臺上的女老師很是年輕，她縮縮脖子叫了方然然的名字，看上去瑟瑟發抖：方、方然然同學......怎、怎怎怎么了嗎？

    方然然清清嗓子，她拋出了一個開場白：老師，我想您剛才講的內容有些問題

    全班在此刻屏息，所有人的注意力都在站起來的方然然身上，而坐在她后面的關不語一下子就委身鉆進敞開一條縫的后門里，出了教室以后關不語舒展了一下僵硬的四肢，臉上終于綻放出了笑容。

    水煮魚套餐，我來啦！

    關不語心情很好地往食堂溜達過去，而教室里的方然然卻被女老師小聲提醒說：可、可是......我教的是歷史呀。

    噢，是歷史。

    方然然愣了下，她壓根就沒聽課，高中三年的歷史她在中考結束以后閑得無聊就都學完了，高中的好些副科她都是這么干的，所以上課也根本不聽。

    但這也不妨礙她胡說就是了。

    我的意思是，您的措辭有一些問題。您可以再重復一遍剛才的內容嗎？

    要關不語在這她肯定會很佩服方然然在這種情況下的游刃有余，順便罵一句：媽的，你不也沒聽課嗎？你憑什么還能讓老師再給你講一遍？

    等老師顫顫巍巍重講了一遍以后方然然沉吟了幾秒，然后說：

    其實您這么說也可以，但是，還是不要參雜太多主觀猜想比較好。您繼續講吧。

    說完方然然就坐下來，女老師松了口氣，差點就跌坐下來。

    眾同學紛紛側目，心里無一不在說：

    不愧是方大人。

    放屁！

    中午食堂，已經飽餐一頓的關不語聽到以后表現得果然很是氣憤，優等生就可以胡說八道啦？她拿起對面方然然餐盤里的雞腿就在那抱怨，方然然的眼睛跟著那根雞腿晃悠，她淡淡說：

    我沒胡說。你把雞腿還我。

    你還沒胡說？

    那個女老師講歷史一向愛帶偏見，但不妨礙大家學習，所以我一直沒說，這一次只是順便提起來罷了。你不是已經吃完飯了嗎？

    方然然不管是開玩笑還是嚴肅講話都是同一幅調調，關不語嗅嗅那根雞腿說：

    方大人愛吃雞腿？

    還可以，但它是我今天一整天的脂肪攝入量。你不給我，我今晚就會死。

    關不語壓根沒察覺到方然然眼神中難得的認真，她以為方然然還在開玩笑，于是就咬下一大塊rou，邊嚼邊說：

    我不打算翹課了，下午上完再回家，作業也會做完，做個好學生，省得再被嘮叨。所以你能把答案借我抄嗎？

    方然然閉上眼睛深吸一口氣，她心里可惜，關不語長得還行，又會打架，理應是萬千少女心中的狼狗王子。然而關不語在她面前這副憨了吧唧的樣子真的很欠抽。

    有時候距離才能產生美，這話真沒錯。

    方然然暗自平靜了一下，然后她看著關不語忽然微微揚起了嘴角，關不語看見她笑，嘴巴張到一半就忘了關。

    方然然的笑很不尋常，可能比她上課舉手還不尋常。

    關不語，早上的時候我就想問了。

    方然然指指自己頭發繼續說：你的品味什么時候變這么可愛了？

    方然然不愛扎馬尾，她發質很細軟，所以總是披散在肩頭，不開口的模樣被稱為喚江二中最漂亮的冰山美人。所以她這么做，關不語一開始沒意識到她在指什么，但很快她就想起什么，然后把自己的發圈摘下來，一看，這發圈居然不是自己的。

    好人給的發圈躺在手心，幾朵淺紅色的小花鑲嵌在發圈上，有點可愛，有點小女生，但又不是那種很過分的可愛。

    饒是如此也很不適合關不語，關不語臉紅起來，看起來有點惱怒。

    什么好人，是壞蛋！是想讓她出丑的壞蛋！

    方然然一眼揭穿她的想法：

    其實也沒那么糟糕，畢竟它確實改善了你的形象。我今天已經在廁所聽見不止一句：其實關不語仔細看看也挺可愛的嘛。

    關不語聽了臉就更紅了，她拍桌起來想說什么，但動靜太大，食堂里不少學生都看過來，她又披頭散發的，很不雅觀。于是關不語又悶悶地坐下來，壓低聲音對方然然說：

    老子一定會找她算賬的。

    臉紅成這樣，聲音小成這樣，看起來可一點也不可怕。

    方然然于是又笑，從早上憋到現在的惡作劇終于實現，她心里非常滿足。

    關不語說不翹課就不翹課，她是個信守承諾的人，勉強算得上她為數不多的一個優點。

    方然然就不是這種人，她下午請假回家睡覺，借口是大腦過熱好像要發燒了。眾老師連忙讓她回家休息，她走之前對關不語投來的得意一瞥讓關不語恨得牙直癢癢。

    發什么燒，她體溫比常人還要低三度好吧！

    沒了方然然作陪，關不語只好一個人熬到放學。放學的時候她怕禿頂來捉她，于是就匆匆跑了出去，大門不能走，也有被捉到的風險，所以關不語翻了墻出去，下來的時候又不小心扯到早上的傷，痛得她蹲在那好一會兒都沒緩過來。

    看來還是得處理一下傷口。

    關不語腦筋鈍，很多感受都是事后才遲遲發生的。比如打架的時候，她的拳頭再痛也沒感覺，但晚上睡覺的時候就很痛苦，因為那些疼痛會鈍鈍地傳過來，根本無法緩解。

    于是關不語又恢復了一瘸一拐的姿勢走回了家。天色暗下來，家里的窗戶是亮的，看來他已經在家了。

    關不語嘆口氣，她在家門口站好，讓自己的姿勢看上去正常一些，然后就深吸口氣推開門，頭皮卻有點發麻。

    關不語的爸爸關劍就坐在沙發上看手機，他另一只手捏著一根煙，正往煙灰缸里按。

    屋子里有點雜亂，她老爸和她都不是愛整理東西的人，家里又沒老媽，溫馨一詞在這個家里是找不到的。

    也不用找到，畢竟她這位老爸連在家都很難得，這要怎么找呢？

    關不語撇撇嘴，她走進來的時候，關劍忽然開口：回來了？

    關不語走進自己房間，把書包扔到床上，隨便翻了幾本漫畫書卻沒心思看。

    關劍的話她也不想回，聽起來假惺惺的。他要不就干脆跟方然然爸媽一樣不要回來，徹頭徹尾的冷漠比這種虛偽的關心讓她更能接受。

    而關不語不說話，關劍也沒有要追問的意思。

    屋子里又安靜下來，關不語嘆口氣，心里很不情愿地選擇了做作業這個選項。

    就像禿頂說的，她確實已經保持了好一陣子的乖學生，盡量不遲到，好好上課，做作業，把這些做到他們是不是就滿意了？

    如果她努力了，生活就能因此對她好一些的話，那么她就會堅持下去。

    關不語的心思真的很簡單，她只是想要讓自己變得好一些，至于怎么好，所謂的好又到底是什么，關不語又想不出來了。

    起碼現在不算好，誰都怕她，能聊的人只有方然然一個。天天還掛傷，很痛的，她并不喜歡打架，可是她又好像只擅長打架。所以現實好像哪里都是困境，怎么走也走不出去。

    現在也是。關不語找了半天書包也沒找到今天留的作業，她一拍腦門想起來自己把全部作業都整理好放在位兜里了。

    難得勤快一次，她的腦子怎么就這么不好使啊。

    看來只能回去取了。

    要擱在以前，關不語估計就早早放棄，躺在床上睡大覺了。但現在的關不語要做好孩子，所以她準備快點出門去取，早出門早回來。

    她在玄關蹲下來換鞋的時候又碰到傷口，關不語吃痛深吸了口氣，關劍的聲音忽然從身后傳來：這么晚了，你要去哪？

    更晚的時候我也出去過，你那時候怎么沒問過我？

    對了，你那時候正忙著和老媽吵架呢。

    關不語還是不說話，她抿嘴開門準備闖入夜色中，而關劍卻在她身后留下一句：

    老師給我打了電話，我對你很失望。我以為你能管好自己的。

    門被轟然關上，關不語背對著門站在那，她站了很久很久，然后才緩緩邁開步子，一瘸一拐地走了出去。

    第3章

    這種結局她也是能夠預料到的，不意外、不意外。

    關不語拖著身子走在街道上，夏天的風很暖和，晚上也不冷，風裹著她的身體，卻暖不到她的心里。

    只是，有一點點委屈。

    畢竟作為一個小孩，她已經把能做的都做了。但是大人們并不在意這些，他們光顧著自己任性，卻要求小孩不許任性，要成熟、要管好自己，那我還要你們做什么？

    關不語忍著。她爬墻的時候忍著，溜進教室拿作業的時候也忍著，傷口裂開的時候還是忍著。最后她溜進了醫務室，拿出醫療箱給自己上藥冰敷的時候好像終于忍不住了。

    關不語稍微哭出來了一點點，偷偷的，在一片安靜中掉下眼淚。

    把傷口處理完以后她漸漸收住了淚水。關不語有一個原則，那就是好女孩絕不輕易掉眼淚。能忍住淚水的人才是最最厲害的人，最會打架的人才不算厲害。

    但是，眼淚雖然收好了，心情卻還沒有。

    回家路上，關不語看見漆黑的街道上亮著幾盞燈，覺得那幾盞燈看起來孤零零的，就跟自己一樣。

    想著想著她就又忍不住了，所以才不能哭嘛，哭了一次，第二次就絕對忍不住了！

    她站在一個路燈下，哭得淚水朦朧。關不語覺得自己不該受這種罪啊，怎么搞成這樣的?？拗拗杏X到有人靠近過來，拍了拍她的肩，那聲音似曾相識：

    哭都哭了，大聲一點也沒關系的。

    是那個好人的聲音，關不語一聽就聽出來了。

    好人的聲音總是過分溫柔，可以輕易撬開人的心防。關不語于是就中招了，她哭得好大聲，哭得嗓子都有點啞了。

    淚水模糊中，好人的身影也是模糊的，好人身上還帶著一種有點特別的香味，關不語嗅嗅，發現那是一種食物的香氣。

    大晚上的，她還沒吃晚飯呢。

    關不語的肚子應聲響起，好人就笑了，她笑起來也好好聽。

    如果遇見了什么困難沒辦法解決，那一定是因為沒吃飽飯。你等我一下。

    好人說完就走了，關不語啜泣著乖乖站在原地，她也不知道自己為什么要這么聽話。

    幾分鐘后好人就回來了，她遞給關不語一個沉甸甸的袋子說：豬rou大蔥餡的，吃完記得刷牙。

    關不語結結巴巴地說了謝謝，說完以后她就提著一袋子熱氣騰騰的包子回家，邊走邊抽抽嗒嗒的，雙肩還止不住微顫。

    她回過頭，看見好人還站在那一盞路燈下看著她離開。關不語于是心里一暖，努力伸出手朝她喊了聲謝謝。

    其實關不語并不喜歡吃豬rou大蔥餡的包子，但她晚上把好人送的六個包子全都給吃完了。

    而且她邊吃還邊掉眼淚，邊掉眼淚還邊想，好人送她花花發圈不是為了捉弄她，好人真的是好人，特別得好，真希望好人可以天天開心。

    隔天關不語腫著一雙眼睛醒了過來，昨晚她做了很多怪夢，現在想起來好像都是好人模糊的臉龐形成了各種模樣，有很普通的臉龐也有很好看的，丑的也有，但如果那是好人，關不語倒也不覺得她丑。

    然而每張臉龐無疑都是溫柔的，好人淺淺笑著對關不語說話，關不語卻不知道她在說什么。

    因為怪夢，她睡也睡不好，所以關不語頭一次醒這么早。

    睡也睡不著了，關不語摸摸臉頰，心想干脆起來去上學吧。

    關不語出門前在家里環顧了一圈。關劍很早就出門了，估計這個月都不會再回來了。他的公司在外地，自己又是老總，平時總是很忙，每個月也就回來一兩次。所以這個家里根本就沒有他的痕跡，除了那一個煙灰缸。

    昨晚到家以后關劍甚至已經早早上床睡覺，好像那話不是他說的一樣。

    又或者，他認為自己身為父母的責備已經說出口了，所以職責也就盡到了。

    而關不語，掉了眼淚吃了包子，心情上倒是好了很多。

    她是哭完就忘的類型，有點沒心沒肺的，但方然然說這是她的優點，關不語現在好像有點明白她的意思了。

    除此之外，關不語一眼就看見昨晚那個放包子的塑料袋，袋子上印著的是學校門口早餐店的名字。

    小敏食堂。

    好土的名字。

    關不語每次路過那里的時候都會這么想。

    但今天，關不語決定進去看看。

    六點鐘，挺早的點，對于早餐店來說是生意最好的時候。但最好也不代表能有這么好吧？關不語站在早餐店門口驚得下巴都合不上，里面的人滿滿當當，外面的人排起長隊，總之是一片盛況。

    關不語只好先跟著排隊，這倒好，難得起這么早，吃完估計跟平時出門的點差不多了。

    但隊伍走得很快，看來這家店的員工還挺利落?？炫诺降臅r候，關不語探頭去看前面，這一看就完蛋，她的眼睛再也收不回去了。

    她在成堆的蒸籠后頭看見了一個被籠罩在霧氣里的大美女。

    原諒她不善言辭，用詞庸俗。

    但相近的詞，關不語至多只能想出來一個仙女。

    仙女穿著一中校服，她的頭發垂在肩膀上，亮晶晶的汗讓發絲貼在了額前，仙女似乎因此帶上了些煙火氣。

    她淺淺的笑帶著可愛的酒窩，皮膚好白好白，一雙柔軟似水的眼睛好像能融化掉世間最堅硬的事物。

    就比如說，人心。

    于是關不語的心就這樣化掉了，同這群客人們一起。

    排隊到她的時候，仙女問她要吃什么，關不語結結巴巴地說：吃、吃面就行。

    仙女笑了，她一笑關不語的心就顫一下，她說：好，那你先在里面坐著等一下。還要別的嗎？

    關不語看了看她面前的蒸籠，于是說：還要倆包子，什么味兒都行，但是不要豬rou大蔥的。

    仙女歪頭看她，她重復了一遍，好像又笑了：不要豬rou大蔥？好。

    關不語拿好小票以后就神魂顛倒地進了店里，早餐店內的裝潢很老舊了，感受起來蠻親切，仔細觀察一下會發現常用的設備其實都是最新款的。

    而里面的客人都是像關不語這樣被仙女攝去心魂的人，其中也不乏二中學生，見了關不語以后忽然加快了吃飯的速度。

    關不語坐在那緩了好一會兒，緩好以后她才陡然發現仙女的聲音好像很熟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