師弟為何那樣 第13節
“師姐不是怕冷么?!?/br> 他用手指貼近清清的手背,輕觸一下后立即分開,如同鳥雀從水面飛快掠過,柔軟的羽翎劃出一點細微的波紋。 “手都這么涼了?!?/br> 清清手忙腳亂地從他身上爬起來,強辯道:“我,我只是討厭冷,并不怕受凍的!” 話音剛落,她就連著打了三個打噴嚏。 “進屋吧,蹄髈快煨好了,還得師姐去加料呢?!?/br> ———————— 竹筷輕松扎進肥厚的表皮,抽出來時帶著泛油花的汁水,這只蹄髈已經相當軟爛入味了。 清清嘬了一口筷尖,仍是不滿意:“要再煨一刻鐘?!?/br> 那頭的裴遠時正在切蘿卜,手落如飛,蘿卜絲雪白晶瑩,被整整齊齊的碼在盤子里。 小半年的時間,他已經不再是燒個火都灰頭土臉的愣頭青了。 清清拈起一根蘿卜絲,迎著窗外的光細細觀賞:“孺子可教!師父以后要是養不起咱們,你去找個酒樓食肆當墩子也是可行的?!?/br> 她往盤中加了兩勺香醋,少許食鹽,半勺水豆豉,一通攪拌后,迫不及待地夾了一筷。 鮮脆清爽的滋味在口中蔓延開,清清幸福地瞇起了眼:“你當墩子,我來掌勺,咱們養個吃白食的師父綽綽有余?!?/br> 裴遠時卻沒捧她的場,他望著門口,說:“師父,您來了?!?/br> 清清愕然,隨即頭上挨了一個不輕不重的爆栗,她抱著頭,可憐兮兮地轉過身:“師父……” 玄虛子不理會她,執了雙筷子去夾蘿卜絲,咀嚼幾口,才哼哼道:“為師竟會養不起你們兩個屁孩?真是笑話!” 他又夾了一筷子放入口中,聲音含混不清:“再說,你師父我胃口可是很大的,你這逆徒年紀小,口氣倒不小?!?/br> 清清摸著頭頂剛剛挨打的位置,問道:“師父,這味調的還成嗎?” 玄虛子只矜持地點點頭,踱到灶臺旁看了看鍋中燉煮的芋頭燒雞,又瞅了瞅小爐上煨著的蹄髈,終于哼著曲兒滿意地出門去了。 —————————— 這是師徒三人在一起過的頭一個年。 桌子上的菜都是徒弟倆cao辦的,一只紅燒蹄髈,一盆芋兒燒雞,一盤涼拌蘿卜絲,一道白菜湯。青紅碧綠,煞是可人。 喜氣洋洋好日子,玄虛子大手一揮,拿了壇酒來。 酒是上個月釀的米酒,此時喝來正好。酒液盛在粗陶碗中,一層雪白浮沫下是琥珀般的色澤,在燭火映照下光亮剔透。 玄虛子給兩個徒弟各倒了一碗:“為師親手釀的,甜得很,不醉人?!?/br> 清清嗅著米酒甘醇的香氣,捧起碗,仰頭就灌了起來。 “甜水兒一般,好喝!”她放下碗,滿足地長嘆一氣“師父,我再倒一碗?!?/br> 有師必有徒,玄虛子是個好飲的,清清也像個小酒鬼,甚至青出于藍而勝于藍,酒量深不可測,時時偷飲師父的酒,卻從來沒醉過。 玄虛子知道徒弟的這點心頭好,但從未以“女子怎能如男兒一般好飲”之類的話規訓過她,逢年過節,師徒倆甚至還會對斟幾杯。 這樣說來,師父一向對自己甚寬松的…… 清清吃一口rou,飲一口酒,快活地好似飛起來,腦海中的思緒也飛旋:像自己這么大的姑娘,哪個不被家中時時訓誡,刻刻看管。雖然泰安小鎮民風向來淳樸自然,但像她這樣從小就四處野,長大了也來去自由,無拘無束的姑娘也沒幾個。 米酒一碗接一碗,師父似乎正在對他們說什么又長了一歲,不要再調皮憊懶之類的話,清清面帶微笑,順從點頭,卻一個字也沒聽進去。 師父似乎,對于所謂的三綱五常、女戒女德,一直都是嗤之以鼻的……更從來沒以所謂女兒家的規矩約束過自己。 昏黃燭火下,師父的臉龐如此溫暖和煦,甚至那兩撇山羊胡,也變得和藹可親。 啊,何止女兒家的規矩,她對師父,全無半分恭敬拘謹,平日里插科打諢,以下犯上的事做了太多,師父何曾動過半分怒? 也許是腹中貓尿作祟,也許是此刻溫情安逸的氛圍太足,向來沒心沒肺的清清突然感慨萬分。 如此開明豁達的師父簡直世間少有!她要趁著除夕佳節好好敬師父一杯! 清清一拍桌子,猛地站起來,口中喚道:“師父!” 玄虛子正在喝湯,被這突如其來的舉動嚇了一大跳,猛烈地咳嗽起來。 清清連忙繞過桌子,一面幫忙順氣兒,一面連聲關切:“師父沒事吧?徒兒給您拍拍?!?/br> 玄虛子臉色漲紅,一個勁擺手,看上去十分難受,清清見狀,拍得更賣力了。 裴遠時很知道被師姐拍撫的滋味,他正要開口勸阻,卻見師姐神色有異。 清清口中喃喃:“上了年紀,喝點湯水都受不住……” “樹欲靜而風不止,徒欲養而師不待……徒兒還能孝敬您幾年呢?嗚嗚嗚……” 說著,她伏在玄虛子肩頭,竟嗚嗚地哭了起來。 裴遠時連忙上前,想把她拉開,未想她竟搖搖晃晃地起身,沉甸甸的身子掛在了他身上,嘴里念著白發人送黑發人之類的話,他扒都扒不下。 玄虛子好不容易平復下來,聽到清清的胡話,不滿道:“這丫頭今日怎么了?平日里那么能喝,這點米酒竟能上頭?” 裴遠時手忙腳亂地把清清扶到椅子上,見她臉色緋紅,眼神迷蒙,像蓋了一層霧氣一般,這不是醉了是什么? 他伸手撫上她的額頭,觸感guntang。得了,頑劣師姐不聽勸阻,執意玩雪,受寒又飲酒,終于生出病來。 他扶著她,扭頭向玄虛子匯報情況,說著說著,感覺自己停在她額頭上的手被人握住了。 他回頭一看,只見清清拿下他的手,貼在了臉頰上,眼睛享受一般瞇了起來:“石頭師弟的手……跟那大石頭一般,冰冰涼涼好舒服?!?/br> 他試圖抽回手,她卻不知哪來的力氣,握得更緊:“摸一下也不給?真小氣?!?/br> 頑劣師姐是當真頑劣啊…… 玄虛子指使裴遠時把清清扶回房去,他自己則要進灶房,煮些驅寒的湯藥。 裴遠時左哄右哄,好說歹說,清清才肯起身挪步,但手猶不肯放,把他的手在臉上貼了又貼。 二人拉拉扯扯地走到院子中,雪地路滑,檐下石階亦有一層薄冰,裴遠時愈加小心。 偶爾傳來爆竹焰火的噼啪聲,在寂靜的山中回響,應當是山腳的居民在慶賀節日。 清清聽見這幾聲聲響,突然把手放下,不肯走了,任裴遠時牽拉,巋然不動。 她抬起頭,向師弟勾勾手指,示意他過來些,他只得照做。 她湊近他的耳朵,大聲說:“今天真高興,師弟!” 裴遠時耳朵快被震麻了,但他露出微笑:“我也很高興,師姐?!?/br> 清清愣愣地看著他,眼中水波瀲滟,又忽的伸手撫上他的臉,手指溫熱柔軟,如蝴蝶顫動翅膀般輕柔,小心翼翼地撫過鼻尖與眉梢,最后停在臉頰上。 他的心突然狂跳不止。 下一秒,她卻捏住他頰上的rou,如捏雪球一般揉搓起來。 “師弟,師弟?!弊砗蟮穆曊{含混不清“我雖叫你石頭,卻不愿意你真像石頭一樣冷冰冰的?!?/br> “我知道你原先發生了很多事,那些事老叫你不開心……” “今兒是今年最后一個日子……”她的聲音低下去,他得費力湊近才能聽清楚。 “要多笑笑,”她耳語道“好看?!?/br> 第18章 乙雅 清清醒來時頭疼欲裂。 窗外天光已經大亮了,這是什么時辰?她艱難地翻了個身,頓時覺得腦仁也跟著亂晃,如同鐘杵撞到了鐘壁,一陣劇痛震蕩開來。 好痛!她低呼一聲,痛苦地蜷縮起了身子。 這一動,更覺出四肢酸疼,使不上力,像極了蹲了兩個時辰馬步后的滋味。 昨晚做了什么?清清艱難回想,似乎是喝了些甜米酒——挺好喝的,然后哭著對師父說舍不得他? ??!米酒上頭,自己居然這么煽情? 她眉頭緊皺,后來還做了啥?腦海里有畫面緩緩浮現,少年清瘦干凈的下頜線,泛紅的耳垂,手指修長又好看,摸上去冰冰的,特別舒服…… 為什么她會知道摸人家手的感覺??!特別舒服又是哪里來的體會! 清清頭皮發麻,縮進被子,把自己裹成一個蛹,若不是身體不爽利,還想滾上那么一滾。 嗚嗚,飲酒醉,最為丑。她昨晚定是丑態百出,毫無師姐風度,洋相都被師弟看盡,他指不定在心里怎么笑話她呢。 忍受著體膚的酸痛與內心的煎熬,清清在被窩中無聲吶喊,時運不濟!新年第一天,就要如此狼狽開場么? 在被窩里糾結了半個時辰,清清終于忍不住,打算起身,她其實醒來就想如廁,現下憋不住了。 一抬手臂,又是一陣酸痛,清清齜牙咧嘴,勉強穿戴好了衣衫,扶著榻顫巍巍地站起,往門口走去。 一開門,外面白得刺眼,院子中仍舊是厚厚一層雪,雪豬、雪彌勒、雪師父諸位都還健在。清清深深吸了一口山中早晨的清爽之氣,終于覺得腦子舒坦了一些。 石階仍有薄冰,走上去直打滑。清清如今四肢不便,腦子也不夠清醒,實在害怕摔上一跤,讓身子雪上加霜。她索性矮下身子,蹲在地上,朝前面緩慢地挪動。 好不容易下了臺階,她試圖站起,卻沒想到一使勁,身上酸痛更甚,尤其是大腿完全用不上力。 清清咬牙,手撐在膝上,及其緩慢煎熬地直立起來,只感覺四肢百骸如同放在石磨下碾磨一般,疼得她臉皺成一團。 “師姐,你站這兒做什么?” 是石頭師弟!她騰地站直,狀似不經意地揉揉手臂,淡淡一笑:“我剛起來,在院里溜達呢?!?/br> 裴遠時手里拿著笤帚,似乎是在掃雪。 “師姐可還有不舒服的?” “什么不舒服?我好端端的,哪里會不舒服?!鼻迩骞首黧@詫。 “師姐昨晚……” 清清一拍腦門:“哎!昨晚喝得多了些,有些犯糊涂,做的什么事現在是全不記得了?!闭f著,她裝模作樣地抱了個拳“飲酒適度,失態事小,傷身事大,師弟可要引以為戒啊?!?/br> 裴遠時好似被噎住,頓了一頓,又道:“現下還早,觀中也沒什么事要做,師姐可以再歇一會兒?!?/br> “不必了,一天之計在于晨,早晨的大好時光怎可白白浪費在床榻上?!?/br> 清清仰頭,夸張地深吸了一口氣,作陶醉滿足狀:“雪后清晨如此叫人舒爽,研讀經注,修習道術是再合適不過。師姐我現在要去練功,不與你多話了?!?/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