駙馬如手足,情郎如衣服 第13節
穆明珠解衣襟的動作一停,只扯了扯領口,透出一口氣來,笑道:“你是要拿這彩毬來敲本殿的腦袋不成?” “不……”林然一顫,握著彩毬的手松開,那彩毬便骨碌碌滾向榻邊,落在地上,最后停在了穆明珠腳邊。 林然垂首望著那彩毬、和彩毬一旁屬于公主殿下的錦履,臉上紅一陣青一陣,不難想象在穆明珠回來之前,他獨自經歷了怎樣復雜的心路歷程。 穆明珠彎腰,撿起那枚彩毬,慢悠悠往小榻走去,想坐下歇一歇。 林然卻像是觸電般躍起來,又強迫自己跪伏下去,俯首顫聲道:“殿下,草民感激您今日施以援手,救命之恩,草民沒齒難忘?!?/br> 穆明珠輕輕挑眉,這人倒是聰明,先拿話把她架在這里——設若她真有非分之想,也該不好意思下手了。 她施施然坐下來,“所以?” 林然不敢抬頭,懇切道:“草民雖然卑賤,祖上卻也是南渡而來,愿承父祖之志,北上討賊,只求殿下給草民一個機會,草民縱然血灑大江,也絕不后悔?!彼渚淇犊?,倒是極有氣魄。 穆明珠歪靠在枕上,本是順手救他,此時倒真有了幾分興趣,道:“抬起頭來,讓本殿瞧瞧?!?/br> 林然不敢不從,雖依言抬首,卻垂眸忍辱。 穆明珠輕輕一笑,道:“好嘛,少年志向當拿云?!彼澋溃骸澳闶莻€有志氣的,本殿倒是沒有救錯人?!?/br> 林然微微一愣,小心抬眸向她看去。 燈影下,尊貴的公主殿下斜倚枕上,懶懶向他掃來一眼,忽而一笑,紅唇動人,曼聲道:“就算本殿當真看上你了,難道還委屈你了不成?” 林然口干舌燥,訥訥不能言。 穆明珠隨手拋接著那彩毬,帶著一絲倦意,懶洋洋道:“馬球賽你好好打,每日訓練過后就來本殿府中。待過些時日,風頭過了,本殿再另外給你安置——本殿這公主府中倒是還缺個侍衛長,還是你更想往北府軍中效命?”她見林然發呆不語,便將彩毬拋過去,正中青年肩頭。 林然如夢方醒,道:“草民、草民都聽殿下的……” “行了。下去吧?!蹦旅髦槠鹕?,倒也不捉弄他了,平和道:“你放心在府中住下。放心,本殿眼光沒那么差——你很安全?!?/br> 林然更不知該如何回話了,撿起彩毬來,正要退下。 忽然外面喧嘩聲起,櫻紅匆匆趕來,隔窗道:“殿下,咱們府外的朱雀右街起了火。齊郎君來探看殿下?!?/br> “這么巧?”穆明珠打個呵欠,內心有所猜測,隨口道:“讓他進來吧?!?/br> 話音方落,齊云微寒的嗓音便在門外響起,像是他早已等候在側了。 “殿下萬安?!饼R云挑簾入內,黑眸微轉,剎那間已經內室情景盡收眼底,望見素衣散發的林然時,瞳孔一縮,復又垂首道:“朱雀右街起了火,臣恐怕有歹人作亂,因而擅入殿下府中查看,有沖撞殿下之處,萬勿怪罪?!?/br> 穆明珠審視著齊云,道:“朱雀右街果真起了火?” “千真萬確?!?/br> 穆明珠又道:“城防的事情,幾時也歸你們黑刀死士管了?” “事涉殿下安危,倒不必拘泥于管轄范圍?!?/br> 穆明珠冷笑道:“你從寶華大長公主府中就跟著本殿了吧?” “湊巧而已?!?/br> 穆明珠原本沒打算跟他認真計較,此時卻被他一句一句頂回來,觸動了肝火。 若在前世,兩人必然又是一場大吵。 此時穆明珠抱臂倚在床柱上,面露冷笑,上下打量著齊云。 齊云則垂首立在門邊,手按刀柄,看似恭敬,卻是一步不讓。 “櫻紅,”穆明珠忽然道:“帶林然下去歇息?!?/br> 林然不知緣由,卻能感受到室內劍拔弩張的氛圍,雖然起身,卻道:“草民就守在外面……” “去!”穆明珠一聲怒喝,道:“連你也要違逆本殿的命令嗎?你是個什么東西!” 這句話是沖著林然去的,卻分明在罵齊云。 齊云面皮一抖,死死咬住下唇,連林然走過身旁,都不曾挪動分毫、讓出路來。 一時林然隨紅纓而去,內室只剩了穆明珠與齊云二人。 “齊云?!蹦旅髦殚]了閉眼睛,把被齊云激起的躁意沉下去,道:“本殿盼著你過得好?!?/br> 齊云微微一愣,抬眸看向穆明珠,黑眸深處藏了幾縷自己也不甚明白的柔軟期盼。 穆明珠話鋒一轉,卻是凜冽如刀,“可你不要礙著本殿的路?!闭Z意決然,不帶半分情意。 第17章 隨著穆明珠話音落下,室內氛圍如墜冰窟。 齊云那雙盯著穆明珠的黑眸,沁出寒意來,如冰封大地,唯有如此才能隱下所有情緒。他來得匆忙,官帽上猶在往下滴水,大約是滅火時打濕了衣帽;側身披風上有幾道狼狽的白色痕跡,大約是蹭上了墻灰——他全然不知,手緊緊按著刀柄,用盡全身氣力,才能維持住不動聲色的表面。 一語“臣若果真礙著殿下的路,便又如何”已經到了齊云嘴邊,只要吐出去,他清楚又會是一場大爭吵,可卻忍不住要沖出口去——哪怕是激怒她,至少也是沖他而來的情緒。 穆明珠將他的情狀盡收眼底,心中輕輕一嘆,隔窗吩咐道:“櫻紅,去取一套干凈衣裳來給齊郎君?!?/br> 齊云微微一愣。 穆明珠回眸看他,問道:“你要不要沐浴更衣?”聲氣和緩,宛如好友敘話,仿佛方才疾言厲色的人并不是她。 齊云怔怔望著她。 穆明珠也不指望他說出什么來,便安排道:“你跟著櫻紅去換身干凈衣裳,再回來說話?!?/br> 齊云似是終于回過神來,依言轉身向門外行去,至于門外,卻于窗下又抬首,低聲問道:“殿下不生臣的氣了嗎?” “你倒是也知道我生氣了?!蹦旅髦樗菩Ψ切Φ溃骸凹热蝗绱?,從今以后少惹我生氣多好?!?/br> 齊云立在窗外,黑帽遮面,身后是一輪升起于墨色夜空中的明月。 “快去換了衣裳?!蹦旅髦閿[手道:“若認真同你生氣,我早氣死了?!?/br> 若在前世,今夜注定是要不歡而散的。但如今穆明珠看齊云,總記得前世他以死報信的情意,自帶了一層美化濾鏡,況且做了三年幽靈又重生,本身的性情也比從前深沉了許多。 齊云深深望她一眼,跟著櫻紅去往偏殿。他其實并沒有感到換衣裳的必要性,但不愿再觸怒穆明珠,況且被她那一句“再回來說話”勾住了心神,仍是照著穆明珠的安排去做了。 一時齊云換了衣裳回來,卻見正殿內支起了案桌,上面擺了兩碗熱氣騰騰的湯面,穆明珠坐在對面的桌邊,仰頭同他笑道:“坐下吃點東西吧?!?/br> 齊云怎么都沒想到會是這樣的場面,他本以為穆明珠要繼續同他爭論今夜之事。 穆明珠此時也徹底走了困,溫和道:“我看你在寶華大長公主府上也沒進多少吃食,又奔波了一夜,應當也餓了。我這府上還未完備,深夜倉促,便叫他們做了兩碗湯面上來。你這一碗夠嗎?”見齊云愣愣立在一旁,便一點下巴示意他在對面坐下來,笑道:“若是不夠,我再叫他們做。你還想吃什么?我叫底下人去做?!?/br> 明月高懸的深夜,淡金色衣衫的女孩坐在飯桌一側,歪頭同他閑閑低語,溫馨關切。 這是在他最荒唐的夢中,都不曾出現過的場景。 齊云不知道自己如何還能發出聲音,“不必?!彼恢撟骱畏磻?,自覺像個傻子一樣,有些僵硬得在女孩對面坐下來,笨拙得握起筷子,就像是初學持筷的人那樣。 “也好?!蹦旅髦橐恍Φ溃骸耙估锍缘秒s了容易積食?!?/br> 于是齊云吃面,穆明珠隔著長長的桌案,托腮看著他。 不過半盞茶時分,齊云已是一海碗熱湯面下了肚,臉上冒了汗,透出紅來,不知是熱的,還是因為旁的什么。 櫻紅腳步輕輕入內,低聲道:“殿下,外面城防上的校尉來了,說是外面朱雀右街走了水,特來公主府賠罪問安的?!?/br> “讓他進來?!蹦旅髦槠沉她R云一眼,笑道:“看來倒的確是有火情?!?/br> 一時那城防校尉入內,伏地請罪,道:“臣失職,今夜朱雀右街走了水,險些殃及公主府。幸而托天之幸,在臣等之前,已經有義士掘土灑水,阻斷了火勢往公主府這邊蔓延?!?/br> 穆明珠點頭,道:“如今火勢可控制住了?受災的百姓如何安置了?” 城防校尉道:“殿下安心,火勢已控住。右相蕭大人已親自前去安置受災百姓?!?/br> 穆明珠聽到驚動了蕭負雪,便知此事斷然不是齊云故意縱火,方才倒是猜測得太壞了,當真是事有湊巧了,“好,本殿知道了,府中不必費心。你們協理右相,安置災民才是正事?!庇置銊盍藘删?,便叫櫻紅好好送那校尉出去。 她轉過臉來,對齊云道:“折騰了一夜,我也乏了,明日還要陪母皇去禮佛。宮門早已關了,外面又有火情,你若是愿意,便在府中客房睡下?!?/br> 齊云猶豫一瞬,起身道:“不叨擾殿下了。外面起火正是用人之時,臣便出府去了?!?/br> 穆明珠也沒攔著他。 誰知齊云走到殿門口,像是難以忍耐,又回身道:“那位林小郎君,孔武有力,正可當滅火義士之用……” 穆明珠被他逗笑了,道:“你還想帶林然走?” 齊云想到她最初的那通脾氣,垂首低聲道:“臣不敢?!彼o了一息,沒有等到穆明珠的回話,湯面的溫熱在腹中還沒有散去,她那句冷酷的“可你不要礙著本殿的路”也還在他耳邊回響——他其實已經明白了。 她可以是溫情柔和的,也可以是冷漠決絕的,端看他是否擺正了自己的位置。 這次他沒有再問,壓著滿腔的酸楚與妒意,將置于腰側的官帽重新壓在發頂,深深一揖,倒退數步,轉身出了殿門。 穆明珠在櫻紅服侍中睡下,入夢前還叮囑了一聲,“記得明日派人去問宮中新來的那批協律郎,可有愿意往寶華大長公主府上做事的……” 手握北府軍三分之一虎符的寶華大長公主,在當今時局下,仍具有不可代替的象征意義,是極有重量的砝碼。 上一世謝鈞把這枚砝碼收入了囊中,這一世她要趕在謝鈞之前,有所斬獲。 次晨穆明珠被櫻紅喚醒之時,天色還未完全明亮。 “殿下,忍耐些,等從濟慈寺回來了再補眠?!睓鸭t見她醒來,便招呼身后四五位侍女上前,又道:“小殿下,千萬打起精神,打扮齊整,陪著陛下禮佛,疏忽不得?!?/br> 穆明珠昨日忙了一日,睡下又晚,今晨起得卻早,半閉著眼睛任由宮人打扮起來,坐在轆轆的馬車里,似夢非夢中到了濟慈寺。她臨下車前拿涼帕子擦了臉,好歹忍住呵欠,露出笑臉,跟在母皇身后,爬至山頂,入了頂上寫著“寶相莊嚴”的佛寺,排在穆武之后,給佛前上了三柱香。 需知皇帝穆楨,穩固權力便是靠著佛家,命許多學者高僧,撰寫了一部《祥云經》出來,給她自己安排成了某位大佛的化身。能得到皇帝授意,跟隨她來禮佛的人,都是簡在帝心、前途無量之人。 與皇帝有親緣之人中,今日只有穆明珠與穆武有此殊榮,便是穆明珠的三哥都沒有這份臉面恩典。 齊云也獲準跟隨前來禮佛——他名字便是十一歲入宮那年皇帝給改的,直接取了《祥云經》中的“云”字,足見皇帝對其重視。 穆武見了穆明珠,面上猶有憤恨之色,只跟在皇帝身側,又是佛前,不好說什么。 穆明珠卻沒空理會他,只覺呵欠要忍不住了,瞅著母皇與濟慈寺大和尚說話的空兒,一貓腰從正殿溜了出來,因為嫌人多動靜大,便要櫻紅等人避到一旁,自己尋了一處花木扶蘇處的僻靜禪房,推門而入,見里面沒人,便習慣性得往供桌下而去——這是她做幽靈時養成的習慣了,待要在供桌下躺下時,覺出不對來,便伸手將外面的兩個蒲團拖進來墊在了身下。 明黃色的桌布垂下去,隔絕了光線,在裊裊檀香,與隱約的誦經聲中,穆明珠偷得浮生半日閑,飽飽睡了一覺。 不知過了多久,她于半夢半醒之間,聽到有人對談的聲音。 “如今朝廷入不敷出,當初鹽鐵放出去容易,要收回來卻難?!边@道成熟卻仍舊和婉的女聲,來自她再熟悉不過的母皇。 穆明珠手指一動,醒了過來,躺在供桌之下,小心得不發出聲音。 “阿彌陀佛?!蹦罘鹛柕?,乃是濟慈寺大和尚。 “江左養著百萬北府軍,人吃馬嚼,幾日便費掉一郡一歲所出,然而為防著鮮卑南下,又不得不養這些兵。近些年來,黃冊上的丁戶越來越少,比之先帝年間,竟少了足有三成,人少了,賦稅如何還能足數?可看底下的奏報,這些年朕勉勵維持著太平局面,生民分明是增多的,只是都給地方豪族、世家大族籠絡了去,成了私家的奴仆?!被实勰聵E一聲長嘆,“朕一再退讓,這些豪族仍不足意,攛掇了瞻兒去……”她的聲音中透出悲涼來。 這說的乃是穆明珠的二哥,如今已淪為階下囚的廢太子周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