駙馬如手足,情郎如衣服 第17節
穆明珠卻不理會他伸來的手,反倒是自己半身探出了車窗,徑直將那玉杯往少年唇邊送去。 齊云本就高挑,又坐在馬上,幾乎沒有經過思考,已然俯身相就。 紅酥手,梨白酒,一口飲下去,少年已分不清那叫人迷醉的香氣,究竟是酒香,還是公主手上脂粉香。 穆明珠今夜投壺百發,此時舉手便覺臂酸,手腕輕垂——玉杯便被少年接了過去。 梨花白的后勁涌上來,齊云感到一股灼熱自肺腑之間上涌,仿佛沖出喉頭,便是再難壓抑的少年慕艾之情。 細雨迷蒙的深夜長街上,公主殿下醉后的雙眸愈發明亮,幾乎能照見他心底最深處的秘密。 齊云陷落在這雙明眸中。 穆明珠仰臉望向少年,銀針般的雨絲打濕了她的眉眼,洗去了她全然清醒時的明麗氣勢,洗出她與年齡相符的天真之態來。 齊云一手攔于腰間端著那半盞梨花白,一手攥緊了韁繩,炙熱壓抑的目光不敢在女孩面上久留,只一眼便倉促挪開。 “殿下醉了?!鄙倌暧隈R上低聲道,微垂首,以帽檐遮去了眸光,握韁繩的手撤開,輕輕拂落了車簾。 穆明珠眼前為車簾所遮擋,她聽到少年的聲音,在落雨的夜里有種迥異于平時的濕潤。 “臣送殿下回府?!?/br> 規律平穩的馬蹄聲,伴著轆轆的車輪聲響起,穆明珠看到少年投在車簾上的影子。 那影子因風而動變幻莫測,卻怎么都脫不掉原主的模樣。 穆明珠撫著酒后微燙的臉頰,于無人的車廂內,斂盡笑意,眼底唯余清冷之色,哪里還有半分醉態。 是夜穆明珠宿在公主府中,齊云將人護送到府中后便冒雨離開。 次晨穆明珠在雨聲中醒來,披衣而起,手捧一盞熱茶,立在長窗前看墻角一樹初綻的石榴花。 榴花紅且亮,經雨更顯新色,叫人看在眼中,便被那勃勃生機感染。 “昨夜齊郎君冒雨送殿下回來,又冒雨而去,一盞熱茶也不曾用?!睓鸭t在側小心道:“殿下可要備些謝禮?” 櫻紅與碧鳶都是穆明珠親自從宮女中選出來的貼心人。 她當初選中二人,便是看重櫻紅伶俐干練能主外,碧鳶沉穩和婉能主內。 櫻紅希望她能與齊云修好,是出于樸素的婚姻觀——陛下賜婚,將來要做夫妻的人,何必鬧得難看。 櫻紅不明白的是,若她果真與齊云修好,可是要叫建康城中許多人不安的。 “不必?!蹦旅髦闆]有解釋,蹙眉咽下一口濃茶,轉而道:“前番給楊虎的謝禮,送出的是什么?” 日前楊虎給她送來了羅傘一列、制傘匠人兩名。 櫻紅記得清爽,道:“給的是一組白玉屏風,一套珠簾象牙席。奴婢親自送去的。那楊郎君口中說殿下禮重了,他當不起??膳韭犅?,那楊郎君是極高興的,當日便叫擺了屏風、鋪了象牙席?!?/br> 穆明珠聽她描繪,便能想象出楊虎滿面喜色的模樣,輕輕一勾唇,道:“既然他高興,那便再送他份貴重的?!?/br> 櫻紅微微一愣,道:“還送?那……尋個什么因頭呢?” 貴人之間送禮有講究,沒有緣由屢送重禮,反倒要叫對方心中不安的。 “不必另尋理由?!蹦旅髦橛趾艘豢诓?,忍著苦澀緩緩咽下去,道:“下旬母皇圣壽,大宴過后是楊虎安排的私宴。你替我跟他傳個話,就說……我想討母皇歡心,自備了一場歌舞,想于私宴上獻給母皇,只需一炷香時分便可,請他勞心安排?!?/br> 櫻紅仔細記下來,又重復了一遍。 “再命人往寶華大長公主府上去一趟,代我向姑母問安,問一問回雪今日是否得空 ,我想請她過府一敘。咱們府上喬遷宴也近了,到時候要表演什么歌舞,我先跟回雪商議一番?!?/br> 櫻紅也記下來。 穆明珠蹙眉含了一口苦茶,思量著還有什么事情要交待櫻紅去做,忽然見院門處似有sao動。 櫻紅也察覺了,笑道:“大約是林然林郎君。昨夜殿下歇在府中,林郎君客居府上,擔心不來問安失禮,昨夜便要過來,被奴婢攔下了。這大約是他又來了?!?/br> “果真是他,便不必叫他過來?!蹦旅髦榈溃骸敖兴屑毦汃R球就是。我這里沒有旁的事情了,你去吧?!?/br> 櫻紅應聲欲走。 穆明珠轉著手中茶盞,終是沒忍住,揚聲問道:“今兒這是什么茶?怎得這般苦?” 櫻紅“噗嗤”一樂,笑道:“回殿下,這不是茶,乃是那日薛昭薛醫官為殿下所配的逍遙湯。因藥引難得,昨日才配齊。奴婢方才呈給您的時候,便說了這是逍遙湯,殿下還應了一聲……往日總聽碧鳶說殿下晨起時迷糊,奴婢今日才算信了?!?/br> 往日服侍穆明珠晨起睡下的多是碧鳶,因碧鳶留在宮中,不在府中,故而今日是由櫻紅照料的。 穆明珠摸摸鼻子,無奈一笑,道:“偏你話多?!壁s櫻紅走后,她咬牙一口灌完剩下的半茶盞苦藥,垂眸望著杯壁掛著的薄薄藥汁,想到薛昭是受何人所托來為她診脈,口中的苦澀似乎也淡下去了。 她踱步至于西側間。 榻上撐開擺放了一柄羅傘,傘面是郁郁青青的群山之上一輪紅日高懸,而蒼山留白處便是皚皚積雪,積雪深處落了一行字,正是穆明珠近來練習了無數遍的那八個字。 “蒼山負雪,明燭天南”。 羅傘撐開晾了一日,傘面上刷的桐油已經干爽。 這是今生穆明珠親手所制的第一柄羅傘。 如今只待一個合適的時機送出。 穆明珠腳步輕輕,坐在榻邊望著那傘,聽著窗外雨聲,出神了大半天。 “殿下,寶華大長公主府的回雪姑娘來了?!庇惺膛诖巴庑⌒耐▓?。 穆明珠回過神來,道:“請回雪姑娘在前廳稍候?!边@才收攏了羅傘,親手將它裝入素色的綢緞傘套之中。 回雪交疊雙手,立在前廳相候,清麗絕倫的眉目間,仍是那一股楚楚動人的悒色。她聽聞穆明珠之名已久,卻是前幾日在寶華大長公主府上才第一次見到這位當世最尊貴的公主殿下。而她第一次聽聞穆明珠名字之時,她還是謝家的歌姬,那時候謝郎君還沒有把她送給寶華大長公主。 那年她十六歲,夜宴之后,于桃花林中為謝鈞一人翩然起舞。 桃花濃艷,片片紛飛,她一舞接著一舞,年輕的身體里似有無窮無盡的力氣,只要謝郎君的目光追在她身上,她便可以永不停歇得舞下去,直到她倒下死去那一刻。 “好回雪?!敝x郎君招手示意她上前,要她躺下來,臥在他的膝頭,“婉轉郎膝上,何處不可憐?!彼嶂把拈L發,聲音低靡醉人,如一壇桃花釀。 她氣喘吁吁,仰望著謝郎君謫仙般的面容,只知癡癡望著,說不出話來。 謝郎君低頭看見她的目光,忽而一笑,道:“女子便當如回雪這般,柔順美麗,于花間起舞,在月下撫琴?!彼恢肫鹗裁?,狹長雙眸瞇起,又道:“自出了女帝之后,如今又來一個欲效仿其母的小公主,當真不可愛極了?!?/br> “小公主?”她輕聲問。 “告訴你一則趣聞?!敝x郎君玩笑般道:“日前女帝生辰,她那五歲的小女兒穆明珠于席上祝詞,愿長成之后、逐女帝舊志、也為一代帝王?!?/br> 她那時候只靜靜聽著,朝堂上的事情離她太遠。 那時候的她怎么都沒有想到,后來謝郎君離開了陳郡來到了建康城,而她被送入了寶華大長公主府,還遇見了曾被謝郎君評點為“不可愛極了”的公主殿下。 如今忽忽八年過去,她立在前廳之中,正等著這位公主殿下出現。 “回雪先生久候了?!币坏狼宕嗝骼实穆曇糇詮d門處傳來。 回雪忙轉身行禮,“見過殿下?!睍膺^來之后,忙又道:“奴婢當不得殿下先生之稱?!?/br> “何須自謙?”穆明珠快步入了前廳,自己坐了主位,伸手示意回雪在對面也坐下來,笑道:“本殿看過你跳舞,比之宮廷教習舞蹈的師父都要高出幾分 。于歌舞一途,你如何當不起‘先生’之稱?” 回雪如今二十四歲,見過無數貴胄公子,于宴會上也能做到八面玲瓏,可卻還是第一次遇見穆明珠這樣的主家,過往多年的經驗竟全然用不上,一時不該如何應答,只仍守著尊卑,并不坐下。 后天學來的交際手段全用不上,回雪露出本性中的羞澀來,訥訥道:“不知殿下喬遷宴上要演什么樣的歌舞?奴婢早早準備起來。若是殿下沒有指定的題目,奴婢便跳幾支舞,由殿下來選如何?” 穆明珠笑道:“本殿府上的喬遷宴,來客不過瞧個熱鬧,哪里用你這等人物出場,也更不用本殿出面來談,自有底下的管事長史去做?!?/br> 回雪疑惑,道:“那殿下的意思是……” “回雪先生值得更大更高的舞臺?!蹦旅髦閱蔚吨比?,探身前傾,盯著她道:“你想不想跳出歌姬的身份往上走?” 回雪愣住。 她從來沒有考慮過這些。 她生來就是奴籍,為謝郎君選中,自幼習舞。一個歌姬,還能往哪里走?歌姬的“上”,又是什么? “你的舞技比宮中專司舞女的教習都要強上許多?!蹦旅髦橐娝媛睹悦V?,便清楚她此前從未考慮過這些,當下點撥道:“你若是肯去教導宮廷舞女,那些舞女必然會尊重你?!?/br> 尊重。 回雪心中一顫,這是她作為貴人宴會間的玩物,極度渴求,卻從未感受過的。 回雪眸中一亮,旋即又黯淡下去,垂首輕聲道:“奴婢這樣的人……又如何能入宮廷教導旁人……” “這你不用擔心,有本殿在?!蹦旅髦槎⒅?,道:“本殿只問你愿不愿意?!?/br> 回雪愣愣望著穆明珠,內心爭斗激烈,竟忘了尊卑之別。 穆明珠激她,道:“還是你甘愿一輩子淪為宴上助興之物?” “我愿意?!被匮┟摽诙?,因為情緒激動,反倒沖淡了眉宇間原本的郁郁之色。 “好?!蹦旅髦槲⑽⒁恍?,后仰靠在椅背上,道:“昔日陛下所作的《晨風曲》,你可會跳?” 皇帝穆楨初入宮,以宮女身份得世宗寵幸時,不過十五歲 。彼時年少的穆楨乍得世宗寵愛,又誕下皇長子周睦,正是風頭無兩,又年少不懂韜晦之道,不二年便見棄于世宗。此后近十年無寵,直到穆楨二十四歲這一年,她以一支載歌載舞的《晨風曲》重新回到了世宗視線中,再獲榮寵,更協理政事,最終于世宗死后臨朝稱制、自己做了皇帝。 這二十余年來,隨著穆楨步步走高,《晨風曲》也傳遍了大周天下,曲子與舞蹈,又有幾種不同的版本。 回雪作為歌姬,這《晨風曲》自然也是會的。 “此處可有羅傘?”回雪輕聲問道。 要知道當初穆楨的《晨風曲》,點睛之筆便是羅傘上的一行詩。 《晨風》原本出自《詩經·秦風》,中有“未見君子,憂心欽欽。如何如何,忘我實多!”等語,寫女子望穿秋水、以待君子之情。魏文帝引其典作“愿為晨風鳥,雙翔歸北林”。而穆楨化用魏文帝之詩,作“恨君不似晨風鳥,與妾雙翔歸北林”,呈給世宗。 世宗性情寬和,念及舊情,又有寶華大長公主勸說,便給穆楨機會獻舞。但穆楨所作詩,隱有埋怨之意。哪個皇帝都不會喜歡一個對自己有怨氣的妃嬪。若故事到此為止,穆楨這一舞再怎么動人,怕是都不能重獲盛寵。 可是二十年前穆楨持羅傘起舞,舞畢獻羅傘于世宗,傘面上寫的卻不是自己改后的怨詩,而是當初魏文帝的那句“愿為晨風鳥,雙翔歸北林”,一正一反之間,早已釋盡怨氣,只剩滿腔戀慕。 彼時煩于政事、倦于爭斗的世宗,正需要這樣甜美柔順、心思干凈的女人。 穆楨是他少年時寵愛過的女人,不求高位,不念舊怨,只想跟他這位人間帝王做一雙晨風中自在翱翔的鳥兒——世宗如何能不對穆楨再起柔情呢? 他自然想不到,在他死后,穆楨會做了皇帝。 一時羅傘琴師齊備,回雪蓮步輕移,于樂音中,持傘起舞,恰如晨風中的鳥兒。 回雪的舞技不必多說,衣袂一起,踏著樂音,手中羅傘如一朵盛放的花,便迷醉了前廳侍立之人的眼。 一舞畢,回雪撤傘俯身 ,不見汗濕、不露氣喘,至于穆明珠身前,垂首問道:“殿下以為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