烈火,白雪,和蟬鳴
牽著她的那只手,很大很溫暖,把她的手掌整個包裹起來握在手心里面,光是這樣,就帶給她無盡的安全感。 那個人好像很高,至少從她的視角來看是這樣的,抬起頭,或許是太陽光太耀眼了,逆著光,她看不清他的臉。 奇怪的是,周圍綠樹成蔭,蟬鳴不止,意外的,莫名讓她感到熟悉,而從樹葉的縫隙間灑下的那一束陽光,卻偏偏照在了那個人的臉上,恍惚了視線,讓她怎么都看不分明。 于是她有點著急了,想拉著他快點走進樹蔭里,不知道為什么,她好想看看他的臉啊,明明不知道這個牽著她的人是誰,但是她好像已經想他很久了,想他到……嗯?她也不記得自己是怎么想他的。 只知道,一看到他,就覺得,自己想他想得不得了。 然而不管她走得有多快,那束光都始終照在他的臉上,像是存心要與她作對似的,就是不讓她看清那人的臉。 她急得想哭,確實也有不爭氣的眼淚從她眼框里面掉了出來,那人好像看見了,低下頭,在她因為眼淚而模糊的視線中,好像輕到不能再輕地笑了。 溫熱的手指撫摸過她的臉龐,她終于聽到他的聲音了。 輕緩的,又溫柔的聲音,說—— “鳶鳶都長大了,怎么還是這么愛哭?” 明明應該開心的,眼淚卻自己流的更快了。 她因為自己眼眶里無法控制不斷滿溢出來模糊她視線的眼淚而有幾分氣急敗壞,著急地抬起手擦,但是怎么擦也擦不干凈。 那個人像是拿她很沒辦法似的,蹲下身,將她小小的身體圈進懷里。 “鳶鳶,我的寶貝,你現在過得開心嗎?” …… 現在過得開心嗎? 現在是什么時候來著? …… 啊,她想起來了。 她在火里,懷里抱著哥哥,她終于想起了所有的事情,終于變得完整,然后,完整的她要完整地和哥哥一起被燒死,化成兩摞灰燼,被風吹得混在一起,再也不分彼此。 她應該是開心的,因為她和哥哥都做了錯事,合該受到懲罰,這是在懵懂無知的人間樂園之后降臨的業火,像這樣被一把大火,燒得一干二凈,連帶著他們曾經犯下的罪孽一起,才是上帝給他們最大的仁慈。 然而就算看不清男人的臉,她也能感受到落在自己身上的視線充滿著寵溺和無可奈何。 溫柔的手指順著她的頭發,一縷,一縷。 他說:“雖然我也不想承認,但是那孩子已經做得不錯了?!?/br> “鳶鳶,他不會讓你死的。被火燒死很痛,他不舍得?!?/br> ——“任鳶!” 像是被那一句話驚醒,她猛地回神,一抬頭,就看到一個無論如何都不該出現在這里的身影。 “兔……兔兔!” 短發少女的身影從樓梯口猛地躥出,一往無前地穿過層層烈焰,來到她面前。 就像突然降世的蓋世英雄,朝她伸出了手。 “快點,手給我,我先帶你出去!” ——完好無缺的手。 他又在騙她。 腦子像是宕機了一下,她下意識想回頭去看哥哥,卻還沒來得及,就被他推了出去。 腦內那個聲音還在同她說,“看吧,他舍不得?!?/br> “這孩子的性格,真的就跟他畫的畫一樣,別扭得要命?!?/br> 然而她一被推走,就被肖雨兔一把抓住手臂從地上提了起來,她想回頭,卻被肖雨兔用打濕的布捂住了口鼻,硬扭了回去,她再轉過去時,身后的火勢在眨眼間就大了起來,將任晴的影子吞沒。 她就只聽到一句。 “沒關系,你可以就像以前一樣?!?/br> 聲音很輕,瞬間就被火焰燃盡,連灰都不剩。 “不要……不要……” “哥哥、哥哥……” “……任晴!” 眼淚奪眶而出,她掙扎起來,但是抓著她手臂的那只手此刻力氣像是有無窮大,硬是拽著她離他越來越遠。 火越燒越大了,連房屋都發出咯吱咯吱的聲音,像是末日要降臨的征兆。 但是這不是要懲罰他們兩個人的火嗎?怎么能只燒任晴一個人? 她想起他來時說的那些話,想起他被她開槍打中了大腿卻還在朝她笑,想起了她想帶他走時撫摸上她額頭的手指。 然后恐懼地意識到一件事。 ——任晴一直在騙她。 他早就想好了,要死在這里。 從用“斷手指”的話嚇她開始,就想好了,要一個人,不帶她,死在這里,甚至在計劃中算到了她會再次發燒失憶的事情。 她的大腦,受到刺激會失憶。 忘記什么,忘記多少,都不以她的個人意志為轉移。 這一次再次失去記憶的話,她會忘記什么? 是會忘記這場大火,忘記之前想起來的一切…… 還是說,會忘記任晴? 騙子。 騙子。 騙子! 意識到這件事情,身體不受控制地崩潰顫抖,膝蓋一軟跪到地上,然后左臉一疼。 “任鳶!你振作一點,快走!” 火辣辣地疼。 “我先送你出去,我之后再想辦法,回來救你哥哥,好嗎?” 抬眸,這才看到肖雨兔的臉上,也被火熏出了黑色的印記,上面還殘留著尚未干涸的蜿蜒淚痕,后槽牙咬緊到腮幫都微微鼓起,眼睛很紅,跟她一樣。 女孩的頭發都被火燎壞了,臉上還有傷口,滲著血,卻只顧著捏著她的兩邊肩膀,很用力。 大腦在一個巴掌之后詭異地飛快冷靜下來。 她急促地喘了好幾口氣,然后在樓梯的拐角,肖雨兔要再次拉著她往上攀登的時候,拉住了她的手,讓她停了下來。 “任鳶!” 肖雨兔著急地叫她,但是她還是沒有動,吞咽了一下,無比艱澀地開口。 “我可以……我可以自己出去……” “……我知道這很自私,但是兔兔你能不能,你能不能先去救任晴?” “他受傷了,很嚴重,是我的錯……求你了……對不起、對不起……” 她想去救她,但是她太弱了,跟過去反而會礙手礙腳。 但是面前可以去救任晴的,卻又是因為她而被他傷害過的,她的朋友。 說著說著,聲音就哽咽了起來,似乎是自己也感到難堪,睜大了眼睛,沒敢讓眼淚掉下來。 “……” 就在不久之前,任晴掛斷電話之后,走到了被捆綁起來的肖雨兔面前。 手伸了過去,但是她倔強地沒有閉眼,眼睛死死地瞪著他,卻沒有迎來預想中、他話語間提到的殘忍對待。 他只是解開了綁她的繩子。 “你……” “怎么,還不快走?”任晴看到她的表情,又輕笑了一聲,“呵,真的覺得我瘋了?是施虐狂?” 男人隨手將繩子扔到地上,似乎是習慣性地回頭,回到一半就頓住。 垂眸,看向自己的手。 “不是你也會是別人,殺了一個還會有下一個,沒意義?!?/br> “你走吧,我不做沒必要的事?!?/br> 眼前,又回想起剛剛在火光中,不小心和任晴對上的視線。 她現在還是不能原諒這個男人對她朋友做的所有事,也并不是說他對她做的事情就能因為他放自己一條生路就能兩清,畢竟歸根結底這人就是罪魁禍首。 但是有那么一瞬間,她也覺得這個人可憐。 啊啊啊啊,明明知道他就是爛人一個,就當她是同情心泛濫吧。 她爸也說過她,她的性格就是這樣,每次看到需要幫助的人就沒法置之不理,要不是因為這樣,她也不會收獲任鳶這個朋友。其實就算任鳶不求她,她也會再回去救人。 肖雨兔磨了磨牙,深深吐出一口氣,再次握住任鳶的肩膀。 “我知道了,你去二樓,二樓最里面那個房間火勢不大,陽臺的窗戶我已經撞開了?!?/br> “我相信你,你也相信我,我們在外面見,好嗎?” “好……好……” 肖雨兔最后又抱了她一下,便轉身沖進火里。 任鳶飛快地擦掉從眼眶滑下來的眼淚,沖著她的背影喊: “任晴要是不走,你就跟他說,他的命都是我的,我不許他死!” 女孩沒有回頭,抬手朝她揮了揮,緊接著,身影便再次消失在了火海中。 她踉蹌地爬起來,咬著牙,逼著自己癱軟的腿腳站立起來,四肢并用地往上爬。 周身的熱浪,裹得她喘不過氣,恍惚中,好像又回到了那個夢里,滔天的蟬鳴,無法抵達的綠蔭,腦海中那個聲音又在跟她說話。 “鳶鳶,看到你變得勇敢,我就放心了?!?/br> “你從小膽子就不大,一有什么事情第一反應就是鉆到我背后,這種時候倒是跑得比誰都快……因此我從來沒有期待你成為一個無懼無畏的孩子?!?/br> “看到你愿意豁出性命去保護誰,我很欣慰?!?/br> 眼淚模糊了她的視線,這次是在現實的這邊。 看不清路,在最后一階臺階摔了一跤,頭破血流,但是她忍著痛,又很快爬起來。 “但是我不好……我到現在都想不起來你的臉,而且……” 而且記憶是洶涌席卷而來的海浪,在海嘯結束之后,又慢慢歸于平靜。那些好不容易被她拼湊起來的拼圖,又被退潮的海浪卷走,眼見著一點一點沉下去。 她好像控制不了,明明知道不可以,但是她好像又在忘了。 男人卻沒有回她的話,而是沉默了一會兒,自顧自地又問她: “鳶鳶,我的寶貝,你現在過得開心嗎?” “你和那個孩子在一起的過去,開心嗎?設想一下今后和他在一起的未來,開心嗎?” 她站在二樓走廊最深處的房間門前,猶豫了一下。 ——這是曾經駱照銀關她的房間,在她出門的時候,她曾經被她用鎖鏈鎖在床上,也在這里,用牙齒咬破她的腺體。 雖然裝修已經翻新,畢竟曾經這個房間曾經被駱照銀的鮮血染紅,但是就算被燒成灰,她都能認出來。 而就算手段沒有駱照銀殘忍,沒有讓她痛,任晴也對她做過同樣的事情。 可是在思索之后,她還是忍著眼淚,認真地點了點頭。 然后抬起腳,走進這間充斥著她的夢魘的房間。 “這樣啊?!?/br> 那一定是熊熊燃燒的火光,轉化成的盛夏正午的陽光吧,不然無法如此耀眼,照耀在那個人的臉上,以至于她依舊無法看清他的臉,但即便如此,她莫名也能知道,他無聲地,卻也一定嘴角向上揚起,朝她笑了。 “鳶鳶,你知道的,我只有一個愿望,就是希望你能開心?!?/br> “我跟你說過的,喜歡的人,要好好珍惜?!?/br> “我知道你可以做到?!?/br> 寒風卷著雪,終于再次吹到了她的臉上。 她喘著氣,一步一步,路過那張還鋪著干枯芍藥的床,踩著滿地的玻璃碎片,走上了那個陽臺。 面前的風景,無盡的銀白,還和七年前她在這里看到的一樣。 而現在,她要再次從這里跳下去。 這次,她不會害怕,也不會在扭傷了腿之后就失去方向。 是空氣中又涌起了一陣熱浪嗎?蟬鳴聲又像潮水一般涌過來了,一聲空靈過一聲,明明是寒冬的深山,她卻像是置身在盛夏。 腳尖離地,身體失重的瞬間,心里有一種強烈的預感,她慌張起來。 “我還能見到你嗎?” 然而,那人卻站了起來,摸了摸她的頭。 聲音有些無奈,卻帶著笑,說:“我也想再陪陪你,鳶鳶,但是我讓我的Alpha也等很久啦,她脾氣不太好,再不去找她,她就要生氣了?!?/br> “可是……可是我也想你啊?!?/br> 她想這么說,但是漫天的白光,已經要將她淹沒,只有最后的一瞥,恍惚中看到他笑著朝自己揮了揮手,然后遠遠的,一個更加模糊的身影朝他走了過來。 “別再忘記了,鳶鳶。你已經長大了,不是個需要躲在爸爸身后的小孩子了?!?/br> 眼前,白光一閃。 下一瞬,她沒來得及再同他說些什么,視覺和聽覺就已然被白光和蟬鳴聲吞沒。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