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卷(70)
隱隱可見的結界將所有的喧囂都隔絕在外,房間里靜得聽不到一絲風聲。 木逢春握過風繾雪的手臂,見腕間傷口深可見骨,其間依稀浮有金光,附血rou而生,如同揮之不去的水蛭,不由內心大慟,又有悔意滔天席卷,悔自己為何分明早就知曉小師弟的懼怕,卻一直未曾放在心上,竟讓他平白遭此酷刑。月映野站在一旁,亦是難熄心中怒火,他周身彌漫殺機,忽而發狠:師父,小雪自幼懂事本分,斬妖除魔從無怨言,幾次三番為護蒼生身陷險境,曜雀帝君如今問也不問,就斷他靈脈毀他修為,實在欺人太甚! 青云仙尊微微嘆氣,把目光投向床邊,謝刃卻像是完全沒聽到眾人對話一般,只一味抱著風繾雪,替他將血衣一件一件脫下來,又扯過被子把人牢牢裹住,用自己的臉去貼那冰冷面頰,聲音嘶啞地叫他。 阿刃。青云仙尊見他眉間多有慌亂,便道,小雪受傷頗重,需盡快回青靄仙府。 好,回仙府。謝刃抱著人站起來,我這就送他回去。 謝刃!木逢春按住他的肩膀,你先冷靜下來。 謝刃抬頭怔怔看他。 木逢春相勸:曜雀帝君既然一直在尋找幽螢,那他總有一日會遇到小雪,銅鏡重圓與你無關,亦不必因此自責。 謝刃看了眼懷中昏迷不醒的人,啞聲問道:阿雪的靈脈與修為,還能再恢復嗎? 想辦法剔除這些金光,就仍有希望。木逢春道,小雪現在傷勢極重,你萬不可再失分寸,帝君那頭,我與師父自會想辦法應付。 聽到帝君二字,謝刃的神情明顯一暗,木逢春看在眼中,擔心他會一時沖動,便提醒了一句:來日方長。 謝刃斂去眼底鋒芒,垂眸將人抱緊:知道,我先替阿雪封住傷口,再送他回家。 原本該是回杏花城的家,過溫馨熱鬧的年,現在卻不能去了,只短短一個下午,就天翻地覆,所有事情都糟糕得一塌糊涂。 謝員外夫婦在家提心吊膽地等著,等著,沒等來兒子,只等來木雀。寧夫人拆開書信草草一掃,氣得夠嗆,又心疼得緊,忍不住便啐了一口:善惡全憑他一張嘴說了去? 謝員外嘆氣:照阿刃的性子,往后怕是不愿再追隨帝君了。 不愿追隨便不追隨,你還不了解兒子,三天不闖禍就手癢,他是胡作非為慣了的,哪里能忍得了帝君那般嚴苛的要求,照我來看,早些走了反而是好事。 哪里還能輕松脫身。謝員外憂慮重重,你忘了,燭照劍魄還在阿刃的靈脈內,那可是帝君親手鍛造的劍。 寧夫人被問得啞然,這個新年,整個修真界正大肆慶賀著帝君與劍魄的重逢,恨不能將此佳話刻上豐碑。謝刃的名字也早已與燭照牢牢捆綁,人人都在翹首以盼,盼著燭照與少年的無間配合,盼著數千年前的降妖傳奇能再度上演。 這些還只是虛名,更切實的,倘若謝刃不愿再追隨帝君,那燭照劍魄寧夫人想得火起:你說它十幾年前不找東不找西,怎么偏偏就找上了我家阿刃? 燭照劍魄又無過錯,錯的是上頭那位。謝員外揣起手,你先別上火,事已至此,只希望小雪無恙,阿刃也能順利度過這一關吧。 青靄仙府中。 風繾雪睡得昏沉,若不是渾身鈍痛實在難熬,他覺得自己八成還要再睡上三五月。睜開雙眼時,床頂一串竹鈴正被風吹得微微晃,紗幔層層低垂,覆在床邊趴著的人身上。 他慢慢地抬起手,用指背去蹭那微涼的側臉。謝刃猛地一驚,抬頭見風繾雪已經醒了,趕忙爬起來問:阿雪,你怎么樣? 風繾雪費力打量他:你怎么狼狽成這樣? 我沒事。謝刃道,這里是青靄仙府,仙尊守了你一夜,現在去看藥了。 風繾雪想要撐著坐起來,卻使不出力氣,他看著自己腕間的白紗,愣了一會兒,依稀想起昏迷前的事情,便問道:我的所有靈脈都斷了嗎? 謝刃聽得心一疼,攥住他綿軟的手指:仙尊說讓你先將身體養好,而后再想辦法剔除金光,到時候修為會慢慢恢復。 風繾雪扶著他,勉強靠穩在床頭,一張臉白得幾乎透明:師兄呢? 二位上仙都在,早上剛來看過你,現在去了藏書閣。謝刃道,古籍中或許會有應對之法。 風繾雪點頭,手指勾著他的袖口:都留在仙府,哪兒都別去,師父,師兄,還有你,尤其是你。 謝刃沒說話,只是將他的碎發撫整齊。 阿刃。風繾雪固執,答應我,別去找他。 謝刃眼眶染紅,俯身將人整個揉進懷中:對不起,是我能沒護好你。 說什么傻話。風繾雪搖頭,連我自己都不知道數千年前曾發生過什么,稀里糊涂的,你又要如何去護。 我答應你,不會冒失行事。謝刃道,但我也保證,不會讓你平白受這份苦,他今日傷你辱你,將來我連本帶利,定要全部討回來。 風繾雪想到那刺目奪命的金光,并不愿心上人去冒這份險,便換了個話題:先不說這些,關于幽螢,你可還有記憶? 謝刃答:全無印象。 話剛說完,就覺得腰上軟綿綿地一癢,想來該是又挨了一掐,但苦于實在沒力氣,威力還不及白牙的一半小爪。 謝刃問:那你記得燭照嗎? 風繾雪道:我連自己都不怎么記得,腦海中只有一些零零散散的片段。 都是什么? 屠殺修士。 風繾雪將頭抵在他胸前:我先前似乎真的殺過許多人,那如今也算 不許胡說!謝刃打斷他,那些已是數千年前的往事,除非你自己全部想起來,否則誰說了都不做準。退一步講,就算你天生妖魂又如何,就如桑道長,也是生來就有一顆妖心,可論起斬妖除魔,他又比誰更差? 說到這個,你記得多提醒一句桑道長。風繾雪道,讓他隱好身份,務必小心。 花明上仙已經傳了木雀出去。謝刃道,還有白沙海那頭,我們也寫了信,讓水妖近期內勿要靠近岸邊,盡量帶著鮫群住在深海。 劃領地,建高臺,各大宗門嚴陣以待,處處風聲鶴唳,人人口中喊著逢妖必殺,這樣真的好嗎? 有人覺得好,也有人覺得不好。謝刃看著他的臉,而我與你一樣,覺得這樣不好,不僅不好,長此以往,修真界怕是遲早要出大亂。 往后亂與不亂,暫且還顧不上。風繾雪道,眼下有更重要的事要做。 謝刃道:你的靈脈 我的靈脈目前是何狀況,我自己心里清楚,你先不必哄我,我也不想說。風繾雪咳嗽了一陣,我說的當務之急不是這個,而是你,有燭照在,他不可能就此放手,終有一日會尋上門來,要么帶走你,要么帶走劍魄,你需得提前想好應對之法。 我不會再跟他走了。謝刃掌心撫著他的背,也不會讓他拿走燭照。 只靠嘴上一說嗎?風繾雪坐起來一些,沒人能攔得住他,師父不能,師兄也不能。其實他一邊說著,一邊抬頭看謝刃的表情,他既已斬斷我的靈脈,又允了師父帶我離開,往后應當不會斬盡殺絕,這件事也不會再有后續。 謝刃問:沒有后續,然后呢? 激怒他,對你沒有任何好處。 你想讓我回到寒山金殿? 只是權宜之計。風繾雪靠在他肩上,我我如今這樣,也護不得你。 我不會回去的。 阿刃。 你先前曾對我說過的。謝刃道,即便沒有帝君,靠著你,靠著我們,也未必就參不破燭照,還記得嗎? 嗯。 那我們就靠自己。謝刃握著他的指尖,在你昏迷的時候,我已經同仙尊商量過了,阿雪,我們躲吧,躲到一個誰也找不到的地方去,我發誓,有朝一日,我一定會贏過他。 風繾雪聽得心酸,又笑著抽回手:少年英雄不當了,長策學府不去了,朋友不要了,還有你的爹娘呢,你未得他們允許,就打算這么帶著我逃往天涯海角去? 我原也不稀罕當什么英雄,學府那頭,我會親自去向師父辭行,朋友就讓他們多想我幾年,至于我爹娘,他們常說不負天地,逍遙隨心,定然也不愿我如坐牢一般,違心待在那古怪壓抑的金殿之中,只為博個看似光鮮的虛名。 風繾雪問:你當真想好了? 謝刃道:是。 你我對燭照皆不熟悉,或許是事倍功半,又或許根本就不會有功。 我知道。 我性格驕縱,受傷后就更碰不得,將來若一直這么廢著,脾氣或許會越發刻薄。 我喜歡。 而且你也不廢。 謝刃皺眉:我不準你這么說自己。 風繾雪看著纏成粽子的手腕,也不知道是因為記掛的事情太多,還是因為不愿承認,總之在蘇醒之后,他似乎并沒有靈脈盡斷的天塌地陷感,只是懵懵懂懂地想著,哦,我沒有修為了。 這樣也挺好的。 他將白紗縮進袖口,抬頭對謝刃說:那你可不準反悔,將來就算我再沒用再刻薄,你也別不要我。 第90章 茂密竹林將整座藏書閣圍得密不透風,風一吹便晶瑩濺開露。木逢春尋了一大圈,才終于在一處屋頂找到月映野,他將腳邊的幾個空酒壇踢開,自己也坐下:小雪醒了,不過你這醉醺醺的樣子,還是明日再去看他吧。 方才已有人來稟過,醒了就好。月映野枕著手臂,看長空孤星明滅,師父呢? 師父正在熬藥。木逢春道,那些金光殘片想要完全剔除,小雪怕是得吃不少苦頭,不過有謝刃陪著,他看起來情緒勉強平穩。 你一手將他帶大,難道還不明白這平穩背后是什么。月映野閉起眼睛,語調沉沉,連守丹爐的小童都知道,小雪鬧得越兇,事情越小。 草藥被靈獸咬斷、不小心摔了最愛的小茶壺、走路時踢到桌角,又或者是廚娘一連三天都煮了他不愛吃的湯,哪一回不是將脾氣發得全仙府皆知,連撿回來的兩條狗都恨不得貼墻走。而若是遇到了稍微大一些的事情,比如在斬妖時受了重傷,反倒一聲不吭,只裹起被子自己生悶氣。 木逢春道:師父有命,自明日起,你我輪流替小雪護住心脈,免得那些金光游走,又傷他第二輪。 這件事,交給謝刃綽綽有余。月映野皺眉,師父如此安排,莫不是怕我下山討債。 這債遲早要討,可不是現在討。木逢春相勸,曜雀帝君當日cao縱燭照誅殺九嬰,一劍足以斬斷山河,就算你我相加,怕也不能拉他同歸于盡。更何況如今整個修真界都將他奉為至尊,人人摩拳擦掌,正等著數千年前的斬妖宏圖重現,這種關頭,青靄仙府要如何公然站在他的對立面? 黑白不辨善惡不分,如此一人,卻要帶著修真界數萬弟子斬妖除魔,扯起正義大旗,何其荒謬! 正義也好,荒謬也罷,就如師父所言,目前萬事皆以小雪為重。木逢春長嘆,沖動于事無益,暫且忍了這口氣吧。 月色涼薄。 風繾雪靠在謝刃懷中,聽他一下又一下的心跳。身體像是已經習慣了鈍痛,不再稍微一動就鉆心,房間里照明的燈燭也被加了一層罩,光芒全部變成銀白,遠離了夢魘般的金。謝刃低頭輕問:睡不著? 風繾雪握住他的一根手指:我們以后要逃往何處? 明月島。謝刃道,仙尊說島上有仙山,山中有靈草,對你的傷勢有好處。 明月島,南海盡頭,這下真是私奔到天涯海角去了。風繾雪扭頭看他,當真不會后悔?你只在寒山待了不到三月,本事便已遠超先前,倘若能待滿三年,或許真能世間無敵,所向披靡。 沒有他,我一樣能世間無敵。謝刃道,況且他今日能不辨黑白地傷你,來日就能不辨黑白地去傷其他人,我若繼續留在寒山金殿,那往后在遇到相同的狀況時,究竟是要遵從本心,還是要違心討好,淪為爪牙替他濫殺無辜? 風繾雪點頭:那就去明月島,我不能再去杏花城了,你替我向你爹娘道個別,還有,就說我先借 不必借,我甘愿跟你浪跡天涯。謝刃捂著他的嘴,你放心,我爹娘喜歡你,也喜歡看我自由自在,況且明月島雖遠在天涯,到底也不是天涯,他們若想咱們了,偶爾也能來看看,倒也不算什么大事,嗯? 風繾雪道:嗯。 睡吧。謝刃扶著他躺好,明早我先回趟家,再去長策城,兩位上仙會來陪你。 風繾雪蓋好被子,腦海里原本還亂糟糟地裝著許多事,但被枕邊人一親一哄,稀里糊涂地也就睡著了,還睡得挺安穩,直到翌日中午才醒來。 守在床邊的小童奶聲奶氣:謝哥哥回杏花城啦,說他會盡快趕回來。 這天恰好是大年初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