師弟為何那樣 第79節
“但我會長大,”她輕聲說,“如果我真的從始至終沒有能力,甚至不能自保,也就罷了……但現在我已經學會了很多東西,也有了見識與力量,甚至有了千載難逢的機遇,怎么會甘心于此?眼看著最大的惡就在那里,而不去嘗試,我怎么會甘心?” “找座山躲起來,那是偶爾胡亂做的夢罷了,現目前要我這樣做,不如直接殺掉我……我是想去很遠的地方,去看看那些從未見過的景象,但那必須是事情解決之后?!?/br> “我不想滿足于虛假的平安順遂,更何況現在師傅生死不明,這份表面上的安穩也難以延續。師弟……那把桃木劍都快被你磨亮了,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你在想的也是這些,對么?” “那片象谷地,絕對同潤月真人脫不了干系,十有八九正是他原材料種植地之一。祭祀已經結束,那里一夜之間空無一物,或許都被藏起來了。而此前我聽聞下個月會有什么事發生……” 她對裴遠時狡黠地眨眨眼:“我偷偷溜進了古拉玉的書房,看到了一些用漢話寫成的信件,下個月,就是他們來取走東西的時候?!?/br> “師弟,”她眼睛中有亮亮的神采,“真是好機會啊,我們做些什么吧?” 第96章 蝶泉(上) “飛光飛光,勸爾一杯酒。 吾不識青天高,黃地厚。 唯見月寒日暖,來煎人壽。 食熊則肥,食蛙則瘦。 神君何在?太一安有? 天東有若木,下置銜燭龍。 吾將斬龍足,嚼龍rou,使朝不得回,夜不得伏。 自然老者不死,少者不哭。 何為服黃金、吞白玉? 誰似任公子,云中騎碧驢? 劉徹茂陵多滯骨,嬴政梓棺費鮑魚?!?/br> 十一年前,一首名為《苦晝》的詩悄然于士林中流傳,官員士子們無不驚嘆于其風格的險僻幽冷、荒誕奇特。 詩中對秦皇漢武執著求仙問藥的行為進行了毫不留情的諷刺,人們爭相謄抄吟誦余,也在私下討論著—— 先帝正是因為喜食丹藥,才導致執政末年無心政務,天下遭受大亂。當今圣人上臺第一件事,便是嚴令禁止朝中任何人服用金丹。此項舉措已經推行三十余年,朝中人人都知這是圣人最痛恨事。即便是那權勢滔天、炙手可熱的寵臣,也從未敢越過雷池一步。 因此,這詩樣樣都奇,偏偏立意過于流俗了些。這些年,為投圣人所好,洋洋灑灑批判求仙問藥行徑的世人不知幾多,這首無名氏的《苦晝》雖在其中可稱佼佼,但未能跳出窠臼,可惜可惜。 那年四月,太傅在曲江邊上舉辦詩會,席上眾人熱烈地討論《苦晝》,太傅聽著,只微笑捻須不語。 便有人請詢太傅此詩如何,太傅放下酒盞,站在江風中,衣袍獵獵。 “此詩正是鄙人所作?!?/br> 眾賓嘩然,此詩風格同太傅慣常手法迥然不同,竟無人想到是他所作。而太傅的下一句,更是震動了在場所有人。 “劉徹嬴政不足論,不笑今人笑古人?!?/br> 只消兩句話,滿座俱驚。 他話語中的鋒銳毫不遮掩,古人是那劉徹嬴政,今人又是誰? 如一顆石子投入水面,無數細小的波紋震蕩開來,朝中人們這才驚覺,看似平靜的湖面下早已是暗涌紛紛。更有傳言說,圣人四年前通過梅相,秘密地與昆侖道人接觸,已經服丹兩年有余。 終于,水紋翻涌成濤,直指高堂上的九五尊,有人斗膽面諫:“臣聽聞……” 那張冕旒下的臉卻只是笑笑,仿佛聽了荒唐語:“無稽談?!?/br> 第二晚,太傅被押解至地牢,其家眷被軟禁看管。 此舉無異殺雞儆猴,眾官皆惶惶,這到底是因誹謗非議而獲罪,還是確有此事,只為堵上眾人的嘴? 圣人這般堂而皇地拿太傅開刀,當今太子作為太傅的學生,又該如何應對? 爭端還未有結果,四處奔走呼號的士人亦是徒勞。三個月后,朝中傳出消息,太傅已被秘密問斬,幾天后,其府上家人亦遭血洗,無一幸免。 這只是個開端。 圣人多年鐵腕手段,雷厲風行,此事也不例外,凡是敢上諫人,均被嚴厲處置,一時間,滿朝噤聲。 于是又有討論,說眼看著圣人面色紅潤,步履矯健,哪有半點受金丹所累的樣子。如此過了幾年,服丹說,不攻自破。 至于當年為而死的太傅……梅相向來同太子黨不和,他或許只是故意露出虛假破綻,料想秉直不阿的太傅必會上鉤,用這計中計,鏟除掉眼中釘罷了。 太傅已倒,梅相獨大,隨著太子接連犯事,本來互相制約,彼此咬緊了的兩派慢慢變為一方對另一方的傾碾。 梅相全然已成一人下,萬人上的存在。萬幸圣人雷霆手段不減當年,這宰相再怎么一家獨大,也翻不過李氏王朝的五指山。 直到元化二十五年,圣人在接待吐蕃使臣的宴會上,當眾引用錯了一整篇文章。 這并不算什么大事,或許酒后口誤,或許記憶混淆,總有人能替天子找補回來。 但這也絕不是什么好的征兆。 以此為開端,眾官逐漸發現,昔日那個冷酷果斷的帝王,時常會露出宛如稚兒一般的茫然神色。他有時會說了一大段話,顛來倒去,語無倫次,須臾后醒神,卻完全不記得自己想說什么。 這樣的狀況越來越頻繁,在私下的覲見中,在各種宴會里,甚至在朝會上,他顛三倒四,自顧自地說上片刻后,滿堂皆靜。 慢慢的,他賜予梅相的職權越來越多,許多大事也要旁人來決斷。宰相終究做到權傾朝野,無人再能撼動分毫。 太子早年間被趕到梧州,同被廢沒有什么差別。梅相一直扶持的二皇子在某次秋狩中不幸墜馬,落得個偏枯癥。在這節骨眼上,后宮卻傳來消息,四皇子被送到惠妃宮中,從此由惠妃照養…… 四皇子年僅四歲,而惠妃是梅相的堂妹,梅相的狼子野心,至此已經昭然若揭。 元化三十年,梅相暗中扣留西境傳來的急報,按下糧草與援軍不發,使得鎮西大都督在圍困中戰死。換帥后,原本鐵桶一般的鎮西軍被從內部慢慢瓦解,梅相的勢力網絡已經滲透到兵權。 山雨將至,風已經吹得夠久,有人默默投靠,增添砝碼;有人不甘陪襯,暗中謀劃;亦有人劃清界限,力爭到底。人人都想在號角正式吹響前,再作最后一搏。 元化三十一年,圣人精神狀況愈發差,太子亦不知所蹤,四皇子仍好端端地在宮里住著。仿佛是□□拉到最滿時的短暫寧靜,三月末,宮中還舉辦了一次賞花會。 舉辦者是長寧公主,圣人唯一的女兒——李絳。 公主今年十九,至今未曾婚嫁,一直住在宮中。此次賞花會在御花園中舉辦,邀請了京中好些貴婦,一時間,本就姹紫嫣紅,花香四溢的園中更增添了好些繽紛顏色。 席上衣香鬢影,一派歡聲笑語,貴婦們或賞花或談笑,氣氛悠閑融洽,仿佛這真不過是春天的一次尋常賞花宴。 終于,有人狀似無意地問起天子龍體如何。 端坐在主位上,身著鵝黃裙衫的女子淡淡一笑,容色傾城:“父皇近來偶有疲乏癥,過些天,或許會去溫泉別宮住一陣?!?/br> 她蹙起罥煙眉,微微苦惱道:“本宮時常勸以身體為先,但父皇這些年cao勞慣了,就這幾日的別宮行,也是斟酌猶豫了好些天呢?!?/br> 底下的賓客便一片寬慰,贊頌公主一片孝心的,感嘆得此君主乃民生幸的,公主亦適時露出端莊淡雅的笑容。三月暖陽中,一派君臣融融的溫情場面。 但在座的都知道,長寧公主同梅相的長子——現戶部侍郎梅書平,是有一些說不清道不明的關系的…… 早年間,梅書平在中秋宮宴初次見到長寧公主,竟拿不住手中酒盞,當眾鬧了個大笑話,這是那年京中最為被人津津樂道事。只是落花有意流水無情,公主并未將他看在眼里,偶爾得見,都是冷若冰霜的姿態。 這幾年,也沒傳出什么旁的事端,眾人本以為不過如此了,但又有流言,說這金枝玉葉的三公主,其實有著天大的野心,她同那梅侍郎,其實…… 今日這聚會,重頭戲全在于公主看似隨意的那兩句話,圣上近來已經甚少在眾人面前露面,這下要直接稱病離開宮中嗎?是確有其事,還是掩人耳目? 又有侍女端上了一盆盛放的墨蘭,靈泉烹煮的茶水被傾滿在每個人的杯中,公主含笑站起,輕啟朱唇,款款介紹場中央的珍奇花卉。 那些涌動的暗嘲,交匯的視線,在這明媚春光的漂亮花園中,似乎遍尋不見。 與此同時,千里外的西南群山中。 天氣逐漸轉熱,四月還未至,已經有蟬從早到晚地鳴,天空永遠一碧如洗,偶有幾團白云綴著,卻顯得碧瑩瑩的天更加空曠。 走在這樣的天幕下,誰都會被那亮堂日光晃得睜不開眼,幸好,樹木叢生,郁郁蔥蔥的深山內,多的是日光照射不到的陰涼處。 某株高大的紅豆杉下,清清正一手撐著樹干,氣喘吁吁。 她渾身冒著熱氣,一縷縷烏黑發絲黏在臉際,顯露在外的脖頸與手臂亦布著一層薄汗,胸口劇烈起伏著,扶著樹干艱難站立,一副力竭相。 “師姐,”一個聲音從她頭頂的枝葉中傳來,“不如先歇歇?” 清清又深吸了幾口氣,努力平復著氣息:“不,不用,馬上走?!?/br> 那個聲音有些小心翼翼:“真的不用?我正好也累了……” “真的不用?!鼻迩逡а赖?,又一滴汗水從脖頸滑入前襟,她心中叫苦不迭。 事情還要從昨天說起。 她同往常一樣,在古拉朵房間里玩,古拉朵向她展示了一些自己的收藏,其中不乏木雕,珠串,小刀等小玩意,但她心中有事,并未十分捧場。 古拉朵以為是自己的收藏不能引起她的興趣,便獻寶似的拿出幾頁紙給清清看,清清打開,卻發現里面包裹著一只漂亮的蝴蝶——自然是已經死去多時的。只消一眼,清清的目光便挪不開了。 它翅葉完整,脈絡與花紋清晰可見,被保存得十分好。最重要的是,它的顏色十分特別,翅膀從中央到邊緣層層暈染開幽幽的紫,即使在光線不怎么充足的室內,也流轉著漂亮的珠光。 古拉朵見清清目不轉睛地盯著,終于自豪一笑:“好看吧?我也沒見過這么漂亮的蝴蝶,它的顏色就像——” 異族女孩哼哧半天,終于想出形容:“像天還沒亮的時候?!?/br> 破曉前,朝霞還未顯現出瑰麗色彩,天邊將明未明際,不就是這深深淺淺的紫色?清清由衷道:“阿朵,你要是是漢人,沒準兒能成為詩歌大家?!?/br> 阿朵不曉得什么是詩歌大家,她看出清清很明顯也很喜歡這只蝴蝶,她喜滋滋介紹道:“這是莫鳩剛來時,送給我的見面禮,他說他是在很遠的西邊一處泉水邊捉的。那時候也是三四月,山谷中全是這樣的蝴蝶……” 清清聽住了,不由得對她描述中如夢似幻的場景心生向往,晚上她去找莫鳩時,便問了問這件事。 莫鳩伏案忙碌,頭也不抬地道:“是有此事,沿著我們這邊的山主脈往西,最末端便是那個山谷了,距離此處大概一天的路程?!?/br> 他頓了頓,眼中浮現懷念色:“算起來,如今這時候正是蝴蝶飛來的日子,漫天紛飛的煙紫色,實在是叫人很難忘懷?!?/br> 清清已經蠢蠢欲動,她問詢道:“那周邊沒什么猛獸出沒罷?” “山里的事,誰說得準?” “這蝴蝶叫什么名?可是無毒?” “自然是無毒,至于名字,我也是未曾見過這種紫色蝴蝶,你要是愿意,便叫它七仙女罷!” 清清干笑兩聲:“莫先生真逗趣……平常人花費一天便能到達,那地方好不好找……” 莫鳩驚異道:“你問這么多,是要自己去看看?” 清清赧然:“是呀,我早聽聞滇地有大大小小百余處蝴蝶泉,一到春末,便會聚集成千上萬只蝴蝶,一直都很想親眼見識?!?/br> “那真是巧,天時地利——”莫鳩轉過頭,故意夸張地打量她,“還加上人和,以道長的身手,豺狼虎豹何須畏?更用不了一天,半天便能往返?!?/br> 清清已是摩拳擦掌:“好,好,我還得向您請教一些問題……” “先別說這個,”莫鳩哼笑道,“我還有一個好消息,裴小兄體內余毒已經清除干凈,即日起,便能正常出行了?!?/br> “咦?這么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