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懷東喊父女倆去家里過小年，放完假的沉桐干脆來沉適單位等他下班一道走。

    沉適在電腦前畫數據圖紙，沉桐坐在沙發上自己玩數獨。

    辦公室里梅香依依，暖和又安靜，讓人心安神寧，覺著什么都不缺。

    手機屏幕上閃出奶奶兩個字，沉桐眉心不著痕跡地皺了下，應該又是打電話催她去海南的，握著電話，去了陽臺。

    “我今年是要陪爸爸回關榆的?！?/br>
    窗簾后的沉適，腳步悄然頓住，被吸引著聽下去。

    “……”

    “我不怕冷，也不怕干?！?/br>
    “……”

    “……那我過完年，只遲幾天，就去海南見您，跟您團圓?！?/br>
    聽不見那邊說了什么，沉桐猶豫片刻，變了語氣，“奶奶去世的時候我就沒去，甚至都不知道，今年是第一年，我去拜祭，您不該攔著?！?/br>
    沉適的心弦一下子揪起來，合情合理的話，在虞申黎面前，那么顯然的抗爭意味，于他來說，珍貴與難得，不言而喻。

    一點沉默后，少女的聲音復軟下來，“我回頭給您帶關榆那邊的甘栗，爸爸給我煨過，又粉又甜?！?/br>
    辦公室門被敲響，沉適松開攥住的窗簾，回身去請人進屋，是兩個參與項目的研究生。

    他們來交資料，項目的礦石詳查工程布置圖，包括最初始的數據和報告分析。

    沉桐收了電話，她爸爸正工作臺前，俯身對照數據報告勘對，因為認真嚴謹，從側臉輪廓到執筆的手的線條，都無由增添了幾分嚴格凌厲。

    偶爾用鉛筆在鋪展的圖紙和報告上圈畫，唇瓣翕動，好像在做準確流利的專業講解。

    忽然，他看向陽臺，面上淺笑，嘴巴在動，說話的卻像是眼睛，“外面不冷？”

    靠著陽臺的沉桐微怔，扯了下嘴角，頂著另兩道目光，走進屋來，反手輕輕拉上玻璃門。

    沉適笑，“我家女兒，過來等我下班?！?/br>
    “小師妹好?！?/br>
    另一個用胳膊肘拐了下他，“沉師兄也是李老師學生，他女兒我們應該叫小師侄?！?/br>
    沉適會心一笑，沒再管沉桐，繼續處理手上的工作。

    沉桐很安靜地站在旁邊，看她爸爸盡心負責地審核工程圖，在須修正處，落下很輕的痕跡。

    信手改出兩處礦的放射性數值后，一個學生忍不住問，“師兄，這兩種礦實驗室可不常見，你不會每種礦石的物理屬性、化學屬性都記得吧？”

    沉適專注在圖紙上，延后了點才淡淡回答，“經驗比你們多一點。不過，自己多記一些確實更方便?！?/br>
    平日里學習的要求就是，能看懂結果就行，實在不清楚也可以查資料，既看不懂結果又無資料可查，是極小概率事件。但有珠玉在側，他們還是不免有相形見絀的尷尬。

    沉適說著放下筆，細心把圖紙收起來，“你們改好了再給我簽字?！?/br>
    “謝謝師兄?！?/br>
    門剛關上，沉適撈住沉桐的手，握在掌心，皮膚有點涼，很自然地就把玩搓揉。

    “我不叫你進來，還要在外面待多久？”

    搞得沉桐怪不好意思，掙動抽開，小聲咕噥，“在辦公室呢?！?/br>
    沉適跟在身后，幫她取圍巾，“爸爸可以下班了?！?/br>
    “他們說的物理屬性、化學屬性是什么意思？很難記么？”

    沉適邊為她系圍巾，邊笑，簡單地就解釋了下，又開玩笑，“你要是都弄明白了，就可以去地質隊了?！?/br>
    沉桐應聲捂住圍巾，抿嘴后退一步，轉身自己系好，然后拿手套和耳罩默默戴上。

    沉適把沉桐的保溫杯灌了一杯熱水，裝進包里，等他關了空調，辦公室里早不見沉桐的影子了。

    “我沒覺得自己不正常，但是我們不能像其他普通情侶一樣，我會有這種自覺?！睆囊婚_始沉桐就這樣說，后來也一直照此做。

    一起去花鳥市場買了幾枝梅花，又去酒店買了幾瓶米酒。接酒時，沉桐故意松手，眼看酒瓶直往地上掉，她又快速蹲身，穩穩接住，護在懷中，“嘿！”

    沉適驚心未緩，瞧她得意燦爛的模樣，笑罵，“調皮?！?/br>
    “咱們去李老師家做客，帶這么便宜的酒？”沉桐抱著幾瓶酒坐車里去，怕失禮。

    沉適一邊往車里放花，一邊道，“這家米酒是李老師做學問外的兩大嗜好之一?！?/br>
    剛坐好的沉桐來了興致，扒著副駕駛的椅背，“那李老師還有個嗜好是什么？”

    沉適看了沉桐一眼，沒吱聲，關上車門往駕駛室繞。

    后者感覺那一眼意味深長，難不成不是嗜好，是癖好？

    正疑惑間，只聽她爸爸坐進來輕輕道，“%@#”

    “什么？”

    “做媒，李老師喜歡給學生介紹對象?！?/br>
    倒了一蓋熱水，正往嘴里送的沉桐，“……”

    李懷東家住在老校區，有些年歲的教職工樓，每家一般只有老夫妻倆住。一開門，李師母見人響亮的一聲招呼，屋子登時有了熱熱鬧鬧的蒸騰人氣。

    保姆手藝不錯，一桌子菜吃得賓主盡歡。

    最重要的是心情的愉悅，沉桐看沉適，從局促的境地里完全解脫出來，大大方方地給她夾稍遠一點的菜，有時停下筷子同老師對談，從容自如，眉宇和舉止間，都是與從前判若兩人的放松適意。

    “明年11月有個地質智能會議，投稿和注冊都開放了，你最近寫的論文，可以拿去投?！?/br>
    “九月初五是您六十歲壽誕，學校學報為您辦了個特刊，向我約稿，那篇是打算給學報的?！?/br>
    “你的那篇剛好符號會議主題，不去可惜了。學報的原創就行嘛，3月份你們單位和地大合作的項目，也容易出成果?！?/br>
    沉適正斟酌要說，他不準備參加那個國內的項目，打算去非洲。

    沉桐小聲問，“爸爸，你年后要出差么？”

    李師母見狀，笑起來，“倒沒想到，桐桐和你這么親?！?/br>
    李懷東像被點醒，突然發問，“桐桐，談朋友沒有？”

    沉適因前一句露出的微笑在嘴角僵頓，沉桐則神色一凜，未及臉紅，訕訕聽到李懷東接道，“要沒談，李爺爺這里倒有很多優秀的男孩子，念到碩士博士，人品學問都沒話說，你爸爸可以替你把關?！?/br>
    沉桐神色木了會兒，然后瞅了眼她爸爸，他也默然，眼光剛撞到她這邊來，竟有幾分生怯，于是紅臉忍笑。

    只聽李師母嗔他，“這酒也喝醉了？桐桐才多大，你那些碩士博士都多大了？”

    沉適剛停好車，順手解安全帶時，那邊的人早麻溜地下去，叁步并作兩步，小跑著趕去摁電梯。

    “怎么了？”

    沉桐不搭腔，悶著直到家里，一進門就抱腰纏住她爸爸，撒嬌，“李老師給你做過媒么？”

    原來是為這個，沉適坦然，“做過?！?/br>
    “你什么態度？”

    沉適笑，“今晚李老師就請了我們兩個，沒有拉別人來撮合，李老師那里，爸爸應該是說清楚了?！?/br>
    “我就知道?！背镣┬Φ妹佳蹚潖?，“那你過年后要跟李老師他們出差多久？”

    沉適嘆息，垂眼道，“我不打算參與那個課題?！?/br>
    “李老師的課題你不參加？”

    話在心里盤桓許久，有機會說出來，沉適一鼓作氣，“單位明年在非洲有個很好的項目，我準備去，一年收益很可觀?！?/br>
    “爸爸？”

    沉適握住腰后的手，“爸爸不能一直帶你住在單位的房子里，等我在那邊待幾年，你剛好畢業，賣了地調院那個學區房，就可以付這邊的首付，買一個我們兩一起住的自己的小房子?！?/br>
    沉桐的心境轉而悶悶的、酸酸的，亦明亦晦，她爸爸的話，很叫她神往，也很不對味。

    “爸爸……”

    就著床頭燈看書的沉適，被腿上摸動的手撓得心癢癢，合書放下，“想要？”

    沉桐先不吭聲，隨后自己撐身坐起來，偎在她爸爸胸前，“我不想我們最終變得和你跟mama一樣?！?/br>
    沉適捋開她臉頰散亂的頭發，“說什么呢?！?/br>
    “你不去非洲?！背镣﹤戎?，耳中滿是她爸爸的心跳。

    “怎么了呢？”

    “你不能跟李老師一起做學問，不能繼續做那些超乎功利的事，我們在一起的意義又是什么呢？”

    “桐桐?！?/br>
    沉桐不理，手若即若離地摸到沉適腿心，綿啞啞的叫了聲“爸爸”。

    沉適哆嗦著酥了一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