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駙馬如手足,情郎如衣服 第22節

    她攏了攏垂落的發,走到窗前,目光落在角落那柄翠色羅傘上,忍不住又撿起來細看。

    “愿為晨風鳥,雙飛翔北林”。

    二十五年前,那場驚心動魄的重歸宮廷之路,此時想來歷歷在目。

    人生能有多少個二十五年?陳倫查揚州案而死,蕭負暄出家做了和尚,齊云父親犧牲多年,如今皇甫高也臨近黃泉路……她身邊的老朋友,實在已經不多。

    “思清,擬旨?!被实勰聵E在這個落雨的深夜里,因舊事牽動了柔軟心腸,“準虞子山回建康治病?!?/br>
    此時公主府中的穆明珠還不知道自己的計謀已經實現,她不過是嘗試一番罷了,雖有幾分把握,卻因了解皇帝素來冷硬的心,并不敢斷言。若是這次的嘗試不成,那要從皇帝這里走以情動人、營救虞岱的法子就不成了,她會另謀他法。但如果這一計果然成了,自然是上上策,巧妙隱匿。

    穆明珠一樣也沒有睡下,在書房中收攏著前陣子抄錄的母皇詩詞,忽然聽到院外動靜,抬眸就見秦媚兒指揮兩個從人抬了兩筐鮮果進來。

    櫻紅會意,出去問過又進來,道:“殿下,是齊郎君又送了荔枝來?!?/br>
    “他親自來的?”穆明珠放下手中墨筆,“他人呢?”

    櫻紅微微一愣,道:“走了,大約已出了外院……”

    “叫他留步?!蹦旅髦榕纤蛞?,手持一盞罩燈,

    由櫻紅撐傘,冒雨向外趕去,待到她趕至府門處,恰好見齊云上馬欲走。

    齊云坐在馬上,就見穆明珠舉著燈火從府門內出來,蓑衣兜帽下的小臉被燈映上一層融融的橘光,有種燈火可親的暖意。

    “齊云?!彼紊⒃谥旒t的油紙傘下,徑直問道:“你要去揚州嗎?”

    第27章

    坦白來說,穆明珠此前考慮過幾種阻止齊云去揚州查案的辦法,都不怎么良善。

    比如打斷齊云的腿。

    這事兒聽起來荒唐,但仔細一琢磨有她的道理。畢竟她動手打斷齊云的腿,下手是有分寸的,斷了還可以接起來,過上三個月齊云又是生龍活虎的少年郎。但若是放任他去揚州,遭了災,可是要終生殘廢一條腿的。而且這個舉動很符合她和齊云在眾人心目中的關系,不會招來任何懷疑。最關鍵的是,別的方法可能是阻攔失敗,但這個方法一定立竿見影,皇帝也不可能派剛斷了腿的齊云遠赴揚州查案。

    就在今日上午賽馬場上相見時,穆明珠一面感嘆著少年好顏色,一面還盤算著什么時候下手好。當然這還只是她不成熟的小念頭,距離實施還有一定距離。好在左相韓瑞獻上兩幅畫,讓她有了更深的思考,也順勢暫且保下了齊云的腿。

    齊云并不清楚,自己今日逃過了斷腿一劫。

    他下馬,面容在細雨中不甚明晰,不答反問,“殿下是從何處得知的?”

    他顯然并非認真要問穆明珠,因為只靜了一息,他便用那種帶著嘲諷的語氣,寒森森道:“臣猜度著,多半是從楊虎處拿到的消息吧?看來臣上次的忠告,殿下只當做了耳旁風?!?/br>
    他說的上次,乃是于議政殿外見穆明珠與楊虎親切招呼,出言諷刺,道“楊虎乃是陛下的人”之事。

    穆明珠現下心胸寬大,不跟他計較,轉頭對櫻紅道:“去取前番新制的油衣來,要最大的?!庇謱R云招手道:“站在雨地里說話傻不傻?你上來,咱們在門廊下說話?!?/br>
    齊云微微一愣,依言上前。

    此時櫻紅退下去取油衣,仆從都避讓到耳房中,門廊下只有穆明珠與齊云二人,還有纏綿的雨絲、昏黃的燈影。

    齊云有些不自在起來,垂眸看著自己腳邊,燈把兩人的影子投下來,挨蹭著,極親密的樣子。

    他臉上一熱,轉眸看向雨夜虛無的深處,忽然忘了要說什么話。

    穆明珠卻是思路清晰,撥弄著蓑衣上方才染了的雨水,道:“你去揚州,介意同路多帶一個人嗎?”

    齊云不解其意,愣了愣,忽然想到了什么,臉上熱意退下去,冷聲道:“殿下要給府上林郎君尋個前程?”其中“府上”二字也有股諷刺之意。

    “林然?”穆明珠不知他思路是怎么跑的,笑道:“不是。我是說我?!?/br>
    “你?”大約因為太過詫異,齊云都沒有稱呼“殿下”。

    “我跟你一起去揚州,怎么樣?”

    穆明珠已經仔細考慮過了。

    揚州是大周重要的糧倉之一,一旦這次災情擴大,災民變為流民,當地三五年都不能恢復,屆時本不富足的朝廷財政更加難以支撐,朝廷愈發要仰仗世家與豪族之力,以御外敵、以平內亂,權力就會愈發流失到世家豪族手中,形成惡性循環。前世謝鈞便是借著天災的時機,把陳郡謝氏再度推入了朝局,并最終成為禍亂朝綱的大勢力。

    她要登基,可不僅僅是殺幾個佞臣賊子那么簡單。

    她要權力,就要展露與之相當的能力。她要民心,就要做出深孚眾望的舉動。

    機遇總是與危險相伴而生。

    穆明珠看向沉默不語的齊云,玩笑道:“怎么?我陪你一起去,你不愿意?”當然提前要把齊云管束好,否則他驢脾氣上來,也是一個大變數。此行去往揚州,本就是危機四伏,若是齊云能跟她擰成一股繩,自然是再好沒有;就算不能,那至少不要私下鬧別扭。

    “陪”這個字有世上最親密、甜美的愛意。

    齊云確信這不是穆明珠的原意。

    “不……”他囁嚅了一聲,尾音消失在閃亮的細雨中。

    他也不看穆明珠,就望著階前落雨,蹙眉似有些不解。

    穆明珠倒是直勾勾盯著他,覺得他在雨夜燈影里皺眉的樣子,沒了素日里過份陰煞的森冷,倒像個遇到煩難之事的孩子,俊美面容上有一段干凈純粹的天真之意。

    就聽他慢吞吞道:“倒是不曾聽聞右相大人要往揚州去?!?/br>
    穆明珠眨眨眼睛,讓這句話在心里轉了一圈,才明白他的意思——這是懷疑她動機不純,大約是在

    哪里聽說了蕭負雪要往揚州去的消息,所以編了話來哄他,也要跟著一起去揚州。

    穆明珠被他氣樂了,道:“你真是……”話音未落,就聽身后腳步聲響起,是櫻紅抱了油衣前來。

    “因不知殿下用什么顏色,奴婢便每樣都選了一件來?!睓鸭t見穆明珠回首,便托上油衣來。

    穆明珠便點了朱紅色的油衣,對齊云道:“這顏色襯你?!?/br>
    齊云又是一愣,捧了那朱紅色的油衣在手中,鴉羽般的長睫毛緩緩垂下去,遮住了深深眸色。

    “謝殿下?!彼穆曇粲幸稽c點喑啞,不像平時那么冰冷,如果仔細聽,能品出聲線壓抑下的不穩。

    穆明珠扯了扯自己身上的蓑衣,道:“我在府中穿蓑衣是圖野趣。你在外面跑,還是這等油衣避雨?!?/br>
    “是?!饼R云輕聲應,仍舊捧著那朱紅色的油衣,頓了頓,才把直愣愣伸出去的胳膊收回來。

    穆明珠估摸著以齊云這十級抬杠技巧,再談下去也沒什么好結果,便問道:“你幾時動身?”

    這本是不該告訴外人知曉的機密。

    齊云答得沒有遲疑,“后日清晨?!?/br>
    “好?!蹦旅髦楸P算了一下時間,來得及給她運作,便道:“夜深了,你去吧?!庇职咽稚险譄暨f給他,要他掛在馬頭上照亮前行的路,玩笑道:“雨夜路滑,摔一跤也夠疼的?!彼婟R云仍是立在門廊下不動,挑眉道:“怎么?還有事兒?”

    齊云垂眸,恭敬道:“臣候殿下入府?!?/br>
    穆明珠從前就習慣了他于人前假模假式的做派,搖頭一笑,扶著櫻紅的手入了府。

    眼看著穆明珠背影消失,公主府的正門在他眼前閉合,齊云上馬,卻沒有披上油衣,反倒是將那朱紅色的新衣揣入了懷中,不是人以油衣避雨,反倒是要護著那油衣,使之不染雨水。

    他單手持著馬韁,另一只手拎著罩燈。

    馬蹄踩在濕滑的青石板上,發出規律悅耳的響聲。

    罩燈映亮銀針般的雨絲,也映亮少年的臉龐。

    少年臉上有一種奇怪的神色,像是一個夢游的人,獨自走在無人的長街上,盼著這一路永無盡頭,這一夢永不醒來。

    第28章

    皇帝下詔,準虞岱從流放之地歸來治病的消息很快在建康城中傳開,并通過書信飛往大周各地。多年來關注著虞岱動向的學者書生都為之欣然,只因虞岱仍是戴罪之身,不敢明面歡慶,然而私下往來的信件中,無不為之鼓舞,亦有隱晦追憶故永和太子者。

    穆明珠在其中所在的貢獻,不為外人所知。唯有深涉其中的蕭淵、宋冰等人能稍微猜到幾分,俱都感激她甘冒奇險、伸手相助,然而此事微妙,一時也不好謝她,只將這滿腹感激深藏心中,待時而發。

    與寒門士子中壓抑中隱藏歡欣的氛圍不同,世家豪族卻對皇帝這道政令有完全不同的看法,他們警惕于皇帝的下一道詔令,也警惕于虞岱回到建康城后可能會有的動作,當初故永和太子一力推行的新政又要再度開啟嗎?如果虞岱能死在回建康城的路上,才是最符合世家豪族利益的。

    不管外界各派勢力有何猜度,建康城天牢審訊室中的氛圍,是終年不變的陰森可怖。

    沒有窗戶的石室內,奢侈得燒著兩列多層的明燭,燭淚順著層層燈托流下來,在最下層匯成蓮花狀的白蠟。燭光映亮了中間兩列猙獰駭人的刑具:尖頸的項圈、燒紅的rou鉗、粉碎腕骨的收縮鐵鉗、綁在囚犯身上使之無法安眠的雙頭叉、擱在鹽桶中的長鞭……哪怕只拿出一樣來,都是叫人跪地求死的利器,此時兩列排開在狹小的拷問室內,等閑囚徒怕是一進來就要跪了。

    自從齊云接手審訊拷打這項差事后,發明創新了許多犀利的新刑具。

    只能說皇帝穆楨知人善任,找到了最合適的人選。

    此時齊云就坐在拷問室唯一的長凳上,已經在此室內連續拷問囚徒一整夜,自昨夜從公主府離開后,他便來到天牢不曾離開,按照皇帝的命令,他必須趕在去往揚州前處理完廢太子周瞻大案。

    一夜嚴刑審訊,十余名囚犯被徹底榨干,在齊云面前,再沒有任何秘密可言。

    這樁大案已接近尾聲,只待最后的正主廢

    太子周瞻伏罪。

    沉重的石門緩緩開啟,兩名獄卒押送廢太子周瞻入內,而后退出關閉了石門。

    拷問室內,只剩了齊云與周瞻二人。

    周瞻幾乎已經看不出人形了。他骨瘦如柴,襤褸囚衣內露出交疊的疤痕,都是拷問留下的痕跡;拖著腳鏈走進來時的姿勢有些奇怪,兩條腿已是半廢了。最可怖的卻是他的臉,左半張臉是完好的,猶能看出與他的母皇有幾分相似,甚至稱得上英??;然而他的右半張臉,卻只是蜿蜒的血與rou,本該覆蓋其上的皮膚已經被剝去,滲著紅血絲的眼球在血rou間圓睜著。這半張臉上的皮,是齊云親手分作十一層,一層一層剝去的,共計審問他十一回。

    按道理來講,已經到了這樣地步的人,只求一死,什么都嚇不倒他了。

    可是周瞻適應了石室內光線,目光從明燭刑具前麻木移開,看清角落暗處那長凳上安坐著的黑色背影時,原本圓睜駭人的眼睛猛地一縮,如被針刺,他回身撲到已經閉合的石門上,從被燒毀了的嗓子里,發出野獸驚懼時的嘶吼,“放、放我出去……”模糊的音調,深入骨髓的懼怕。

    周瞻出不得囚室,哀嚎起來,委頓于石門前,蜷縮到角落里,“我已全都招了……再沒有欺瞞……求求你,齊都督,求求你殺了我……”他再沒有一年前初為太子時的風光,也沒有了從前懲戒齊云時的盛氣凌人,恐懼而又弱小,就像是一只螻蟻。

    “殿下都招了什么?”齊云坐在暗影中,低聲開口問,仍是那種嘲諷般的語氣,帶著天然的威壓與逼迫感。

    日常生活中,齊云這樣的語氣很容易招致是非,至少前世穆明珠就沒少因此生氣。

    但不得不承認,在拷問室內,因為囚犯對他的懼怕,這樣威逼的語氣,甚至比猙獰的刑具更有效果。他的話就像是無形的鞭子,落下來夾著呼嘯的風聲,雖然沒有動刑,卻足以讓囚犯想起一切可怕的刑罰。

    “我全都招了!全都招了!”周瞻本就因從云端跌落地獄的變故深受刺激,又連續數月受到刑訊逼供,精神早已支撐不住,此時

    被一問,立即便因這壓迫感與恐懼而徹底崩潰,顛三倒四說著這些時日來招供的內容,“是我罪該萬死,被府中清客張、趙二人鼓動起了心思……我罪該萬死,我還在暗室中藏了龍袍寶座……意圖闖宮的事情,都是張、趙二人聯系安排的……我當夜才知道……我罪該萬死!罪該萬死!我沒有想殺了母皇,我只是想做皇帝,我會奉她為皇太后、太上皇……嗬嗬……”他連哭帶爬,“事變所需的金銀兵刃,也都是張、趙二人收斂來的……自我做了太子,底下人都追著要獻忠心,什么金銀田地靈芝人參,流水一般送上來……”

    一切都發生的太快了,也太瘋狂了,身邊所有的人都在推著他往上走。

    他就如同大浪中的一葉扁舟,早已身不由己。

    “我都是事后才知道,平時取用都由張、趙二人奉上……他們說成大事者不拘小節,說我乃是千金之軀,不該沾手這些俗務……都督若還有要查問之事,只管找他們二人……”

    “張超闖宮當夜被執金吾斬殺,趙洋見機不妙、便已潛逃出城?!饼R云淡聲道:“殿下,你得說點新鮮東西才行?!?/br>
    周瞻精神已經半糊涂了,被他一提,才想起張超已死,聽了齊云的話,怕得渾身篩糠似的顫抖起來。

    “沒了!沒了!我什么都告訴你了!”

    齊云從暗影的長凳上站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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