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聽見自己說，方然然，請不要離開我。于是，在這個傍晚，也在之后的某個深夜。黑暗中綻放出一束煙花，天光忽然大亮，蟬聲猛地響起。

    她陡然陷進一片河水中。這是喚江的水，不遠處的大橋亮起刺眼的光。月色黯淡，于小敏明明會水，可卻難以使上力氣。

    她見蕩著波紋的月亮在周身扭曲破碎，水淹沒了口鼻，于小敏閉上眼睛，聽見很遠很遠的地方，有誰在哭。

    誰在哭呢？于小敏想。

    熟悉的聲音愈來愈近。她曾經以為這哭聲來自姜聆羽。她的女兒，她的寶物，永遠那么努力地想要跟上自己，不希望被他人看輕、不希望麻煩別人，是天生辛苦的性格。

    她曾經還以為這哭聲來自方然然。那個小孩，被她拒絕的小孩。她是否會在某個夜晚被夢驚醒，汗水淋漓，又默默掉下眼淚，懷念那個夏天？

    現在于小敏知道了。這哭聲一直都在，并非來自于姜聆羽，又或是方然然。

    她知道的。

    是她自己在哭。

    于小敏。

    有誰在喊她的名字。一雙手于那水面之上的天空而來，破開水面，抓住了于小敏的手腕。這一切的夢境于是統統碎掉，于小敏終于大夢初醒，她對上了方然然的眼睛，那雙眼睛澄澈得像塊玻璃。

    窗戶沒關，室內吹過一陣風。于小敏打了個哆嗦，方然然的手扶著她腰，用了點力氣，她正試圖貼近自己。

    那曾經波動劇烈的心情于是在現實世界里慢慢平緩下來，暴風雨經過，船身已然安穩。于小敏湊過去，吻了吻方然然。

    她掉了滴淚，輕輕說：

    真好，這不是在做夢。

    方然然怔怔地看著她，她眨眨眼，看著月光下的于小敏淚水掛在了睫毛上，她眨一下眼睛，淚珠就滾落幾滴，惹人憐愛極了。所以她不得不沖動沖動地緊緊擁抱住她，聽見一聲哽咽，以及于對方胸膛中傳出的重重心跳。

    她閉上眼，感覺到了一個事實：于小敏真的老了。她的臉上有了更多皺紋，身材也不比從前挺拔。這些她都在這些日子里慢慢地體會到了。但那又如何呢？

    這個人是于小敏。她懷里的是于小敏。

    好像這就已經是最好的結果了。

    她聽見于小敏在她懷里笑著說話，似乎在回應多年前的自己，隨口說出的一句安慰。

    于小敏說：

    方然然，你不是說四十歲才算是人生的開始嗎？

    那，四十二歲的我還來得及嗎？

    方然然對上了于小敏的眼睛好亮，像兩顆星星。她于是用手遮蓋住了于小敏的雙眼，輕輕說了嗯，又湊過去，在自己的手背上留下一個吻。

    她不敢直視陽光，卻又渴望親吻太陽。

    作者有話要說：　　讀完這章，做個好夢w

    第106章

    放假以后關不語沒有回國, 她終于抽到了搬出宿舍的資格，假期于是就忙著搬家，搬到了學校附近一棟公寓里。

    期間王美娟打電話過來, 問她在這邊生活得怎么樣, 關不語一邊從箱子里拿出東西一邊對著開了免提的手機說：

    嗯, 挺好的, 我搬家什么的也有朋友幫我, 沒我想象中那么累。

    這朋友就是現在正躺在她沙發上睡覺的周柳她聽說了關不語要搬家的事情就硬是要來幫她，結果只是瞠目結舌地看著怪力關不語很輕易地扛起一個又一個箱子，最后還開玩笑地戳戳關不語的肱二頭肌說：

    關, 你平時真的沒有去健身房嗎？衣服底下其實肌rou發達？

    關不語聞言摸摸自己肚子, 然后有點不好意思地說：

    沒有啦, 我就是天生力氣大而已。

    就是大的有點離譜。

    王美娟之后又絮絮叨叨了一些話，這些關不語每次都聽過，但她還是會認真聽?，F在她明白了，王美娟很多時候其實并非是可以在討好自己了解后才發現，這真的只是因為王美娟生性如此。

    她是個表露感情時較為笨拙，甚至會因為緊張而過度刻意的人?？偸菃獑锣碌? 后來關不語甚至還能看見關劍也會長嘆一口氣, 仰天露出無奈的表情。

    那時她就明白了，不管表達方式如何, 她要做的是揭開這層層外表去看人的內心。而王美娟確實是在關心她，關不語剛來美國那一周，她天天都打電話來詢問關不語情況，搞得關劍都在說：

    她真是過度擔心了，你又不是小孩了！

    有時關不語也疑惑，王美娟為什么可以這么輕易地對她這么好呢？有一天她終于問出口, 而王美娟的回答則是：

    小關，我到這個歲數了，還沒有自己的孩子。我一直以為我這輩子都不會有了。直到我遇見你爸爸。其實，你爸爸在帶我見你前沒有和我說過不要孩子，怕我不能接受。我也以為自己不能接受。但當我見過你以后，我心里其實就在想，既然都有你了，我為什么還要孩子呢？我這么多年不也這么過來了嗎？

    所以，當你爸爸跟我說，你對這件事很介意的時候，我就說，不要孩子我也沒事的，有小關就夠了。我真的就是那么想的。小關，我現在真的真的就把你看作了自己的孩子。

    王美娟后來越說越哽咽，關不語從未想過事情居然是這樣的。她腦子里瞬間掠過很多事，有關劍的，有王美娟的，很多的還是關于自己的。幼稚的自己，任性妄為，總以為誰都不在意她。

    實際上是相反的。

    正因為誰都在意她，所以才會小心翼翼地待她，關劍如此，王美娟也如此。

    這么簡單的道理，她為什么現在才明白？

    小關？小關，你就考慮一下吧，好不好。

    王美娟的聲音在電話里響起，關不語走神了一瞬，她忙問：

    考慮什么？

    就是回國的事情呀！你看你都大三了，這才回來過一次，我和你爸都很想你呢。

    王美娟那邊話音剛落就聽見一句悶悶的：你想就你想，不要每次都帶上我，然后她就聽見王美娟在笑，關不語也跟著笑笑，然后說：

    我知道啦，我會考慮一下的。哎，阿姨，我聽回來的方然然說，最近喚江變化很大啊，我回去以后是不是會連路都不認識了啊。

    關不語開著玩笑，電話里的王美娟沉默了幾秒，然后故意說：

    這得你回來才能知道呀。小關，想家了就回來看看，哪怕就待個幾天呢？

    王美娟的話留在了關不語心里。她掛了電話后就靠在那，長嘆出一口氣。

    可以的話，她當然也是想回去的。

    但是，回去的話，會遇見她。

    聽方然然說，她現在假期也會在于小敏店里幫忙，就跟以前一樣。

    關不語的思緒緩緩飄遠，又突然被打斷：

    mama？

    關不語回頭就看見了趴在沙發上的周柳，也不知道她從什么時候起在那里偷聽的，關不語搖搖頭，然后又猶豫地點點頭。

    到底怎么回事啊。

    周柳托著下巴笑，那笑容熟悉，關不語心頭震了一下。

    不是我的，呃，怎么說？后媽？但、但是對我很好！不是那種電視劇里的惡毒后媽！

    關不語突然解釋起來，逗得周柳直笑，她擺擺手要她別說了，然后又問：

    那你要回去嗎？回那個，huan、huanjiang？

    喚江。

    關不語糾正了一下她讀音，周柳不好意思地說了聲抱歉。關不語想了想，她轉過身靠在那，想了一會，還是回答：

    想回去，但又不想回去。

    為什么??？

    關不語漸漸沒了聲音，代替回答的只是一聲嘆息。

    還是同一個理由：

    因為她一定會遇見姜聆羽，這是她沒有準備好的。

    就像大一那年她放假回了喚江，那個時候方然然沒有跟她回來，所以她過了個很無聊的假期，除了在家就是成天在街上閑逛，跟以前也沒什么區別。

    那個寒假很短，關不語總想著要做點什么。思來想去她打算磨練一下自己薄弱的繪畫基礎，于是買來畫板坐在街頭畫畫。

    她畫畫的時候戴了個黑色的鴨舌帽擋陽光，手就隨心所欲地開始比劃起來太隨心所欲了，根本看不出形來。

    就跟她去上課的機構老師說的那樣，要不是這份隨心所欲催生出了相應的天馬行空，就她關不語的畫技根本沒學可上。

    可偏偏，她畫出來的成品往往可以打動人心。

    關不語就這樣一連畫了好幾天，畫的滿手黑黑的也沒管，有一次還被一個小孩說：

    jiejie，你畫的這是什么呀，黑乎乎的，跟怪物一樣！

    關不語立刻兇巴巴地嗷嗚了一聲，張開黑漆漆的手掌說：

    被你發現了？jiejie畫的就是自己啊，吼吼吼！

    于是她喜得小朋友的尖叫一聲，揚長而去的哭泣一次。而且從那天以后就沒有小孩子敢靠近她了。

    當關不語得意洋洋地這么報告給方然然時，方然然嫌棄她幼稚，又問：

    你這么坐在街上畫畫，就從來沒碰見過姜聆羽么？

    這話讓關不語有些不安地挪動了下身子，然后她打著哈哈說：

    怎么可能！喚江雖然不大但也不小，怎么可能會那么湊巧，你以為我和她真那么有緣啊。

    她語氣笑嘻嘻的，好像真的一點也不擔心似的。方然然聞言也只好嘆口氣掛了電話。

    只是，或許方然然這一個電話帶有魔力也說不定。方大人是預言家，當她開口，把姜聆羽三個字重新提起來時，關不語的世界里就被加進了姜聆羽會出現的這個可能性。

    薛定諤的姜聆羽。

    當姜聆羽真的在那天傍晚時分走過她跟前時，關不語腦子里不由得冒出這句話。

    不想她的話，她絕不會出現。

    一想到她的話，她就一定會出現。

    可是，關不語又怎么可能不會想到姜聆羽呢？

    她睜大眼睛，看見姜聆羽牽住一個小女孩的手，背著單肩挎包，戴了副眼鏡。小女孩大聲叫她姜老師！，姜聆羽柔和地應了個好，小女孩就蹦蹦跳跳的，跟惡作劇一樣，不停地叫她姜老師。

    姜老師姜老師姜老師！

    噓，可以叫，但要小聲點。

    時間瞬間回溯，來到某個傍晚。一中的圖書室里，關不語趴在那笑嘻嘻地說：

    姜老師姜老師姜老師

    噓，你太大聲啦。

    姜聆羽的手于桌下緊緊攥住關不語的手，她怪罪地看了她一眼，關不語卻很滿足地瞇起了眼睛。

    真好啊，晚霞很美，她眼前的人也很美。姜聆羽的動作像是被放慢了。她垂眼做題，睫毛顫抖了一下，又偷偷抬眼去看關不語。而關不語則一直在看她，所以四目相對，姜聆羽臉紅紅的，像是被揭穿了什么一樣。

    關不語。

    她想說什么，卻又被關不語噙著笑意止住說：

    噓，小聲點呀。

    時間就這樣在此刻暫停。

    沙漏再一次流了回去。

    此刻的關不語坐在那，就這樣看著姜聆羽和那個小女孩走過自己眼前，她猛地壓下了帽檐，把自己藏在黑色的陰影中。她沾滿炭的手慌亂之中用力壓在了畫板上，心跳也快得不像話。

    當姜聆羽徹底離開以后她才漸漸冷靜下來，但為時已晚，她拿開手，潔白的畫紙上被印上了一個黑色的手印。

    她怔怔地看著這個手印，同時也意識到了這樣一個事實：

    她遠沒有準備好再一次面對姜聆羽。

    一不小心的話，甚至還會就此沉入甜蜜又痛苦的回憶中，徹徹底底的，再也出不來。

    哪怕是兩年后的現在，每當關不語想到那時場景時，她都不敢說現在的自己已經做好準備了?，F在的她甚至還會想：她真的會有準備好的那一天嗎？

    她總不能逃一輩子吧？

    正當她這么想的時候，看著她背影的周柳在許久后忽然又問：

    關，你有想過帶我去喚江看看嗎？

    關不語愣了愣，她察覺到什么，下意識搖頭笑笑回：

    小城市，沒什么可看的。

    但那是你的老家。

    關不語還是搖頭，周柳的語氣有點倔強起來，似乎執意想得到一個答案。關不語明明知道她的意思，但還是心軟下來，淡淡地回：

    如果，有機會的話。

    嗯，那就行。

    關不語回頭，看見周柳的臉龐上綻放出一個似曾相識的笑容。她像被灼傷似的再一次移開視線，心里泛上些不明不白的情緒。

    第107章

    一年時間匆匆而過, 這一年里方然然出資在明安開了分店，這家店主打喚江正宗口味早餐，是一家全天開張的餐飲店。

    于小敏對此本來有所抗拒, 但方然然早就準備好了一個理由充分的單子, 把資金預算, 未來計劃都詳盡地寫了出來, 代表自己并非一時心血來潮才想開分店。

    于小敏, 這是在四年前你準備的分店計劃表基礎上落實的方案。這不是從頭開始，而是拾起我們中途曾經放棄過的事。

    這話似乎不止是在說分店的事，于小敏愣愣地看著一臉認真的方然然, 她最后點頭說了好, 把淚水努力收回去說：

    那就先試試看吧？如果天時地利人和, 我也希望能夠繼續我曾經放棄過的事情。

    于小敏的接受讓方然然不禁笑了笑，她抓住于小敏的手，輕輕說：

    于小敏，現在就是天時地利人和。

    那天過后，方然然和于小敏開始一起在喚江明安兩頭跑，忙活店的事, 夏天的時候差不多準備完成, 繁忙的行程這才稍微清閑下來。

    彼時姜聆羽剛剛開學，她大一因為生病休學了一年, 還好學校最后沒有讓她重修，現在她開學大四，很多熟知的朋友已經畢業，于小敏知道這點，于是經常拉著方然然去找姜聆羽。

    今天也是如此。她們剛忙完店里的事，回到了前段時間租的公寓里。和于小敏再一次于明安同居的這段時間, 方然然既感到熟悉又感到不可思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