還是心太軟
聽說,在他還是寄生于羊水中的嬰兒時,他原本要被打掉的。 因為他不過是駱照銀一時興起的產物,沒有什么存活于世的必要,也沒有誰在期盼他的誕生。 至于他后來又為什么會活下來的理由……想必和當初他成為一顆受精卵時的理由一樣,沒有什么重要到值得一提的。 那些人對他的定位很明確,想把他馴化成任家的奴隸。 而可笑的是,那些控制人的手段,他也是從這里獲得的啟蒙。 有一種說法是,在近代以前,不存在“孩子”這個概念,需要被關懷呵護的“孩子”,是出現在短短的近兩叁百年中,而在此之前,“孩子”只是小一點的“大人”罷了。沒有被排除在奴役剝削的對象之外,更沒有關注小孩成長過程中的身心健康一說。 他在小時候第一次看到這本書時,難得地,感受到了困惑。 不是因為對歷史和人的觀念為何會在這幾百年間產生劇烈變化而感到不解,也不是為歷史和現狀的差異而感到驚訝,而是因為,他從來沒有見過“孩子”。他似乎也,從來都不是“孩子”。 甚至連小一點的“大人”都不是。 在被教育成為一個“人”之前,他先學會了太多其他的東西。 “拜托你,救救我?!?/br> 外套下擺突然被人抓住的時候,他正靠在宴會最角落的墻邊走神。 思緒被打斷,低頭,是一個嬌小柔弱的Omega女性,看著年紀不大,五官清純秀氣,是沒見過的臉龐,他只一眼就知道,多半又是誰帶進來的新“寵物”,頭一次看到宴會場里的胡鬧受了驚,這才四處亂竄跑到了他的跟前。 女孩秀氣的眉毛微微蹙著,眼眶泛著點惹人憐愛的紅,一副楚楚可憐的無辜模樣,細看身子還在微微抖,像只無助的小獸。 眼淚是Omega獨有的利器。 既能激發人的保護欲,又能勾起人的施虐欲。 那女孩見他不說話,神情越發著急了幾分,道:“我是被我的經紀人騙進來的,求你了,我……我還沒有被標記過,我不想被那些不認識的人標記……求求你,幫幫我……” 說著,眼角落下淚來,還神經緊繃著,身后有一絲風吹草動都會瞬間警覺地回頭,越發可憐了。他已經能想象出這樣一個脆弱的Omega被扔進狼窩之后會是怎樣一副被吃干抹凈的樣子。 眼前卻莫名有畫面閃現了一瞬,是家里那個小姑娘,夜里迷迷糊糊醒來,發現自己在被欺負時,同樣小心翼翼,還帶著幾分委屈的眼睛。 指尖晃動的酒杯一頓,透明的玻璃杯中,香檳因為慣性而還在搖晃,連帶著折射到他手上的幾縷碎光也在波動搖曳。 他定定地看了兩秒。然后揚起唇角,抬手招了招,突如其來的舉動似是把眼前的這只Omega給下了一跳。 他朝她安撫似地笑了笑,牽起她的手,不著痕跡地讓她松開了抓住他外套的手指。 下一秒,李禾便已經快步走到他們跟前,他順勢便將虛握的手交到李禾手里:“這位小姐受了驚,給她倒杯熱牛奶,然后帶她去休息室休息吧?!?/br> “多放些糖?!?/br> 李禾:“……好?!?/br> 人被叁步一回頭地帶走了。視線落在被捏過的衣擺上,那里多出來一條不明顯的褶皺,他臉上沒什么表情,卻十分干脆利落地脫了外套,隨手扔在就近的沙發上。 剛剛他在想什么來著?啊,是駱照銀做手術之前,他還是一個私生子的時候的事情。 “她……會讓我脫衣服……還會……還會碰我……” 說出這句話后,他至今都清楚地記得,那個女人慣常慈眉善目無懈可擊的臉上,清楚地出現了一道“裂縫”,伴隨著“咔擦咔擦”的聲音,擴張得越來越大,露出了微笑面具下猙獰可怖的五官。 “他說謊!老爺……別相信他!這孩子慣會說謊……!” 向來被打理得一絲不茍的頭發,在慌亂中落下幾縷銀絲,往??偸歉吒咴谏嫌糜喙夥椝哪请p眼睛,卑微到快要貼近地面,而當視線投向他身上的時候,是萃了毒似的怨恨,還終于多了幾分忌憚。 他那時候想,這樣赤裸裸的眼神,真好。 他在一開始就知道駱照銀不喜歡自己,這也無可厚非,畢竟他從頭到腳都和母親太像了,像到他們兩個甚至默契地都對此感到惡心。 駱照銀把他扔在任家老宅里便不管不問了,被指派來負責照顧他的,是一個老管家。 現在回想起來,那個老太太也是一個妙人。這么多年來,他還沒有見識過比那更精湛的當面一套背后一套的做戲功夫。 老太太視他為任家的污點,他的存在好像極大地損害了老太太以任家人自居的自尊。在只有他們兩個人的時候,雖不至于拳打腳踢,但是被尋由頭懲罰不許吃飯都是常事,也有的是那種不會留下痕跡,卻會讓人疼痛難受的手段。 他毫不懷疑,那位在駱照銀和老爺面前和藹可親的老太太,在面對他的時候每時每刻想的都是怎么讓他自然而然地“夭折”。 不過也是托她的福,他很快就學會了利用自己這身皮囊的正確方法。 花架上的花瓶被女人臃腫的身體撲跪到地上的動靜給帶著掉落到地上,發出清脆又響亮的破碎聲。崩裂的陶片“嗖”地劃破空氣,略過他的臉頰,飛快便落下一道滲血的紅痕。 他適當地表現出了作為一個孩子應該有的“驚恐”,并且恰到好處地一抬胳膊,露出腹部的紅痕。 ——前一天晚上,他為了讓這些印子看起來真實自然,可是廢了不少工夫。 果然,那時還是一家之主的男人看見他腹部的印記便沉了臉色,沒有再給那個女人半點申訴的機會,便叫人把她趕了出去。 “他就是個惡魔!老爺!別讓他活下去!” 女人的尖叫聲穿過漫長的走廊,越來越小,直至完全被吞沒。他隨手擦了一下臉上的血跡,再抬頭,他看到那個神情威嚴,卻不知何時已然兩鬢斑白的老人,他名義上的祖父,正用一種無比復雜的眼神看著他。 于是他朝他笑了笑。 時針劃過十二,會場內已然找不出幾個眼神還清明的活人。 他路過一個房間的時候,余光還恰巧撇到了之前那個病急亂投醫求救到他面前的Omega女人,這會兒正被幾個Alpha圍在中間,視線短暫地相會,他看到那女人原本渙散的瞳孔聚焦了一瞬,然后下一秒,就因為一個Alpha掰她下顎的強硬動作而重回渙散。 然而就只是那短短的一瞬,他也從那眼神中看出了她沒能說出口的臺詞。 ——“為什么要騙我?” 往外走的步子莫名停了下來,他停駐在屋外,看著房間內交迭在一起的人群,以及在那其中,將要被吞沒一般的Omega女人。 房間內體液交合的腥臭,混合著Omega發情的濃香,已經將各色信息素的味道都攪合在了一起,分辨不出這其中到底誰是那個第一個標記她的人。 他可沒有騙她。 他只是討厭那些,被他的皮囊誘騙而生出的桃色幻想,所以幫她認清一下現實。 況且,他第一眼就看出來,那個女人無辜的眼神沒有她表演出來的那么干凈。 畢竟真正“干凈”的眼神,在看向他的時候也沒有半分欲望和愛情的眼睛,他已經看太久了。 無數胳膊和大腿的夾縫中,他遙遙地看見,那女人眼角掛著一顆晶瑩淚珠,在臉龐上深染的濃情紅暈下,嘴角卻是在笑。 或許是因為生理構造,身負著生育使命的Omega大多都有一副天生欠cao的rou體,因此來到這里的人中,Omega總是比Alpha更快沉浸到這個游戲場中。食髓知味,之后想要逃跑的想法都會被欲望吞沒,最終化為滋生這里的養料。 這片欲望和rou體交織形成的腐臭沼澤,是他出生和成長的地方。 他突然在想。 如果能把她也拉進這泥濘之中,是不是就能…… 然后在看到小姑娘再一次睜開懵懂又干凈的眼睛時,他意識到。 哎,他還是對她太心軟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