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卷(69)
他從未與年僅八歲的素和熙同床共枕過,有些不自在。 素和熙發覺裴玉質身體微微僵硬,可憐兮兮地寫道:阿爹不喜歡我么? 裴玉質答道:我只是不曾與你這樣小的小孩兒同榻而眠過,生怕壓著你。 素和熙松了口氣:壓著我亦無妨。阿爹還疼么? 還好。裴玉質彈指滅了燭火,睡吧。 素和熙不敢抱太緊,害怕自己弄疼裴玉質,又不敢抱太松,以免自己被裴玉質拋棄。 他沒有家了,如果裴玉質也不要他,他就會變成流浪兒。 但于裴玉質而言,他無異于負累吧? 兩相為難之下,他將自己的左手五指嵌入了裴玉質的指縫,扣緊。 裴玉質輕撫著素和熙的背脊,忽而被素和熙的指尖抵上了胸膛。 面對小小的素和熙,他當然生不出遐思來,即刻意識到素和熙有話要說。 果然,緊接著,素和熙一筆一劃地寫道:離我及冠尚有一十二年,阿爹倘使覺得我是個累贅,提前吃掉我便是了,勿要拋棄我。 裴玉質肅然道:我絕不會拋棄你,亦不會提前吃掉你。 多謝阿爹。素和熙收回手,良久,方才沉入了夢鄉。 接下來的一月間,裴玉質不是在準備素和熙的一日三膳,便是在運功療傷。 一日,素和熙一手扯著裴玉質的衣袂,一手寫道:李家姑娘是否會成為我的阿娘? 裴玉質愕然地道:你為何會這么想? 素和熙回道:阿爹與李家姑娘非常親近。 裴玉質回想著自己與李家姑娘的相處,失笑道:我不善廚藝,所以才向李家姑娘請教,李家姑娘不會成為你的阿娘。 不過李家姑娘并不這么認為,日日向裴玉質與素和熙獻殷勤。 素和熙得了裴玉質的承諾,覺得自己無須討好李家姑娘,便由著性子,日日給人冷臉。 李家姑娘乃是十里八鄉出了名的美人,哪里受過這樣的氣?心里惱怒,面上不顯。 當她終于察覺到素和熙乃是個啞子之時,將這個信息告訴了屋主。 屋主是個大嘴巴,不久便傳遍了全村。 村人原本只是覺得素和熙沉默寡言,之后,全數用憐憫的目光看著素和熙。 素和熙難受得緊,入了夜后,抱著裴玉質央求道:我們離開這兒好不好? 明日我們便離開。裴玉質對于此處并無留戀,落腳于此處的原因有二:其一,他身受重傷,暫時走不了太遠,而今他差不多痊愈了;其二,素和熙雖然并未提及,但他知曉素和熙希望其母聽聞他失蹤的消息后,趕來救他。 素和熙喜笑顏開,卻又故作懂事地道:真的可以么?阿爹真的對李家姑娘沒有一絲好感? 我從未想過娶妻之事。裴玉質端望著素和熙道,你不等你阿娘了么? 素和熙含著哭腔道:阿娘不要我了,她不會回來找我的。 裴玉質聽不懂,但大抵能猜到素和熙的意思。 素和熙冷靜片刻,寫道:阿娘不要我了,她不會回來找我的。 他又在心里補充道:倘若我離開了,我可懷著阿娘會回來找我的希望。 裴玉質安慰道:你阿娘不要你,我要你,莫哭。 素和熙依偎于裴玉質懷中,寫道:阿爹當真不為我找個阿娘? 裴玉質坦白道:其實我乃是斷袖,不喜女子。 素和熙又問道:所以阿爹要為我再找個阿爹么? 不。裴玉質正色道,我只想好好將你撫養長大。 撫養長大,等我長大了,好吃掉我么? 可若是為了吃掉我,直接吃便是了,無需撫養我長大。 所以我是被裴玉質所喜愛的么? 素和熙雙目晶亮,擁緊了裴玉質,做出最為乖巧的表情,努力地一聲又一聲地喚道:阿爹,阿爹,阿爹 第85章 啞童(四) 由于素和熙幾乎日日喚自己為阿爹, 裴玉質已有些習慣了,回應道:我在,我在, 我在 素和熙喜笑顏開, 像尋常人家的孩子一般,開心地在裴玉質側頰親了一口。 他當然從未對自己的親生父母這般做過,頓時害羞起來, 接著小心翼翼地扯了扯裴玉質的衣袂,寫道:我是不是惹阿爹討厭了? 裴玉質猝不及防,怔了怔, 方才搖首道:你并未惹我討厭。 那就好。素和熙安心地闔上了雙目。 裴玉質彈指滅了燭火,亦闔上了雙目。 次日,東方微微露出一線魚肚白, 素和熙便騰地從床榻上爬了下來,利落地收拾起了行李。 裴玉質并非凡人,一聽見響動便醒了過來。 見素和熙迫不及待地收拾著行李, 他亦起身一道收拾。 一人一妖并沒有什么值錢的物件,兩個包袱便足夠了。 不久后, 裴玉質牽著素和熙的手, 踏著晨曦離開了這村莊。 一人一妖向著溫暖宜人的南方而去, 走走停停, 最終于一江南小鎮定居了。 素和熙雖然考不了科舉,但裴玉質仍是希望素和熙能多學習些知識,能多與人交際,同素和熙商量后,將其送到了書院念書。 而裴玉質自己則開了一家不大不小的茶肆作為營生。 他容色出塵,自然少不得因為垂涎于他而上門的茶客, 不過他素來對他們不假辭色。 經歷了四個世界后,他的脾氣已較終年在問情山頂修煉的自己好了許多,但他仍是不善交際,更做不了長袖善舞之事。 他之所以開茶肆,乃是因為師兄愛茶,至于能否賺錢倒是其次,反正他手頭并不缺錢。 一日,裴玉質正在算賬,見素和熙垂著首踏入茶肆,朗聲道:熙兒,過來。 素和熙乖巧地到了裴玉質面前,在裴玉質發問前,坦白道:有人嘲諷我口不能言,我氣不過,將他揍了一頓。 他以為自己會被裴玉質責備,裴玉質卻只是挑起了他的下頜,一面端詳著他的面孔,一面問道:還有哪里受傷了? 他答道:胸口被打了兩拳,左足被踢了一下。 你隨我進來。裴玉質走在前頭,去了里間。 素和熙乖覺地闔上門,剝下了自己的衣衫。 裴玉質檢查著素和熙的身體,胸口與左足都發青了,幸好并沒有外傷。 他為素和熙穿上衣衫,將面上的破口上過藥,又著小二去買冰塊。 不一會兒,小二便回來了。 冰塊乃是稀罕物,要價不菲。 裴玉質并不在意,將冰塊包于錦帕中,自己坐于床榻邊,又讓素和熙枕于自己膝上。 他用冰塊冰敷著素和熙的胸口,同時問道:你打架打贏了么? 素和熙頷了頷首,寫道:我從未打過架,我今日發現打架很是簡單,只需夠狠,夠不要命。 裴玉質心口發疼,語重心長地道:我不反對你打架,但我不允許你不要命。 素和熙趕緊認錯:阿爹,我知錯了。 知錯了便好。裴玉質冰敷罷素和熙的胸口,又讓素和熙將左足架于他膝上。 素和熙乖乖地照做了,望著裴玉質,疑惑地問道:阿爹不問我那人如何了? 他若是有個三長兩短,你早已被提去見官了,且我知曉你是個有分寸的孩子,所以我認為你們大抵是兩敗俱傷。裴玉質低著首,垂下的鬢發遮住了他小半的面孔,將他的膚色襯得格外扎眼。 素和熙眨了眨雙目,寫道:那人還說了些不干不凈的話,詆毀阿爹。 詆毀我以色招攬生意么?裴玉質渾不在意,他愛說,讓他說便是了。 素和熙氣呼呼地寫道:阿爹日日與我同榻而眠,既不沾染女色,亦不沾染男色,再清白不過了,我不容許任何人詆毀阿爹的人品。 裴玉質抬手揉著素和熙的發絲道:你氣不過便氣不過,你想打架便打架,但是熙兒,盡量不要再受傷了。 素和熙不滿地道:阿爹不表揚我為阿爹出氣么? 熙兒真乖。裴玉質故意用冷冰冰的手捏了下素和熙日漸圓潤的面頰。 素和熙被凍得一激靈,往后一躲,瞪著裴玉質,寫道:阿爹非但不表揚我,還欺負我。 裴玉質抓了素和熙的左足足踝,將素和熙拖入了自己懷中,方便冰敷。 素和熙還未消氣,不看裴玉質。 裴玉質為素和熙的左足冰敷罷,便站起身來,軟聲道:作為獎勵,熙兒晚膳想吃什么阿爹都做給熙兒吃。 素和熙到底還是小孩兒,當即興奮地報了一大串菜名。 這之后,由于他一戰成名,不要命的架勢嚇得同窗們不敢再得罪他,裴玉質便再未見過他受傷的模樣。 日月偷換,春秋更迭,不知不覺間,素和熙已長至一十又七,再也不是當年又瘦又小的孩童了,身量已然超過裴玉質了。 一日,同窗向素和熙提及裴玉質,好奇地道:不知你阿娘是何等樣貌,配得上你父親,還生得出你這般出眾的兒子? 素和熙未曾向任何人吐露過自己并非裴玉質的親生子。 眼下他已想不起阿娘的樣貌了,遂敷衍地道:阿娘應當長得不差吧。 同窗聞言,以為素和熙的母親早逝,連忙道歉。 無妨。素和熙其實已有很久沒有記起過阿娘了,當年對于阿娘的執念早已消退了。 他曾與裴玉質約定,待他及冠,裴玉質便要吃掉他,可他卻有點不想被吃掉了。 但是裴玉質撫養了他足足九年,他卻食言而肥,是不是太過分了? 是以,他并未問裴玉質能否不吃掉他。 裴玉質是妖怪,吃人乃是天經地義之事,他未嘗見過裴玉質吃人,是因為裴玉質在等著吃他吧? 江南的春日煙雨蒙蒙,裴玉質瞧著連習字都心不在焉的素和熙道:熙兒,你是否有心事? 素和熙欲言又止,端望著裴玉質,放下狼毫,向裴玉質張開了雙手。 裴玉質抱住了長得愈來愈像記憶中的師兄的素和熙,霎時間,感慨萬千。 尋常海棠是沒有香味的,但裴玉質不同,所以變出了人形的裴玉質身上亦散發著隱約的香氣,尤其是花期。 素和熙汲取著裴玉質的氣息,心跳莫名其妙地漏了一拍。 自從他長至一十二歲后,他便不曾與裴玉質同床共枕過,而今,他卻是鬼使神差地道:阿爹,我今夜能同你睡么? 裴玉質并未多想,當即答應了。 當夜,沐浴完畢,素和熙便上了床榻。 裴玉質的形貌一如初見,而他已長大了,能將裴玉質整個兒抱入懷中了。 他這么想著,便也這么做了。 裴玉質回抱了素和熙,如素和熙幼時似地輕拍著其背脊道:歇息吧。 素和熙突然想起了一事,不肯歇息,發問道:阿爹對于陳大人是如何想的? 陳大人乃是新來的知縣,較當年的李家姑娘更為殷勤。 他生平最討厭的便是向裴玉質獻殷勤的男男女女。 裴玉質了然一笑,回道:無論陳大人是如何想的,于我而言,陳大人與其他茶客無異。 素和熙已經連續十日一大早見到陳大人了。 第二日,陳大人又出現了。 他徑直行至陳大人面前,寫道:阿爹無意于你。 陳大人被裴玉質明里暗里拒絕過無數回了,并不氣餒:熙兒,你可否幫幫我? 素和熙拒絕道:我不喜歡別人喚我熙兒,我亦不喜歡你做我的繼母。 陳大人不解地道:我何處惹你不快了? 素和熙答非所問:阿爹無意于你,你莫要再糾纏阿爹了。 寫罷,他即刻上學堂去了。 裴玉質左手撐著一把油紙傘,右手拿著一把油紙傘,追上了素和熙:熙兒,落雨了為何不撐傘? 素和熙是故意的,他想讓裴玉質送傘,想讓陳大人知曉他在裴玉質心目中的重要性。 裴玉質見素和熙瞥了陳大人一眼,登時心如明鏡。 但素和熙為何要將自己與陳大人相較? 回到茶肆,裴玉質摸了摸自己的肚子,直截了當地道:陳大人若能絕了對我的心思,我自當歡迎陳大人空暇時候來飲茶;陳大人若不能絕了對我的心思,今日起,莫要再踏足此地了。 裴玉質面冷心冷,但陳大人未料到自己焐了這般久,一點都未能焐熱,他垂頭喪氣地問道:你莫非已心有所屬? 對,我已心有所屬,非他不可。陳大人切勿在我身上浪費功夫了。裴玉質思及素和熙,心臟發軟。 陳大人追根究底地道:她是何人?是否便是熙兒的生母?她為何不陪伴于你左右,她是否辜負了你?你拒絕我是否因為我不是女子? 與你無關,陳大人請回吧。裴玉質對小二道,送客。 他其實無所謂對方是如何看待他的,左右無人奈何得了他,更不可能強迫得了他,且倘使要將所有對他有好感之人趕出去,他這茶肆怕是要歇業了。 不過既然素和熙不喜陳大人,他便毫不猶豫地將其趕走了。 第86章 啞童(五) 陳大人并未死心, 依然日日風雨無阻地造訪茶肆。 而裴玉質每回皆會命小二將陳大人趕出去。 這么折騰了半載后,陳大人終于不再出現了。 又三月,裴玉質聽聞陳大人與姚家公子成親的消息, 命小二送去了名貴的茶葉作為賀禮。 這世界并不盛行南風, 光明正大地成親的斷袖更是少之又少。 雖然他無意于陳大人,卻甚是佩服陳大人的勇氣。 素和熙也曾不顧世俗倫理,與他成親。 那廂, 素和熙聽說陳大人的婚訊,鬼使神差地松了一口氣。 當他踏入茶肆,見裴玉質坐于窗邊, 一面品茗,一面若有所思,心口登時升起了一把無名火。 緊接著, 他沖到了裴玉質面前,質問道:阿爹難不成舍不得陳大人? 裴玉質不及開口,又見素和熙一臉陰陽怪氣地寫道:是我不懂事, 破壞了阿爹大好的姻緣。阿爹如若接受了陳大人,早已與其成親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