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夢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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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九章 夢醒 夜晚,就像一塊碩大無朋的海綿,將白晝的炎光,緩緩地吮吸漸盡。窗外喧囂的人聲,也逐漸低落下去,城市就像一鍋晾涼了的稠粥。 廚房里已經暗得不辨東西,只有桌角那盤燃著的蚊香,信號燈似的亮著暗紅的微光。 洗的發白的粗布窗簾,在習習的晚風中輕拂,窗欞里松動的玻璃在輕風的搖曳中微微作響。 就是不刮風的時候,每逢有人在這房間的地板上走過,這些廚房里的窗子,也會咔啦咔啦地震響。 陳意嵐擠了幾泵洗潔精放進洗碗的熱水盆里。水很燙,她用兩個手指尖,捏著抹布的一角,攪和著盆里的水散熱。那盆水很快就變黑了,上面還漂浮著一層黑色的泡沫。 這些碗和盤子仿佛從來沒有得到徹底的清洗,洗碗布上也膩滿了油垢,黏糊糊的……這些臟盤子、臟碗、臟抹布漚積在水池里好幾天了越堆越高,無一不彰顯出日常生活的邋遢、無味、隨意和潦草。 在外靚麗賢惠的王酈在家里甚至都懶得偽裝一下,扔下這堆積壓已久的碗筷,帶著她兒子早早的睡下了。 原本送完了最后一單,這一天顛簸下來她脖子酸了,眼睛也累了,腰也僵硬得像根木頭棒子,結了痂的膝蓋又再次撕開,皮開rou綻地皸裂在褲管里。 夜空已似藏青色的帷幕,點綴著閃閃繁星,陳意嵐騎著沒剩多少電量的小電驢,膽戰心驚地生怕它在回家的半路上就歇了氣。 她到家只想脫下這一身臟兮兮的制服然后徹底洗個澡,可進了房間總是嗅到一股無孔不入、無處不在的酸餿味兒,上翻翻、下尋尋,所有可疑的角落都翻到了,什么也沒有發現,可那股腥酸的臭味兒無論如何不能散去,就像粘在了她身上。 她甚至在自己身上左嗅右嗅,就像自己也變成了一堆惡臭的垃圾……思忖著也許她的鼻子有了病,應該去看看醫生。 拿著換洗的衣物經過廚房時聞到那股更為濃烈的酸腐腥餿味,一看原來是洗碗池里迭著十來個臟碗和盤子。 廚房就緊挨著隔壁,自己房間那股味原來是廚房的洗水池送過來的。 她雖說不上有多嚴重的潔癖,但是這餿水般地味道她實在忍受不了,捏著鼻子準備燒一鍋熱水。 陳意嵐水池底下找出鋁壺,那壺蓋上的帽兒,早就不知去向,每每水開之后,壺蓋中間那個窟窿,熱氣兒冒得像是火山口。 把鋁壺坐到爐子上后,她嘆了口氣,真是一片狼藉。 好不容易洗完澡心力交瘁地倒在被窩里,原本朦朦朧朧的睡著了,偏偏晚來了一場雨。 先是潤物無聲的,一絲絲的飄著。然后,一點一滴的下著。再然后,淅淅瀝瀝,噼噼啪啪,狂轟亂炸。待到陣雨過后,窗外楮樹上的大紅果濡滿了雨水,變得滯重起來,隔一會兒就啪嗒——一聲落下一朵。 一通夜,陳意嵐都在這種擾人的香氣里做著些奇怪的夢。 那香氣里有股濁膩味兒,使人聯想到胭脂水,聞到它人就頭腦發昏,游思妄想。 當樹上的風把夢攪碎的時候,她在房里汗水淋淋地醒了過來,輕輕的喘著氣兒面色酡紅。 早上一出門,陳意嵐立刻嚇了一大跳,滿地紅艷艷的楮樹果。被夜雨打落在地上的落果依然顯出生機盎然的、貪婪的模樣,仿佛正在用力吸吮著地上的雨水似的,一蔸一蔸地豎了起來。 “那花的味道熏得人要發瘋?!?/br> 陳意嵐甕聲甕氣地,說完后鼻子聳了聳,好似那氣味還粘黏在鼻腔里。 突如其來的這么一句沒頭沒尾的話,許陸游早已經習以為常,耷拉著眼皮喝著手里的豆漿,順著她的話問下去:“什么花?” “楮樹花,見過沒?” “沒呢,長啥樣?”其實許陸游對花花草草并不是很感興趣,仄楞著耳朵聽陳意嵐說話,伸手把從家里拿出來牛奶塞進她的書包袋里。 “4、5月份是青綠青綠長條的像毛毛蟲,它開了花就是白絨絨的,現在7月份已經結果啦,果子紅紅的?!标愐鈲估L聲繪色的給他描述著,手里還比劃著形狀。 “白絨絨的毛毛蟲?” “差不多?!?/br> “嘖——好惡心?!?/br> “哈哈,我們樓下的老婆婆春天的時候自己做了個鉤子用鐵絲綁在一根竹竿上,將那花兒一朵一朵的鉤下來,在涼臺上翹著屁股忙個不停,婆婆以為自己的行動很秘密,其實全被我看到啦!她收那花拿去煮湯?;蛟S是喝了那個怪湯,之后每次在陽臺就聽見她打臭屁,一個接一個的,打個沒完?!?/br> “墻角蹲著一個偷窺狂,專門聽人家打屁?!痹S陸游咬著吸管揶揄道,臉上的表情賤賤的。 然后面色一滯,遲鈍的反應過來之后用力薅了一把陳意嵐的短毛:“大早上的跟我扯這些屎尿屁的,吃著早飯呢?!?/br> 陳意嵐接著赧然一笑,臉紅了紅說:“其實我還做了一個夢?!?/br> 許陸游凜然的回:“噢?!比缓笞呱弦粭l通往學校的松林小道。幾百年的古松蒼老地屹立著,松枝從頂端向下紛披而垂,整株樹在夏天的風中搖曳不停。 多么簡單的一個字,瞬間將一切話題終結掉。 松林里的陽光讓陳意嵐打了好幾個噴嚏,就如同金色的花瓣飛到了鼻子里。她在早晨漸漸灼熱的光芒下,亦步亦趨的行走著。 “你為什么不接著問!”陳意嵐佯裝慍怒,伸出手戳前面那人的背。 許陸游聞之神情淡定的回頭,鼻孔里哼哼著然后微笑了一下說:“就你這愛吊人胃口的勁,我問了你也不會告訴我的?!睆男〉酱蟊坏趿硕嗌俅瘟?,他才不要上當。 “許陸游你可真煩?!标愐鈲购蒙{悶地嘟囔,一邊用腳在臺階上刮去鞋底的松針。 兩人出了松林小道,走到了距離學校越來越近的大馬路上,許陸游當即伸出長臂靠在陳意嵐的肩膀上,又開始踉踉蹌蹌的裝了起來。 陳意嵐倏地感覺肩上一沉,然后低頭無語的看著許陸游的石膏腿“你到底要裝到什么時候?” “別說我了,我這是假斷腿,您這膝蓋可是真傷啊,怎么弄的?” “摔的?!标愐鈲箾]帶猶豫的就簡單敷衍過去,她不想把送外賣的事情告訴許陸游。雖然她確實缺錢,但是目前為止還能自己想辦法。 假若讓許陸游知道了,他肯定會毫不猶豫的把他的錢塞給自己,她不想要,她想自己賺錢還給陸知堯。 “陳小姐,你幾歲了?”許陸游逮著機會訕笑著問她,那洋洋得意的樣子像是少了幾頓社會的毒打。 許少爺嘴巴損起來能特別損,她佯裝沒聽見,不想理他。 可那人笑完后還意猶未盡的用余光斜睨她,然后樂不可支吹著口哨,把手里喝完的空豆漿瓶從腹部的位置舉高到頭頂的位置,對準路邊幾米遠的垃圾箱,就跟投籃似的,往上拋然后松開手,只見那瓶子在筐邊上慢慢悠悠地轉了一圈,“哐——”的一聲進去了。 陳意嵐覺得小人得志,莫不過于此。 得多虧了昨夜的那場雨,今晨的空氣潮濕而新鮮,濕潤潤的,呼吸起來感到格外清新。 陽光像被雨洗褪了顏色,淺了,淡了,不再那么耀眼灼人。 許陸游就這么搭著陳意嵐的肩膀,互相嗆著聲折騰到校門口,此時時間還比較早正是進校的時間,校門口大路上的學生挺多。 陳意嵐和許陸游的身高本就屬于鶴立雞群的那類,扔在人群中就很顯眼,還是兩個互相攙扶的傷殘雙人組,吸引力不少人的注意力。 一個膝蓋傷痕累累的纖瘦女孩攙扶著另一個打著厚實石膏的崴腳男孩,身殘志堅的堅持上學,這精神簡直可歌可涕,眾人紛紛投來欽佩又同情的目光。 長得高眼睛還尖的許陸游,率先穿那過人頭攢動的人流,發現了在校門口站崗的教導主任。 趕忙用手肘推了推陳意嵐提醒到:“名牌帶了沒,今天又是教導主任站在門口逮人呢,怎么這周還是這老頭?” “啊......還是他啊?!标愐鈲孤曇舴泡p,也緩了腳步,眼光里流露出一絲暖意,手指機械地摩挲著身上那紅色格紋校裙邊冒出來的線頭,恰如煙云般飄浮的視線鎖定了那個身影。 心情不是像是手里那一根單一的線,它是一根經過千百次揉搓過的繩。這根繩細細地向前伸,有的地方光光滑滑,有的地方疙疙瘩瘩,好幾天沒看見心里的那個人,綿柔的細膩心情瞬間包裹了自己,這么恍然遇見有一種無法言喻的美妙感覺 陳意嵐口中的“他”當然并非許陸游示意的那個站在膀大腰圓而且總是兇神惡煞的教導主任。 才幾天沒見到他,思念就像毛衣上的毛球球,怎么摘也摘不掉。 看著在校門口執勤的陸知堯,陳意嵐想起了那個最后讓她無法入睡的夢,那樣的夢她當然不會與許陸游訴說,她只是按捺不住那顆怦然心動的心臟,試圖分享一個難以啟齒的秘密。 就如同夢里一樣,陸知堯的頭發在陽光的照耀下烏黑亮澤看起來軟軟的,風輕輕的吹起了蓬松的幾束在空氣里輕輕的蕩著,兩側的頭發似乎層次地剪短了一點,露出額頭完美的弧線,襯得淬玉般地臉龐五官更為顯眼了。 側面的輪廓在陽光里像是撒了一層薄薄的金粉,他那樣好看的臉,感覺隨便怎么剪都會很好看,陸知堯進理發店的時候應該不會像自己這樣只有一種聽天由命的感覺吧。 陳意嵐發著窘凝視著他,竭力從那熱烘烘的夢境里面掙脫出來,在她的眼里,陸知堯的身形越來越清晰,她愈發緩慢的步伐,讓身旁的許陸游最終注意到她在發愣。 努力蹣跚行走的許陸游伸出一只手來在她眼前打了個響指說:“走這么慢,你在這校門口放羊呢?!?/br> 陳意嵐并不說話,輕輕地擺了擺他壓在自己肩膀上的手,讓許陸游安靜些。 她一言不發,心底卻在糾結盤算著如果一會和陸知堯對上視線,她要不要又一次喊出他的名字跟他打聲招呼?在這樣紛繁蕪雜的校門口,這么多雙眼睛的注視和窺探下,他會不會回應她? 他們能不能算的上是朋友呢? 自己還欠著他錢呢,那不是朋友也總歸是債主? 可是陸知堯壓根不知道她的名字,只是自己單方面了解他,這又算哪門子朋友和債主。 陳意嵐懷揣著緊張復雜又糾結的心情從校門口走過。 她想得太多,走的太拘謹,她那顆心,永遠是沒有準備的。 可是陸知堯甚至沒有看他們一眼,沒有投來一瞥或好奇、或審度、或鄙夷的目光。 內心戲十足的她卻發現好像自己丟進人海里一下子就淹沒了,連個翻騰的浪花都沒有。 其實這一切都應該讓陳意嵐感到放松,可是她依舊愣怔在那里,說不出話來。 陳意嵐沒有機會和陸知堯直接的對視,于是她居然自己安慰自己說:來自眼神那束光,好似會把我們記錄在同一張照片上。它看見我內心隱蔽的心事。那么,當它離開我,掃進你的眼睛時,是不是意味著你也看見了我內心的秘密。就像我們彼此直視時,我的目光一定會游移,局促不安,讓你看見那個秘密的人影浮出在我的瞳孔里。 暗戀本該就是這樣,是自己一個人的狂歡。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