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卷(58)
這么多年過去,王升儒像是所有棱角都被一并磨平,真應了那句道隨自然,很多事知道了也不干涉,好像這天下如水流潺潺,人去橫加阻攔只會落得一場空,他已經養出一個曹海平,沒本事再養出第二個。 王升儒的眼神沉了沉,道:不論將來發生什么,記得保你師弟。 那天正玄山上霧氣很重,好像外頭的霧氣涌進來,讓徐云騫有些看不清師父的臉,只留下一個輪廓。 徐云騫突然想到第一回 見顧羿時師父也是這么囑咐的,你多疼疼他,可別欺負他。 徐云騫早就沒有師兄,唯一有的就是顧羿這個小師弟,王升儒的話像是烙在徐云騫心上,幾乎讓他變成了一種本能,不論什么時候都要保住顧羿。因為這句話,徐云騫下山之后直接找了顧羿,他忘了師命是要找殷鳳梧。因為這句話,看到梅望溪時他想也沒想就擋在顧羿身前,有些事不能讓顧羿來擔。因為這句話,得知顧羿前去百靈樓,他動用徐莽的關系也要趕到。 他以為自己一路走來平步青云,以為這世間萬物都可以事事順他心,直到得知曹海平出山。 曹海平看中了顧羿,徐云騫已經沒了兩位師兄,不能再沒了自己的師弟。在天樾山腳他與顧羿爭吵是想讓他滾開,他不想讓顧羿沾惹上曹海平這個瘋子,拼死一戰刺殺曹海平卻落得一個滿盤皆輸。 他害怕什么偏偏都發生了。 徐云騫睜開眼。 柴火聲燒的噼里啪啦的,爐子上鐵鍋里燉著羊rou,冒著咕嘟咕嘟的熱氣,熱氣裹著香氣往人鼻腔里涌,幾乎讓人無所遁形。 徐云騫最初以為自己在做夢,他睫毛顫了顫,天地不斷旋轉,過了片刻才定下神他躺在一張土炕上,旁邊的窗戶上還貼著一張很喜慶的窗花,屋外狂風肆虐大雪紛飛,屋內一片安寧。他下意識去看自己胸口,之前的血袍早就被換下,有人給他纏了繃帶。 他應該是要死的,這么重的傷不可能活下來,他怎么活下來的? 顧羿顧羿呢? 有個老婆婆坐在藤椅上繡鞋墊,她過于年邁,身體佝僂,下墜的皺紋像是干掉的橘子皮,身上披著一件厚重的毛毯,她有些老眼昏花,穿針引線引了許久,大概是察覺到徐云騫那邊的動靜,問:醒了?徐云騫睡了足足有九天,如今大雪封山,里面的人出不去,外頭的人也進不來,哪怕徐云騫在這兒睡死也無人知曉。 徐云騫慢慢坐起,沉默片刻,道:你是? 老婆婆仿佛不太想搭理他,繼續對著燭火穿針引線,山婆。 他想了想,沒聽說過有山婆這號人物,不過北境本就偏遠,高手如云,聽說再往北走還有天火族人,對前輩總是要敬重些,道:多謝前輩。 山婆聽到這聲前輩笑了下,你倒是很有眼力勁兒。 這么冷的天連獵戶都進不山,這老婆婆一個老人獨自住在天樾山腳,不論出于什么目的都不是一個等閑之輩。 徐云騫對長輩一向謙和有禮,很討老一輩的喜歡,山婆聽完卻沒什么反應,有個人背著你跑了幾里地,敲了我家門,推開之后人就暈了。 山婆說起這事兒時很煩悶,她不算什么脾氣好的慈祥的老人,打心眼里覺得顧羿這人不知好歹。 我一眼就認出你了,你跟你娘長得真像,山婆像是想到什么往事,冷笑一聲,臉上的皺紋都隨之浮動,我本來不想救,你爹討人厭,你師父也不算什么好東西,我后來是看了看他,他是顧驍的兒子,人這一輩子總有幾分人情要還。 徐云騫長得比顧羿好認,但這兩天江湖上都傳遍了,很容易推斷出他旁邊的男人是顧羿。只不過徐云騫沒想到,救了他們的竟然是顧驍當年的人情。 徐云騫聽到這句話放下心,山婆如果是沖著顧驍的面子上救人,那徐云騫沒事,顧羿應該也沒事,問:顧羿 山婆搖了搖頭,不好說。 不好說,什么叫不好說?已經死了? 老人家干什么都是慢條斯理的,她理了理自己手里的鞋墊,眼睛有些渾濁,他鬼上身了。 徐云騫一時間竟然都不知道該怎么回話。 山婆撐著拐杖下了藤椅,徐云騫身受重傷,腳步有些虛浮,頓了頓,緩慢地跟在山婆身后。 她推開火爐旁的一扇小門,徐云騫看到眼前景象后微微皺眉,房門上、墻壁上到處貼著黃符,里面有一張小床,床上堆滿了被子和衣物,像是個巢xue,顧羿就縮在這堆衣物里,只露出一張小臉,如同一只正在沉睡的精怪。 他腦袋上纏了一圈紗布,只不過額頭上照例貼著一張符。上面寫著:人來隔重紙,鬼來隔座山,千邪弄不出,萬邪弄不開。 很難形容那個場景,有些好笑,有些詭異,又有些和諧,徐云騫掀開那張符,露出顧羿深邃的眉眼,濃密的睫毛垂著,他睡得很安寧,好像沒什么煩惱。 顧羿如果想從里面爬出來,得先刨個坑。 山婆說:沒見過這么怕冷的。 顧羿昏迷時嘴里一直喊冷,她把爐火燒到最旺也沒什么辦法,后來只得把全家的被子都堆在他床上他才消停。 他傷到頭了,估計不認人,我年紀大看不住。老婆婆在身后說。 徐云騫小心翼翼托著顧羿的脖子,他后腦果然有一個豁口,血跡斑斑濕透了繃帶。顧羿之前抱著徐云騫滾下山崖,有什么苦自己先受了一遭,后腦早就受傷只不過一直沒時間料理,等把徐云騫背到山婆小屋里才松下一口氣。 一口氣松下,身上大大小小的傷才開始發作。 顧羿頭頂扎著一根繡花針,醒不過來應該是因為這個,不過想來也理解,一個老人肯收留已經難得,哪有那么多閑工夫來照顧人。 徐云騫一手托著顧羿的腦袋,讓他靠在自己膝上,顧羿對發生的一切都無知無覺,樣子很溫順。 徐云騫自己還是副殘軀,此時抱著顧羿如同相互偎依的小獸,山婆看到這個樣子倒是對徐云騫態度有了些許好轉,聲音都放柔了很多,提醒你一句,他醒來可能不認得你。 作者有話要說:感謝在20201222 11:33:32~20201223 11:30:21期間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營養液的小天使哦~ 感謝投出火箭炮的小天使:沉落の螢 1個; 感謝投出手榴彈的小天使:buer 1個; 感謝投出地雷的小天使:阿丁丁丁、 1個; 感謝灌溉營養液的小天使:節儉本人 9瓶; 非常感謝大家對我的支持,我會繼續努力的! 第80章 喜歡你 屋外狂風肆虐, 遠遠望去沒有一條出路,徐云騫無法聯系到年先生,在天樾山腳, 他失去了所有的身份,只剩下一個人, 也當了一回真正的人。 徐云騫昏迷了有九天,對于他這個傷勢來說簡直不可思議, 山婆不是什么大夫, 她老眼昏花, 能把你傷口纏上已經算是仁至義盡, 當時救徐云騫的只可能是顧羿, 但顧羿對他干什么了?他這小師弟有這么大的本事? 顧羿頭上的針已經被撤,過了很久都沒醒,徐云騫想了想也沒把他從床上刨出來, 只是每天過來看看他。 顧羿醒來那天動靜不小, 咣當一聲,腦袋磕上床板,徐云騫聽到動靜趕過來, 發現顧羿癡癡傻傻躺著, 他眼睛尤其黑,濕漉漉的睜著, 卻沒有焦距,好像被人奪了靈魂。 徐云騫看他那樣有點糟心,血跡很快滲透了紗布, 顧羿根本感覺不到疼,好像那個腦袋不是他的。徐云騫想托起他的后腦,手還沒碰到人, 顧羿張口咬下,他咬的又狠又急,正咬在虎口上,徐云騫動也沒動,也沒呵斥他也沒揍他,就是一挑眉靜悄悄看著。 顧羿眼神有了些許焦距,眨了眨眼睛,好像終于認清了眼前的人,他松了口,不知道出于什么目的舔了舔虎口上的齒痕。 又濕又熱的舌尖撩撥上來,徐云騫只感覺到一片柔軟,一時間什么火也發不出來。 顧羿醒來之后做什么事很難預測,他閉了閉眼,然后把自己縮得更深,他不管眼前的徐云騫,也不管自己腦袋上的傷口,什么都不管只想睡一覺。 徐云騫有些哭笑不得,去摸了摸顧羿的臉,這次沒咬他,好像任由徐云騫折騰,別睡了。 顧羿沒回他。 徐云騫問:你記得我是誰嗎?他問完之后不太確定,他記得上回顧羿在正玄山受傷,醒來之后叫了他一聲娘。 師兄。顧羿不假思索。 那應該沒摔壞腦子,徐云騫本想問在天樾山腳到底發生了什么,還未開口,顧羿突然又問:師父呢? 徐云騫動作一頓,不知道顧羿突然跟他提起王升儒是什么用意,回:在山上。 顧羿很長時間都沒說話,徐云騫以為他是不喜歡聊起師父,又或者還未反應過來自己不在正玄山。 顧羿道:我想吃他包的餃子。滅門案之后顧羿都是跟師父一起過年的,師父對自己很好,他包的餃子好吃。 徐云騫笑了,等雪停了我們就回山。他們下山有段時日了,遲早要回去,不管文淵閣里藏著什么秘密,總要看一眼。 顧羿聽到這句話沒回答,他突然睜開眼,徐云騫還以為顧羿有什么話要說,顧羿道:我還想吃魚。 他嘟嘟囔囔的,好像在自言自語:我記得我愛吃魚。 徐云騫有點跟不上顧羿的思緒,這人想一出是一出,徐云騫認識顧羿這么多年了,從不知道顧羿愛吃魚,此時應道:雪停了帶你吃好不好。 哦,顧羿把下巴埋進被子里,那你別忘了。 這句話說的很軟,簡直像在撒嬌,徐云騫見識過這人撒嬌的本事,但那是小時候了,這么一想,感覺顧羿好像心智不太正常。 顧羿現在好像就只有十五歲,可能年紀要更小,此時他什么都不知道,他忘了徐云騫跟他說過顧家滅門案的真相在文淵閣,也忘了跟王升儒有關,只知道師父和師兄對他都很好。 徐云騫一時微怔,他在墜崖時對顧羿坦白了全部,如今顧羿像是都忘了。他幾次想開口說什么,但幾次都沒說出口。 他從未見過顧羿這樣,眼里的仇恨偏執一并褪去只留下了最本質的東西,他身上沒有一把刀,想吃魚會說,愿意跟他撒嬌,回想起師父只剩下一頓餃子。好像感覺這世界很安全,他只需要縮在自己的被子里什么都不用想。 人生不過是大夢一場,顧羿現在深陷夢境,給自己造了一個巢xue,徐云騫不忍開口,怎么一下給他把真相灌進去。 他舍不得。 爐子上熱著羊奶,顧羿人剛醒,不敢給他吃太多,只能先給他喂點奶,顧羿很乖順,給他吃什么就吃什么,實在很好養。 顧羿一直不想下床,徐云騫只好把爐火燒得很旺,然后給他套上一件煙灰色的棉衣。三天后顧羿終于愿意下地,他身上有不少傷,卻還是把山婆家三房小院給逛完了,他好像覺得很沒意思,每日就跟在徐云騫身后跑。 徐云騫和顧羿寄住在山婆家,不好什么都讓一個老人家干,劈柴燒火之類的重活能幫還是要幫。 顧羿說不清為什么要跟著徐云騫,就覺得師兄很養眼,他穿著粗布麻衣,手上沒有什么佩劍寶器,有時候拿著一根燒火棍,有時候拿著一根鍋鏟,像話本里的故事,仙子下凡給人當媳婦兒。 顧羿什么都沒干,感覺自己娶了一個小神仙一樣的媳婦兒。 山婆一直在爐火旁繡鞋墊,此時也沒抬頭,手中一翻,一張黃符從袖中飛出,不偏不倚拍到顧羿腦門上,顧羿被拍了個正著,一時間沒反應過來,硬生生頓在原地。他眨了眨眼睛扯掉額頭上的黃符,想跟這老太婆拼命,徐云騫眼疾手快,一手撈過顧羿的腰把他往后拖了兩步,別鬧。 顧羿被徐云騫箍住,只能打言語官司,你繡花真難看。 徐云騫:山婆眼神不好,每天湊在燭火前繡鞋墊,那上面張牙舞爪的,鴛鴦不像鴛鴦燕子不像燕子,統統都像妖魔鬼怪。只不過徐云騫教養好,怎么也不會跟山婆說這些。 山婆大概很少被人戳到痛處,聞言冷笑一聲:你身上有鬼。 你顧羿齜牙咧嘴的,好像要把山婆一口咬死算了。 徐云騫半摟半抱把他拽走,山婆一張黃符又飛過來,這次貼在顧羿后背,嘴里念念有詞,有鬼。 徐云騫一直覺得老人家總是迷信,他一個道士會畫的符都沒有山婆多,等到了入夜,徐云騫總算是明白山婆說顧羿鬼上身是什么意思。 他聽到外面一陣異動,進顧羿房門看了一眼,小山一樣的被子堆里沒有人,顧羿不見了。徐云騫在廚房找到的顧羿,他背對著門而站,穿著一件棉衣,徐云騫剛開始以為他餓了來找吃食,緊接著就發現不太對。 顧羿拉開衣襟露出胸膛,手里拿著一把刀,正抵著心口。 那把刀大概是殺牲畜的,像一根細長錐子,此時已經沒入一個尖端,顧羿常年用刀,到了這個份兒上手依然很穩,下面就是他的心臟,僅僅只隔著一層皮。 顧羿!徐云騫不敢嚇他,輕聲說:把刀放下。 顧羿轉過身看他,眼神很平靜,但此時顯得陰惻惻的,像一只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