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抓住空隙逮住一個面熟的客人，定睛一看，于小敏笑著說：

    小周？你個子都這么高了啊，我差點都認不出你了不對，我要說的不是這個。你們都是怎么知道今天開店的？我除了在朋友圈里說了一聲以外沒告訴過別人啊。

    那個學生模樣的女生眨眨眼回答：

    微博??！還有喚江一條龍上頭也發了，老板娘，那不是你做的宣傳嗎？

    說著小周就把手機翻出來給她看，期間于小敏太忙只來得及瞟了一眼，把那個發了微博的博主id給記住以后就匆匆說了句謝謝。

    忙碌的空隙里她不住地想：宣傳？她哪來的錢去宣傳。怎么想都是方家遠的主意，她嘆口氣，愈發覺得自己欠這個大老板的東西越來越多了。

    早上的營業時間宛如被一陣陣龍卷風呼嘯而過，于小敏的耳朵已經好久沒有處于這么嘈雜的環境了，當她送走最后一名客人以后，她的耳朵還嗡嗡的大概是因為太過興奮才導致的。

    于小敏跟著員工們一起把桌椅又擦過一遍，消毒完畢以后，她坐在一張椅子上，胸脯仍然快快起伏著。于小敏怔怔地呆在那，顯然還沒有從剛才的環境里切換過來。

    累死了，真的累死了。

    于小敏又抽出張紙巾，擦了擦汗。

    但是，也是真的充實。

    她不由自主地勾起嘴角，像是好好運動后分泌出了令人愉悅的多巴胺。

    忙碌的時候時間就過得好快，腦子里也擠不進很多事。

    這是于小敏所習慣的狀態，今天，她再一次意識到了這個事實：

    她喜歡這份工作。不單純是為了糊口而是因為她喜歡給予。

    以前也有人說過于小敏是個爛好人，什么都幫，風風火火地處理好了一切事。他們說那是因為于小敏人好，于小敏現在只是搖搖頭，遲來地否認。

    被他人依賴確實是件痛苦的事情。但對于小敏來說，倘若要她不負責任地拋開一切只管自己，那么她反而會更加痛苦。

    于小敏噙著笑拿出了手機，她想上微博搜一下剛才小周說的那條宣傳微博，但她其實從來都沒玩過微博，也沒有下過，電子設備她也不擅長，十幾分鐘后都不知道去哪里下微博。

    無奈之下她只好去找年輕的員工，讓他幫自己下一個微博。那員工今年大學剛畢業，說話總是沒大沒小的，他笑嘻嘻地說：

    老板娘，你怎么跟我爸媽一樣啊，我爸媽也老問我這種傻瓜問題。

    于小敏瞪了他一眼，換做以前她估計都要上手揍人了，不過確實，她已經四十二歲了，被這么說已經一點都不奇怪了。

    所以她只是無奈地笑笑說，沒辦法嘛，老板娘老了呀。

    微博下好后，于小敏又花了很長時間才笨拙地搜到了那條微博是個有幾百萬粉絲的美食博主，平常分享各種好店美食，而小敏食堂那條已經是他一周前發的了。

    那條微博是他粉絲的一個投稿，直到剛才為止，于小敏還以為是買來的營銷手段，是編造出來的。但她沒有想到那條投稿居然是真實的。

    美食博主在那條微博里帶的tag是你記憶里的那家老店還在嗎？，大概整理出了□□條投稿放在一起，說的都是自己關于記憶里那個老店的故事。而其中一個講的就是小敏食堂，而且投稿人不止一個。

    有人說，他上學的時候總有那么一家早餐店，總是屹立于街角不倒，父母雖然經常去吃，但他從來都沒去過，只是默認它存在著。

    后來有一天，他發現學校里那個最有名最意氣風發的學姐也出現在了早餐店里。他看見學姐還是學姐，她扎了個馬尾，把苦惱的弟弟meimei安置好，給他端上一碗特別香的面條。

    那個時候他處于學習的低谷，覺得自己什么都干不好，是世界上最沒用的家伙。

    但那天下午，他看著那個學姐用毛巾擦了擦汗，再皺皺鼻子，露出一個比陽光還燦爛的笑容。

    他是知道的，學姐為了弟弟meimei放棄了大學，卻還是天天在校園里奔波，為他人的事煩心。

    那個時候他就在想，她到底怎么做到的??？為什么她總能這樣笑出來呢？

    他一邊想一邊吃完了面條，眼淚掉進去幾滴，湯嘗起來也咸咸的。然后他發現有人在拽自己衣角，回頭的時候看見一個小女孩站在那，她伸出小小的手，手里抓著一大把紙巾。

    jiejie要我給你的。

    小女孩很神氣地把紙巾交到他手里，再喊著糖！糖！跑到了不遠處。他看過去，發現一臉無奈的學姐站在那，對他抱有歉意地笑笑。

    自那天以后，倒也不是說突然就有了動力奮斗什么的。但每逢沮喪之時，他都會想起那個瞬間：

    正值青春的學姐收斂起了一切銳意，在小小的早餐店里揮灑汗水。

    這幅光景徹底代替了這家店過去的印象，從父母常去的那家老店變成了他常去的那家老店。

    在往后的十幾年里，以及現在，他時常還是會想起。

    除此之外還有很多。有這家店的前員工說，自己家庭的狀況一度非常不好，甚至還挪用過店里的資金。

    他覺得老板娘是知道的，可她從來不說，甚至同往常無二。每次下班以后，老板娘還會免費給員工們做一份愛吃的菜，他愛吃青椒，老板娘也總是記得。

    他說自己離職前吃了最后一次老板娘親手做的青椒rou絲，一邊吃一邊掉眼淚，害怕被老板娘發現。

    有人還提到這家店老板娘的女兒好看得跟個仙女似的，幾乎是附近所有男孩的初戀。

    還有人說老板娘做的那面是天下第一美味，包子連冷掉了都很好吃！那信誓旦旦的感覺總讓人莫名眼熟。

    總之，關于小敏食堂的投稿千奇百怪，最有意思。除了小敏食堂，另一家備受矚目的老店投稿則是好難吃，留在了我永遠的記憶，太難吃了，但是已經吃二十年了，希望以后也繼續難吃下去，難吃，大家都去吃吃看吧，不希望它倒閉嗚嗚。

    所以于小敏看的時候一邊哭一邊笑，到最后都不知道自己到底是什么感覺了。她搖搖頭心想自己這是早餐店，都在說老板娘是怎么回事，應該多提提味道吧？

    盡管她是這么想的，可眼淚還是不停地落下，掉在了桌面上。

    又要重新擦一遍了，真是......真是的。

    都四十多歲了，還這么愛哭。

    于小敏一點點擦掉眼淚，覺得自己已經將將緩過來的時候，一個電話打了過來，她整理好心情，接了起來：

    小敏姐，你在店里嗎？方總到門口了，你要是不在，我就跟他說一聲，明天再讓他過來。

    于小敏心里一慌，她忙站起來擦了擦手，圍裙匆匆解開，她一邊往外走一邊說：

    我在，他是開車來的嗎？現在就在外面？你怎么不早點跟我說

    她現在眼睛都哭腫了，這可怎么辦啊。

    于小敏硬著頭皮出了門，門口果然停著一輛漆黑的奔馳。也不知道停多久了，于小敏覺得自己手心又在出汗，她好久都沒有這么緊張過了。

    奔馳的車窗是反光的，看不見里面?，F在陽光又烈，于小敏眼睛瞇了起來，用手背擋住了陽光。車門恰好在這個時候打開，她看見一條筆直的西裝褲出現褲腿下若隱若現的腳踝似乎過于纖細了。

    咔噠、咔噠。

    那人穿的是高跟鞋。

    于小敏睜開眼，看見長發飄飄，風過，那人手指拂過發絲，將其好好撩至耳后，她收緊了西裝外套，好像有些發冷。

    盡管如此，她還是那么從容不迫，坦率地對上于小敏的眼睛。

    方然然就站在那，雪落在她肩頭，她揚眉，化了點妝的臉龐精致又成熟。

    是個大人了。

    二十一歲的方然然聲音依舊，稱呼不變。

    她說：

    于小敏，好久不見。

    臉上露出的竟是一絲得逞般的笑容。

    第97章

    站在于小敏面前的方然然變化好大這是一定的。她變得凜冽, 變得銳意十足。十七八的方然然是塊圓潤的冰，抱在懷里的時候還會往下滴水，雖然觸上去有些冰, 但于小敏不會怕。

    但現在的方然然是塊老冰。不透明, 不易融化, 不戴手套都不敢輕易觸碰怕被凍傷、怕被割傷。

    于小敏那一句方總在嘴巴里兜兜轉轉了數十秒, 到底也沒有說出來。

    方然然見她不說話, 于是向前一步她的個子沒怎么長高, 于小敏低下頭, 看著她。

    她也對上于小敏的眼神，一雙眼眸幾乎就要看透自己。

    你變老了。

    方然然揚起一邊眉毛，有點不知趣地故意這么說。于小敏張張嘴，她下意識張口想反駁, 可胸中卻涌不上來什么情緒, 最多只有幾絲無奈催使她輕輕笑著回：

    是啊, 我都四十多了, 確實老了。

    這話使方然然歪著腦袋，靜靜看了她一會后說：

    你心態也老了。換做以前，你會因為我說你老, 直接上來把我痛揍一頓。

    于小敏苦笑，她說不出什么話。久別重逢明明應當有很多話說，可于小敏還是那個于小敏，方然然卻已經不是那個方然然了。

    那個方家遠和這個方然然是什么關系，于小敏也已經心里有數。雖然她并不知道這個中緣由到底是什么，可這樣一來，她確實明白了為什么會突然有一個大老板愿意給早餐店投資。

    此時此刻，方然然和那個于小敏不敢怠慢的方總重疊在了一起, 她一時之間竟然不知道自己該怎么對待她。

    方然然卻并沒有為此而感到心神不寧，她走過于小敏身邊，隱隱飄過去一股甜味，許是香水的味道。于小敏轉身，看著方然然的背影進了店里。

    嗯，果然還是變了不少。

    方然然站在里面，看了一圈店內，盡管裝潢還是不可避免地發生了改變，但小敏食堂盡可能地保留了以前的模樣。

    起碼，當方然然站在那個柜臺旁邊，扭頭看向于小敏的時候，于小敏就好像一下子回到了三年前。

    三年前的方然然也總是站在那，靜靜的。周圍經過許許多多的人，她卻總是巍然不動。如果關不語不在，于小敏也在忙碌，那么她一整天都不會開口，只是默默做著自己的工作，把每件事都好好完成。

    于小敏站在那愣了神，連方然然忽然向她伸出手都沒有了反應。方然然看著她，又招招手，開口說：

    賬本。

    于小敏看上去似乎有點難以處理這句話的含義，方然然嘆口氣，她又說：

    我應該能看吧？

    方然然這么說，于小敏才明白她的意思。她有些慌張地走到店里，經過方然然身邊的時候心跳開始加快她居然開始緊張了。

    當于小敏把賬本交到方然然手里時，她的手居然還在顫抖。她希望方然然沒有看見。

    方然然翻開賬本，似乎正在思考著什么，這種光景實在是太熟悉了過去，幾乎每天都會如此上演幾次。

    可于小敏心情復雜，這一切既令人懷念又陌生極了，在等待著時間爬過的期間她一言不發，手背在了身后，開始不安地絞了起來。

    沉默間她好像聽見了方然然的一聲輕嘆，是賬本有什么問題嗎？于小敏的心臟重重一跳，而眼前的方然然卻突然合上了賬本，她揚起臉龐，有點無奈地說道：

    于小敏，我現在出現在你面前可不是為了讓你這么對待我的。早知道你會這樣，我還不如不出現。

    于小敏的雙肩松了下來，她低著頭，同樣有些無奈地笑笑，輕輕說：

    這可不能怪我。

    但是，既然方然然都這么說了。

    哪怕于小敏還未完全適應這個長大了的方然然，可她還是點點頭，忽然開口問她：

    那你想要我怎么對你？

    方大人最擅長解決問題，所以于小敏就把問題拋回給她。方然然聞言思考片刻，然后她輕笑了一聲回答：

    把我當作小孩。

    這不是你最擅長的事情嗎。

    方然然的眼神帶著一種莫名的挑釁，于小敏神色閃爍，但她還是輕輕說了好，走過去，有點生硬地攬過方然然的肩頭，那股甜甜的氣味更濃，確實是方然然的香水味。

    于小敏喜歡甜食，她不自覺地嗅了嗅這味道，方然然的肩頭照舊瘦削，甚至有點硌人。

    方然然，你是不是覺得你這個惡作劇做得特別成功？

    她笑瞇瞇地說，那個有點怯懦的于小敏切換到了這個有點強勢的老板娘，方然然抬眼看她，又有點怕被灼到似的垂下眼睛。她說了個嗯，輕輕的。

    方然然的到來完全不在于小敏的計劃內。三年，說長也不算很長，但也絕對不短。所有的記憶都在時間風塵的掩埋下被厚厚藏進了土里，如果不挖如果方然然沒有出現，自己或許就會如此漸漸淡忘掉她。

    而且，就算再見又如何呢？她于小敏是個會遺忘會麻木會逃避的人，又不是件碰見火源就能燃燒的易燃品。

    哪怕再一次見到了方然然，于小敏仍然抱著這樣的想法。

    小敏食堂剛剛開業，于小敏還沒有想好晚上要不要繼續營業。畢竟這幾年喚江也開了不少便利店，她不知道還能不能吸引來客人。

    所以她只是在店里收拾到了下午，又處理了一些雜事，直到傍晚的時候才關上門，打算回家。

    方然然來的突然，走的也快。她說自己還有事情要做，十分輕易地就從于小敏的懷抱中脫離出來。

    高跟鞋清脆，她的背影看上去可比自己可靠多了于小敏一直注視著她，直到她徹底離開。

    不過她走之前也提到晚上還會開車路過這里，也許還能捎于小敏回家。那個時候于小敏點頭說好，心里卻只當她隨口一說，沒想到當她鎖好了門，轉身準備離開時，那輛黑色的奔馳就好像掐準了這個點似的，它徐徐來到她跟前。

    車窗下降，于小敏看見方然然撩了把頭發，顯得有些疲憊。她嘆口氣，扭頭對于小敏說：

    上車。

    命令式的語氣。

    也許這只是方然然的習慣，但于小敏卻一愣，身子不由自主地聽了話，乖乖鉆進了車里。

    一進到車里，那股甜甜的味道更濃，于小敏嗅了嗅，方然然打著方向盤，瞟了眼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