言果然沒有遲疑,拱手道:“那臣便先入寺中?!北忝鼘傧碌男N绢I兵護送公主殿下等人,他自己只帶了幾名親兵轉身入了大明寺。 “果然是一族所出,休戚相關……”穆明珠輕聲道,回頭望了一眼孟羽的背影,忽然轉眸又看了齊云一眼,若有所思。凡事也不盡然,譬如龍生九子、個個富貴,卻你爭我奪,斗得烏雞眼一般;又譬如前世齊云死在他叔父箭下。同族之間的情誼,說輕其實也輕,端看天平另一端擺上的是什么。 齊云察覺了穆明珠的目光,下巴微抬,從帽檐下深深望向她。 此時乃是夏日正午,灼灼烈日高懸,林間鳥鳴止歇,只余岑寂,山上千百年之久的古樹高大幽深,數道強烈明亮的光線,穿過枝葉間的罅隙,恰好打在少年露出的眉眼間。 那剎那的光影,是至烈與寒冽的碰撞,實在太過動人。 穆明珠早知少年容貌驚人,當下卻仍是一晃神。 齊云迎著她的目光,微微揚眉,“殿下?”似在探問。 “你的眼睛……”穆明珠低喃著,閉了閉眼睛,回神失笑,負手往山下走去,語氣已恢復了從容,“是本殿被陽光晃了眼?!?/br> 齊云微微一愣,不解其意,只從宮人手中接過金色羅傘來,輕輕撐開、為公主殿下高舉于頭頂。 穆明珠走在傘底陰影下,她印象中的少年,雙眸總是陰沉沉的、像是藏著漆黑的夜色,眸中的情緒則要么淡漠要么森寒,因為這雙眼睛主人的身份,也因為這雙眼睛帶來的情緒,大多數人看到的時候,都會先想到危險,也就無暇去考慮是美是丑??墒欠讲艩N爛的陽光落在那雙漆黑的眼睛里,竟罕見得讓 那雙黑眸亮起來——甚至是亮得有些過份了,像是被雨水洗過的黑曜石,卻比無情無愛的石頭要可愛太多。 穆明珠忍不住想,若是換個身份,齊云會是什么樣子。如果不是有一個黑刀衛出身的父親,如果不是在十一歲那年入了宮,如果不是被母皇選中做了孤臣,一個有這樣漂亮雙眸的少年,現下應該在做什么?若是生在錦衣玉食之家,大約還是個不知世事的小少爺吧。 穆明珠想到這里,唇角輕勾,微微側首,看向走在身旁為她撐傘的少年,總也想不出他若生于尋常人家該是什么模樣。 齊云察覺了她的目光,但因此時距離太近,反倒不敢回眸看去,只垂眸盯著腳下,看羅傘投下的影子,在石階上緩緩流淌下去。 細細的風從山林間穿過,下山的路不能插翅飛過,一行人沿著石階一步一步往下走。 “齊云,”穆明珠沒有留意自己稱呼的變化,“若是沒有做黑刀衛,你想做什么?” 齊云微微一愣,默了一默,聲音有些干澀,“臣……不曾想過?!?/br> “那你現在想?!蹦旅髦橐蟮美硭斎?。 齊云抿唇,略有些為難。 “你想去讀書嗎?”穆明珠忽然想到在來揚州的船上,少年曾因字跡不夠好看而難為情。不等齊云回答,她很快便否決了這一猜想,“那倒是辜負了你的武藝?!?/br> 少年于武藝上,無疑是有天賦的,也許是傳承自他的父親,也許只是出于自己的苦練。 “不過誰說讀書不能習武呢?”穆明珠想著想著,思維發散開來,已經不再局限于齊云一人身上,“設若北伐功成,天下太平,人人都得以飽食,自然可以想習武便習武,想讀書便讀書,真有天賦過人的,允文允武,朝廷還要大加獎賞。而不是像現在……” 她與齊云當先走在前面,低語時便只兩人能聽到。 穆明珠似是對齊云說,又似是自言自語,“漢末桓帝靈帝時,曾有童謠譏諷,有道是‘舉秀才,不知書;舉孝廉,父別居;寒素清白濁如泥,高第良將怯如雞’,依我看來,便是說 如今的天下也很切合?!庇值溃骸澳懵犨^前朝左太沖所作的《詠史》么?” 齊云怔怔聽著,為自己不能立時回應而感到羞慚,低聲道:“臣不知……” 穆明珠并不在意,輕聲道:“他的詩寫得明白,我念來你便知道了?!庇谑堑吐曇髡b道:“郁郁澗底松,離離山上苗。以彼徑寸莖,蔭此百尺條。世胄躡高位,英俊沉下僚。地勢使之然,由來非一朝?!庇值?,“底下還有兩聯,‘金張藉舊業,七葉珥漢貂。馮公豈不偉,白首不見招’,那是說馮唐出身微寒,頭發白了仍不得重用?!?/br> 齊云雖于詩學上積累有限,卻極聰慧,聽穆明珠念來便立時明白了,輕聲道:“便好比臣做了黑刀衛都督,若不是因先父余蔭,原也輪不到臣來做?!?/br> 穆明珠笑道:“你倒是謙虛。這詩是說世家之害。至于你嘛——本殿看你蠻當得起這位置的。若要本殿來選,便不看你父親的面子,也要你做這都督之位?!?/br> 齊云垂下睫毛,藏起眸中笑意,握著傘柄的掌心沁出汗水來,險些握不住這輕輕一柄羅傘。 第48章 穆明珠與齊云邊走邊談,不知不覺中便已臨近山腳處。 穆明珠抬眸一望,見山下列隊等候的隨從中分明多了一批穿府衙服飾的,眸光微凝,冷笑道:“瞧瞧,那凈空派出小沙彌報信沒一會兒,這揚州城的刺史別駕就趕來了?!狈讲排c齊云論詩閑談時的溫馨氛圍一掃而空。 她思量著低聲道:“看來這崔塵是生怕我從凈空口中問出什么來?!?/br> 說話間,揚州刺史別駕崔塵已然快步迎上來。只見他滿頭大汗,正午炎熱,他又穿著正式的官服,大約是得到消息就立刻從府衙中趕來了,迎上來的時候也顧不得禮儀,步履急促,使得身前環佩一陣叮當亂響。 “殿下,”崔塵到了跟前行禮道:“殿下怎么忽然又往大明寺來了?” 穆明珠一笑,淡聲道:“怎么?本殿來不得?” 崔塵一噎,心急與擔憂讓他方才略有些失言,定定神,堆起笑臉道:“那自然不是……臣的意思是說,殿下突然前來大明寺,臣等都不知情,不能提前安排好迎接殿下。這些寺中的和尚不通俗務,恐怕怠慢了殿下。殿下入揚州城以來,這二日都不曾有不快之事……”他似乎是在提醒穆明珠,畢竟穆明珠入城第一日,他奉上了修繕大明寺藏經閣的圖紙,請她入住了仙境般的金玉園;而穆明珠入城的第二日,在焦成俊陪伴下一擲千金、更是什么好玩刺激的地方都去過了。 揚州城中的“主人”如此熱情待客,若是曉事之人,既然得了好處,便不該再叫主人家為難才是。 崔塵笑道:“若是今日那些和尚在大明寺惹了殿下不快,使得殿下揚州之旅不能盡善盡美,豈不是臣的罪過?殿下此時下山,可是寺中已經觀覽過了?要回園中歇息,還是往城中去探訪民情?” 穆明珠完全明白他話中隱含的意思,微微一笑,道:“這是本殿一時興起,沒有提前知會崔別駕,你又如何能早知道?若是本殿不曾知會崔別駕,崔別駕還能趕來侍奉本殿,那豈不是說崔別駕在園子里安排下了眼線? 本殿的一舉一動,崔別駕都早已知曉了?” 她玩笑般道來,崔塵面上笑容卻是一僵。 崔塵忙道:“這臣如何敢……今日乃是府兵往大明寺來,臣隨后才接到消息……”他自然不能說是大明寺的和尚給他通風報信。他解釋了一通,卻不聞公主殿下有任何回應,本就是扯謊,難免愈發不安起來,奓著膽子抬頭望去,卻見公主殿下立在羅傘的暗影中,一雙秋水明眸靜靜望著他,仿佛早已看穿他的五臟六腑。 崔塵迎上穆明珠的目光,只覺心臟一收,背上烤著熱烘烘的陽光,胃卻仿佛吞了個冰疙瘩。 “臣……”他囁嚅著,一時忘了底下該怎么圓謊。 穆明珠莞爾,道:“崔別駕真是老實人?!边B扯謊的藝術都還沒學到幾成,幾乎不像是官場上混跡久了的。 崔塵微微一愣,擠出個笑臉來,“是,臣是老實人……” 穆明珠笑道:“本殿同崔別駕玩笑罷了,你怎得還認真解釋起來了?” 崔塵面上的苦笑都有些維持不住了。 穆明珠言語間把他搓扁揉圓玩弄了一番,這才滿意開恩,換了話題,道:“崔別駕原是在忙什么公務?還勞煩你跑這一趟?!?/br> 崔塵終于緩過來,暗中長出一口氣,忙道:“臣原本是要出城去迎謝先生的……” 穆明珠笑道:“謝鈞這次來揚州,可不是母皇下的旨意,而是本殿以私下去請的。你一個朝廷命官,怎好去接他?” 崔塵笑道:“謝先生的美名天下皆知,好容易朝廷請得動他出山,在南山書院做了先生。臣等無福,不能前去求學。如今謝先生既然來了揚州城,臣前往乃是執學生子侄之禮?!?/br> 穆明珠點頭,想了一想,道:“本殿沒記錯的話,崔別駕的父親當年便是謝鈞祖父舉薦、以荊州孝廉出仕的?” 崔塵一愣,道:“殿下記得清爽?!?/br> 穆明珠一笑道:“那你去迎謝鈞,也是情理之中了?!?/br> 如謝鈞這等世家,祖上四世三公都是尋常事,底下舉薦而出的學生子弟、故舊之后,更是不勝枚數。等到這些學生子弟也都做了大官,自然要報償這份恩情。如此代代 相親,等到三五代之后,如謝鈞這人,只憑一個“謝”字,便隱然是天下士族之望了。 崔塵又抬眸看向穆明珠,道:“殿下可要同去見謝先生?”公主殿下對謝鈞先生落花有意的傳聞,他也曾聽說過。既然方才公主殿下直接挑明了,是她私下求肯謝鈞前來,難保不是想與謝鈞多些機會相處。這年輕的公主殿下,也就是仗著皇家的身份,才敢如此肆意妄為。 一直在旁為穆明珠沉默撐傘的齊云,忽然手臂輕縮,羅傘投下的影子也隨之輕晃。 “不必?!蹦旅髦榭谥谢亟^,下意識躲避太陽追著羅傘的影子去,往齊云身邊靠近了兩步站定,對崔塵道:“本殿早起來寺中觀牡丹,如今乏了,正要回去歇息。等幾時謝鈞入了城,崔別駕再派人知會本殿便是?!?/br> 崔塵松了口氣,忙道:“那臣先送殿下回金玉園?!庇值溃骸暗钕略菫橛^牡丹而來么?這大明寺中的牡丹說起來神奇,也難怪殿下會專程前來……”他到底是一路護送,眼瞧著穆明珠一行人入了金玉園,這才放下心來轉身出城,好險沒有誤了去迎謝鈞先生的時辰。 入了金玉園后,穆明珠下馬車,于竹林間邊走邊同齊云道:“如今咱們拉攏了孟羽,手中有了揚州城的兵權,你便可以放開手腳去查陳倫一案,雖然不怕他們明著來了,卻還要防著他們暗地里玩陰的。雖然我現下沒有證據,但總覺得這案中有謝鈞的影子……”她的推斷來自前世謝鈞是揚州災情的最大受益者,自然不好同齊云解釋,好在齊云也并不是打破砂鍋問到底的個性。 既然穆明珠已經說了沒有證據,齊云便沒有發問。 穆明珠忽然問道:“前幾日是我拖住了你,若我不曾拖住你,你會怎么查陳倫這案子?”前世齊云在揚州城賠上了一條腿,而陳倫一案也不了了之。但穆明珠并不清楚這“不了了之”究竟是齊云沒有查清楚,還是雖然查清楚了但是母皇選擇了息事寧人。按道理來說,以齊云的能力,既然付出了一條腿的代價,總該摸到了一些線索。 齊云道:“臣會先從揚州黑刀衛校尉處,拿到關于陳倫的資料,從中尋有關 之人,一個個去追蹤查問?!彼谥姓f得簡單,但如何“查問”,才能撬開對方的嘴巴,才是真正的難點。 “那你現下拿到什么資料了?”穆明珠問道。 齊云道:“都是此前已經知曉的?!彼D了頓,目光落在不遠處的竹影上,淡聲道:“此地的丁校尉不太配合?!?/br> 穆明珠腳步一頓,這倒是也在情理之中。就算是皇帝坐在建業城中,底下十四州總也有不配合的刺史都督,每個人都有自己的心思,哪怕是以忠誠著稱的黑刀衛也不能免。況且齊云年輕,接手黑刀衛也不過一年光景,底下的校尉欺生也很有可能。 她蹙眉思索,道:“那你要如何做?” 齊云輕輕垂眸,簡單道:“臣會讓他配合?!?/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