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卷(6)
在文淵閣沒見到貓和白鶴,不知道是不是因為晚上,這倆出去遛彎了。大概是沒想過有人會膽子這么大夜闖文淵閣,門口只有兩個打瞌睡的小道童。 顧羿繞到文淵閣背面,一躍而上,腳尖踩上塔身,正要借力,卻不曾想到這鐵塔不知道什么材質做的,光滑得像是抹了油,根本無處著力。顧羿整個人都無可控制得往下墜去,他腳底像是長了貓墊,一腳悄聲無息地著地,才沒有驚動守閣奴。只是這個金雞獨立的姿勢讓他險些閃著腰。 這鐵塔光不溜秋的宛如一塊冰,縱使輕功再好也上不去。 正當他發愁時,忽瞥到每層都配著一圈紅彤彤的圓燈籠,心生一計。他腳踩上旁邊的樹干,縱身一躍,人已經穩穩地踩在燈籠上。這燈籠不過巴掌大,卻足夠顧羿借勁兒了。他整個人像是沒有重量似得,拴著燈籠的細繩連顫都沒顫。 顧羿上去之后驚了一身汗,剛剛那個動作,倘若他沒踩著這小燈籠,從這么高的地方再摔下去可就做不到潤物細無聲了。 顧羿故技重施,一口氣上九層,腳剛踩在九層的燈籠上就看見唯一亮起的窗前站著一個人,顧羿躍起時剛好跟她四目交接。對別人來說這一瞥只是一瞬,但對顧羿來說,一縱一躍間足夠看清很多東西。 那是個女人。 女人穿著一件男人的道袍,有點寬大了,袖子松松挽著,如此樸素的道袍難以掩飾她的艷麗,她生著一張慘白的臉,雙瞳極黑。最引人注目的是她眉間烙著一紅色印記,如同棗核,鮮紅到急欲滴血的地步,看著如同鬼魅。 此時她正端著一只酒碗,可能本來正在對月共飲,瞇眼看著顧羿竄上來,是個十五歲的毛頭小子,現在的年輕人,連找死都別有花樣。 哪兒來的小賊? 顧羿根本就沒來得及跟她交談,女人笑了下,手腕一轉,突然將手里的酒碗順手向下擲去。 酒碗下墜勢如破竹,這是殺招,顧羿連句話都沒說,情急之下急速下潛,他退得快,那酒碗更快。顧羿大愕,此時他已經退到五層,那酒碗仍然緊追不舍,一咬牙,右手攀住五層的塔沿,酒碗狠狠撞上他的右肩,這酒碗可能有千斤重,砰地一聲脆響,酒碗砸下來之后手一麻,碎瓷片四濺險些割裂顧羿的臉,顧羿如同一只被射中的麻雀一樣迅速墜落。 太緊急了,連調整姿勢都做不到,顧羿練輕功這么久頭一次出現這種情況,像一只被扔下來的貓,來不及調整自己姿勢,落地時右腿已經傷了。他捂住自己右肩抬頭仰望,看到女人正倚著窗沿朝自己笑,像是一只艷鬼,顧羿對她來說比一只蒼蠅好不到哪里去。 正玄山上為什么有女人? 有賊!那兩個道童聽到聲音反應過來。 顧羿眼看著道童越來越近,咬了咬牙,原路返回了,可是道童的喊叫聲像是一個暗號,越來越多燈籠亮起,一時間都是抓賊聲。原路返回已經不可能,四周燈火通明,半夜的正玄山已經越來越多人被驚醒。 周祁的寢室在蓮花峰,他是皇家子弟,蓮花峰距離文淵閣最近,他本來已經睡下了,突然被一陣哄鬧聲驚醒,怎么了? 伴讀說:好像文淵閣進賊了?我去瞧瞧。 周祁剛點了點頭,伴讀一走,里面就剩下他一個人。他剛想掀開被子下床也去看看,就感覺后頸一涼,有人把刀架在他脖子上,借我躲躲。 周祁在銅鏡的倒映下看到了一個黑衣蒙面人,他手里有一把泛著寒光的匕首,現在那把匕首正抵在自己脖子上,緊貼著跳動的血管,他總覺得這人聲音有些耳熟,咽了下口水,強行拿捏一股氣勢,本世子憑什么聽你的? 我敢夜闖文淵閣,也敢殺你。 來人不懼正玄山的規矩,他敢冒風險去闖文淵閣,一個周祁的命算什么東西? 周祁終于覺得這聲音哪里耳熟了,問:顧羿? 顧羿懶得跟他裝,說:終于認出我了? 真是他?周祁覺得十分荒謬,這人不怕死嗎?皺了皺眉,你怎么敢? 顧羿道:我可沒說我是個好東西。 周祁怒道:這里是正玄山,敢殺我,你瘋了嗎?他篤定顧羿絕對不敢下手,一個人瘋癲是有程度的。 顧羿沒收回匕首,悠悠道:對啊,這兒是正玄山,我剛死了全家,被王升儒一手領上來的,你是個有名的惡霸,你說咱倆今日出了差池,人們會信誰? 周祁一輩子還沒見過這種人,為什么有人會用自己全家死了當這種說辭?周祁道:你有沒有良心?顧家怎么生了你? 顧羿冷笑一聲:人死都死了,好歹給我留了點用處。 顧家一百四十口人在顧羿嘴里僅僅是留下了點用處而已。 周祁梗著脖子,他至今都覺得顧羿是在虛張聲勢,你不會的,你父親一生仁義,你不會下手。 周祁千不該萬不該提顧羿的父親,顧羿眼神瞬間冷下來,明明一直笑著,這時候像是變了味兒,對,你說得對,我父親一生仁義,可惜沒什么好下場,我早就想清楚了,當善人無用,我要當就當一個響當當的惡人。 周祁氣急,覺得他跟顧羿比起來簡直能夠稱得上是良善,你! 怎么樣?顧羿有恃無恐。 周祁現在有些后悔,他跟顧羿是有仇的,當時在早課辱罵的那一回,顧羿表面上沒有反應心底肯定已經記下。顧羿是個瘋子,周祁不怕惡人怕的就是這種瘋子,根本想不到他們下一步能說出什么話做出什么事,他現在覺得顧羿腦子有點不正常,周祁妥協道:我會記得你的。 也就是說今日讓你躲一躲,不會聲張,來日有機會就要加倍報復。 顧羿笑了下,對這位世子爺的報復沒有放在心上,用匕首拍周祁的臉,乖一點。 顧羿在周祁的宅院里打坐,他占據了床鋪,那不可一世的世子爺只能屈尊躺在外面的軟塌上。周祁一直在生氣,又沒辦法拿顧羿怎么樣,氣得在軟塌上翻來覆去,像是個打滾的小雞。周祁看著跋扈,其實脾氣沒有那么差,還比不上徐云騫一根手指頭,比他師兄好拿捏多了。 右肩火辣辣的疼,不知道是不是廢了,他脫下衣服小心翼翼看了一眼,從左肩一直到大臂全都青紫,稍微一碰就疼得厲害。 突然,顧羿捂住嘴,鮮血從指縫里流出來,不只是外傷,那個女人傷了他的經脈。太恐怖了,就輕輕扔了個杯子而已顧羿已經傷成這樣,真的闖進文淵閣估計根本走不下一招。 而顧羿卻疑惑,正玄山上為什么有個女人?她為什么在文淵閣?被困的還是自愿的?她才是文淵閣真正的守閣奴嗎? 為什么這女人看著這么眼熟,總覺得好像在哪里見過她,可是怎么想都想不明白。 唯一可以確定的是,偷偷潛入文淵閣這條路真的走不通了,除了守閣奴,那個女人只扔了酒碗下來他就吃不消了,強行闖入就如同找死??磥硪脒M文淵閣,除了考試這條路沒有其他辦法,經此一役,顧羿對這事兒徹底死心了。 一直到快天亮,外面稍微消停了一會兒,顧羿才動身回蒼溪院,剛一進門就愣住了,只見穿著一身白袍的徐云騫就坐在梨花樹下,被樹冠的陰影罩著,好像在等什么人。 徐云騫不是無緣無故出現在這兒的,這時候他應該早起去悔過崖下練劍,對著瀑布能練一個多時辰,顧羿就是特地挑這個時候回來的。 你去哪兒了?徐云騫問。 顧羿沉默,下意識摸向袖中匕首,可徐云騫跟周祁有本質區別,徐云騫不是個虛有其表的小雞仔,他打不過徐云騫,也難以騙過他,他后背已經濕了,而徐云騫正在等待他的回答。 第8章 被抓 哪怕顧羿再設法掩飾,走路的時候右腳還是有點跛,右臂好像很吃力,臉色慘白,額頭上都是汗,又穿了一件黑衣,誰都能猜出他去干什么了。 去文淵閣了?徐云騫淡淡道。 顧羿心里一個咯噔,有點摸不準徐云騫什么意思,選擇服軟,軟聲道:師兄 行了別撒嬌了。徐云騫不吃他那一套,我只是你師兄不是你老媽子,你愛去哪兒找死跟我沒關系。 顧羿一噎,摸了摸鼻尖,他下意識以為這位師兄是個光明磊落的君子,實則徐云騫很少把事兒放在心上,旁人死了跟他也沒什么關系。 徐云騫又問:見到殷鳳梧了? 誰?顧羿一出口就猜到了,你說那個瘋女人?她什么來頭??? 什么來頭我不清楚,但不是你能惹得起的,鎮守文淵閣二十多年了,是個武癡,聽說二十多年沒出過文淵閣。徐云騫道。 果然是個瘋子,一輩子都生活在那棟鐵塔里,也沒見過外面的世界,每日跟她相處的只有一萬本武林秘籍,在世人眼里珍貴的秘籍在她眼里狗屎都不是。 你跟她很熟?顧羿想到徐云騫唯一能上三樓的弟子,應該見過殷鳳梧。 不熟,打過幾次架。徐云騫問:你在她手下走過幾招? 都打過幾次架了還不熟?顧羿道:連一招都沒有,根本就沒碰到她一根毛。他連接近殷鳳梧的機會都沒有就被一招擊敗。 顧羿聽到徐云騫笑了下,很發自內心的那種,好像顧羿取悅到了他。假如有別人在場應該會覺得很新奇,徐云騫笑的時候很少,很多人覺得他氣質出塵,應該不茍言笑,這樣不會打擾他的飛升大計。如今笑起來眼角的小痣好像活了,終于不再端著,顯出了他這個年紀該有的樣子。 顧羿咬牙切齒,到底是誰說天底下的道士都是好人的?徐云騫就喜歡往人傷口上撒鹽,不像是個仙人,像是個土匪。顧羿問:你最多走過幾招? 九招。 顧羿默然,心中有些佩服,他跟殷鳳梧那種怪物交手還能走下九招,顧羿苦笑了一聲,他連徐云騫都打不過,更何況是殷鳳梧。顧羿問:你跟她過完招什么下場? 比你慘多了。徐云騫道:有一次傷了肺腑,我養了三個月都沒養好,還有一次差點捅穿心脈。徐云騫指了指自己的胸口,這里曾今有個貫穿傷,貼著心臟而過,正玄山的大夫沈書書連夜把他從鬼門關里撈出來。 顧羿皺了皺眉,徐云騫是有令牌能自由出入文淵閣的,跟他這種闖進去的毛賊不同,而殷鳳梧照打不誤,手下絲毫沒有留情,她應該沒有什么心智,或者是為人冷漠已經不把人命放在眼里了,真的是個怪物。 不過你要是拿她喂招,武功精進很快。徐云騫道。 顧羿有點無語,徐云騫單純把殷鳳梧當個能動的木樁,果然徐云騫不是那么死板的人,不像他小叔對著一條瀑布砍二十年。徐云騫敢找殷鳳梧挑釁,每次被打得半死不活,在瀕死之際往往能頓悟真諦。徐云騫,十二歲就有大成,十五歲功法突破五重,今年才十六歲,人人都說他定是未來正玄山掌教。 很多人提起他會說他天賦極高,但顧羿知道,不是單純的天賦,這人努力到嚇人的地步,徐云騫就該這么強,就該這么傲,就該日后俾睨天下誰也不服。 你受內傷了嗎?徐云騫打斷他的思緒。 顧羿不想讓徐云騫探他的脈搏,遮住自己袖子上的血跡,說:只是皮外傷。 徐云騫聽聞也沒有深究的意思,看到詹天歌那屋已經有人起來了,道:收拾收拾,等會兒上早課。 顧羿知道早課必須要去,如果不去反而會引起懷疑,但只要找一找傷口就能看出來哪里有問題,他不可能瞞得過正玄山的長老,顧羿小心問:被抓到了會怎么樣?他其實連正玄山的教條規矩都不知道。 徐云騫也沒說什么早知如此何必當初,也沒說什么下次動手的時候想想后果,只道:驅逐下山。 顧羿心里咯噔了一下,他就要被驅逐下山了?他連文淵閣里一本秘籍都沒看過,浩儀劍法才練第一式,被驅逐下山之后他又該去哪兒?徐云騫看到他的表情大概知道顧羿在想什么,又道:正玄山只有師父能處決你,他沒出關,你就是在正玄山殺了人也沒人能對你怎么樣。 顧羿心想怪不得,周祁當時不敢掙扎是因為這個,正玄山入室弟子只有師父才能處決,除非這個師父已經死了才會讓旁人代勞。周祁當時心想王升儒還在閉關,就算他冒著生命危險把顧羿抖出去也不會有什么好下場,顧羿最多被關進刑司堂。 但留給顧羿的時間不多,王升儒不可能閉關一輩子,總會有出來的那一天。 顧羿去換了一件道袍出來,他脫下衣服的時候發現右肩已經腫的不像話了,他給自己上了些化瘀的藥,但一時半會兒也起不到什么效果。他出來的時候發現徐云騫還在院內,估計是在等他。 詹天歌想照例去叫顧羿起床上早課,剛一出來就看到顧羿出門,而徐師兄坐在院子中央。他頭一次在這個時間碰到徐云騫,有點怕他,悄悄挪到顧羿身邊,問:徐師兄怎么在這兒? 顧羿皺了皺眉,根本猜不透徐云騫在想什么,道:等我吧。 詹天歌哦了一聲,顧羿像是想到了什么,突然問:今天還吃梅菜包? 詹天歌傻乎乎點頭。 顧羿又說:幫我給師兄準備一份。 詹天歌險些咬到自己舌頭,第一是不知道什么時候顧羿和徐云騫關系這么好了,他倆不是兩看相厭嗎?第二是顧羿說話的那個語氣,好像給徐云騫倆不入流的包子是什么了不起的獎賞一樣。 顧羿把包子遞給徐云騫的時候對方也一愣,顧羿猜不透徐云騫的心思,徐云騫也常??床煌高@位小師弟在打什么主意,問:你干什么? 旁邊詹天歌和任林少手里捧著倆包子,就跟看戲似得在旁邊杵著,大概也沒想過大清早能看到這么奇葩的一幕。 詹天歌自家帶的廚子做的,挺好吃,特地囑咐了,要干凈。顧羿道。 任林少聽到這里捅了捅詹天歌,嘴里嚼著菜包揶揄道:合著給小爺吃的不干凈唄。詹天歌悄聲踩了他一腳讓他不要多嘴。 顧羿大概覺得被看著不太好意思,怪別扭道:拿著,熱乎的呢。 徐云騫接過油紙包,他一向都是去飯堂解決早飯,頭一次在蒼溪院的石桌上吃早飯,還是跟他們三個一起,頓時覺得有點意思,徐云騫問:你什么意思? 想讓你幫我個忙。有詹天歌和任林少在,顧羿不好說的太明白,但徐云騫聽懂了,也沒說答應也沒說不答應,只沉默地吃包子。其實顧羿心里沒底,現在討好徐云騫已經來不及了,根本就猜不透他會不會被這兩個菜包子收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