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卷(55)
大公子不要趕玉質走。裴玉質輕輕地扯了扯素和熙的下裳,玉質會乖乖聽話的。 素和熙摸索著探到了裴玉質的腦袋,撫了撫其柔軟的發絲:玉質,起身吧。 裴玉質站起了身來:大公子,我已起身了。 素和熙催促道:快些用膳去吧。 裴玉質明白自己勸不動素和熙,并不再勸,而是摸了摸自己的肚子:玉質能否用大公子用剩的晚膳? 按規矩,除非主子賞賜,身為奴仆是不能擅自用主子用剩的膳食的,庖廚另外備有給奴仆的膳食。 素和熙并不覺得有何不可:用罷。 裴玉質心生歡喜,執起竹箸,用起了膳來。 素和熙并未聽到裴玉質坐下的聲響,料想裴玉質應當還站著,遂出言道:坐著用膳吧。 多謝大公子。裴玉質坐下了身去,由于上個世界的素和熙除卻臨終前半年,幾乎堅持日日為他下廚,他已習慣于一日三膳了,自是饑腸轆轆,很快便將膳食一掃而空了。 廚子的手藝遠不及上個世界的素和熙,教他極是懷念素和熙做的烙餅、陽春面、梅干菜扣rou、紅燒鯉魚、白蟹炒年糕 他舔了舔唇瓣,回味半晌,才對素和熙道:玉質這便將碗盤送回庖廚。 得到素和熙的應允后,他便往庖廚去了。 廚子見得他手中空空如也的碗盤,吃驚地道:大公子今日用了這么多? 裴玉質搖首道:大公子用得不多,余下的都被我吃掉了。 廚子又吃驚地道:看來大公子格外器重你。 裴玉質依然不善言辭,卻努力地與廚子攀談了兩句。 從今日起,他便要住在這飛虹劍派了,該當盡量與所有人搞好關系。 其后,他回了素和熙那兒,素和熙依舊坐于原處,連姿勢都未變過。 素和熙的一雙眼睛絕不可能復明,那么他要如何做,方能讓其開懷些? 大公子,玉質回來了。他行至素和熙面前,恭敬地問道,大公子可要飲茶? 素和熙一指不遠處的矮幾,簡略地道:明前龍井。 自從雙目失明后,許多事他都做不得了,飲茶成了他惟一的愛好。 裴玉質順著素和熙所指走到一矮幾前,這矮幾上頭擺著不少茶罐,他一一打開看了。 其中分別是君山銀針、明前龍井、六安瓜片、信陽毛尖、洞庭湖碧螺春以及黃山毛峰。 在原本的世界,他偶爾會與師兄一道品茶,師兄對茶葉頗有研究,他從師兄處了解了各種茶葉的特質,先前才能一眼看出子熙所飲的茶乃是君山銀針。 他料定子熙十之八/九要飲茶,出庖廚之時,向廚子要了一壺沸水。 因而,他省去了去庖廚要水的功夫,按著師兄曾講過的沏茶方法,沏了明前龍井。 接著,他將明前龍井端到了素和熙面前,道:大公子,明前龍井便在你正前方,距你的右手約莫三寸。 素和熙頷了頷首,表示自己知曉了。 裴玉質不知自己還有何可為素和熙做的,提議道:我為大公子念話本可好? 念書頗費銀兩,窮人家的孩子能識得自己的名字,便不算是睜眼瞎了。 是以,素和熙奇道:你識字? 裴玉質扯謊道:曾有個好心的書生教過我。 素和熙笑道:你不該做奴仆,應該做書童才是,可惜我不考科舉。 大公子如若考科舉必定連中三元。裴玉質言罷,方才意識到自己失言了,眼前的素和熙雙目失明,如何能考得了科舉? 大公子,我他正要向素和熙致歉,卻被打斷了:我一介殘廢如何能連中三元? 我他登時雙目含淚,大公子才不是殘廢。 我便是殘廢。素和熙摸索著將茶盞端了起來,悠哉地呷了一口明前龍井,我已接受這一事實了。 裴玉質滿心自責:我太愚笨了,總是惹子熙傷心。 素和熙狀若無事地道:你不是要念話本么?念吧。 素和熙這房間連著一書房,裴玉質去書房取了一冊話本來,干巴巴地念著。 這是一個才子佳人的俗套故事,卻讓裴玉質非常羨慕,因為才子與佳人終成眷屬了。 素和熙面無表情地聽著,最初為了解悶,他曾命奴仆念話本予他聽,但因他的脾氣愈發暴躁,奴仆全數念得磕磕絆絆,不過這裴玉質不同,不如何懼怕他。 裴玉質將一冊話本念罷,又問素和熙:玉質伺候大公子沐浴可好? 素和熙頷了頷首,飲下了最后一點明前龍井。 裴玉質命人送浴水來,待浴桶被注滿了,他才扶著素和熙到了浴桶前。 由于素和熙雙足有傷,他便讓素和熙將雙足架于浴桶邊緣。 素和熙感受著浴水的熱度,感受著裴玉質的伺候,這裴玉質手勢熟練,像是伺候人伺候慣了的。 于是,他好奇地問道:你曾做過他人的奴仆么? 裴玉質坦白地道:不曾。 素和熙疑惑地道:若是不曾,你為何如此熟練? 裴玉質答道:阿爹有一回做工,摔傷了腿,是由我伺候阿爹的。 這當然并非事實,他之所以如此熟練,是因為他在上個世界曾這么伺候過素和熙。 上個世界的素和熙自打過了八十二歲的生辰后,身體便一日不如一日,連沐浴都須得由他幫忙。 他清楚素和熙并不想讓他看見其一身皺紋的模樣,他亦清楚幫素和熙沐浴會傷了其自尊心,但他不能不幫。 他每回幫素和熙沐浴,素和熙俱是皮rou緊繃,直到他為素和熙穿上衣衫,素和熙才會放松下來。 可是素和熙從來不曾對他吐露過任何負面情緒,亦不曾再說過類似于糟蹋了他的話語。 應當是怕他傷心吧? 他并不介意素和熙變得老態龍鐘,原是想與八十又二的素和熙云雨的,可惜 于他而言,不論素和熙變成了什么模樣,俱是他所心悅的子熙。 而眼前的素和熙亦是皮rou緊繃,但較上個世界的素和熙好些。 他暗暗地吸了吸鼻子,小心翼翼地為素和熙清洗干凈,又擦拭了雙足,才將素和熙從浴桶中扶了起來。 然后,他為素和熙擦干身體,又對素和熙道:大公子,玉質要為你穿衣了,是雪白的褻衣與褻褲。 素和熙全然不知裴玉質為何要說與他聽,一則,不管褻衣、褻褲是何顏色,都與他無關,反正他看不見;二則,褻衣、褻褲一般而言,皆是白色的,最多是白得不同而已,不必贅言。 裴玉質為素和熙將褻衣、褻褲穿好,繼而將素和熙扶到了床榻前。 素和熙躺下后,闔上了雙目,道:玉質,你也歇息吧。 書房旁的房間是專供奴仆歇息的,但裴玉質并不想去那兒,于是向素和熙請求道:大公子,我將軟榻搬到大公子床榻旁可好?這樣方便伺候大公子。 素和熙并不相信裴玉質,聽得此言,想試探其一番,順勢答應了:好吧。 多謝大公子。裴玉質將軟榻搬到了素和熙床榻旁,躺下前,又對素和熙道,大公子,我要將燭火熄滅了。 素和熙并未出言,他的雙目僅能瞧見零星光亮,燭火熄滅與否,同他無關。 裴玉質熄滅了燭火后,才躺下身來,于黑暗中窺望素和熙。 前兩個世界的素和熙皆與他兩情相悅了,不知這個世界的素和熙是否會對他動心? 無論如何,他都要盡己所能將素和熙養胖些,讓素和熙快活些,勿要如同行尸走rou般過一生,只要素和熙不殺了他,他就有一輩子的時間可以努力。 第67章 盲眼少俠(五) 素和熙固然已闔上了雙目, 但他不知這裴玉質的底細,自然不可能睡著。 自從雙目失明后,他便時時警惕, 較當年被魔教追殺之時更為警惕。 他行走江湖多年, 樹敵無數, 曾有人混入飛虹劍派, 企圖刺殺他這個瞎子,他便是因為警惕才僥幸撿回了一條性命。 這裴玉質偷窺著他不放, 究竟有何圖謀?正考慮著何時下手么? 他故意露出了一身的破綻,足足一盞茶后,裴玉質都未下手。 裴玉質舍不得闔上雙目,忽而聽得素和熙厲聲道:裴玉質,你莫不是想被我刺瞎雙目? 彈指間, 素和熙已逼到了他面前,左手掐住了他的脖頸,右手的食指與中指抵上了他的眼球。 他猝不及防,慌忙道:大公子,玉質頗為仰慕大公子的風采, 才會窺視大公子的,望大公子恕罪。 仰慕我的風采?素和熙嗤笑道, 我有何風采可言? 裴玉質坦誠地道:于玉質而言, 大公子風采翩然,教玉質心折。 風采翩然,教你心折?素和熙的一雙手同時用力了些, 迫使裴玉質吐息艱難,下意識地闔上了眼簾。 裴玉質肯定地道:對,風采翩然, 教我心折。 素和熙唇角一勾:玉質既認為我風采翩然,教你心折,不若我刺瞎玉質的雙目,邀玉質與我作伴可好? 裴玉質本能地摸了摸自己的肚子,又毫不猶豫地道:大公子若要刺瞎玉質的雙目,玉質亦欣然受之。 子熙若是刺瞎了我的雙目,我便能體驗子熙的痛苦了,子熙亦能信任我了吧?便于我拯救子熙,至于雙目沒什么了不得的,只是這個世界而已,區區數十年,待我去往下個世界,我的雙目便能復原了。 且雙目失明并不會傷著寶寶。 素和熙聞言,大吃一驚:你當真欣然受之? 裴玉質伸手環住了素和熙的腰身,溫順地道:大公子,你動手吧。 素和熙手指施力,逼得裴玉質疼得淌下了淚來,但裴玉質并未退卻,反而為自己解釋道:我并未害怕,亦未后悔,純粹是這具身體自行做出的反應而已。 素和熙的手指已被guntang的淚水濡濕了,手指猛地一顫,并未再施力。 裴玉質鎮定地道:大公子,我知你從云端跌落至泥沼,甚是痛苦,便容許玉質與你一同痛苦吧,玉質從來不知雙目失明是怎樣的滋味,玉質想嘗一嘗。 怎會有人想嘗一嘗雙目失明的滋味? 素和熙不知這裴玉質到底在耍什么花樣,放下抵著裴玉質眼球的右手,轉而將其渾身下上搜了一通,并未搜到什么利器。 裴玉質當然清楚素和熙是在搜他的身,但粗/暴的舉動仍是教他心尖一顫。 其后,素和熙扣住了裴玉質的手腕子,從脈象可知這裴玉質一點內息也無,根本不懂武功,確是一手無縛雞之力的少年。 裴玉質這手腕骨甚是細瘦,直教素和熙覺得再用力些,他便能將這手腕子折斷。 緊接著,素和熙復又以指尖抵上了裴玉質的雙目,裴玉質不再落淚,已然做好準備了,可身體卻不顧他的意愿,微微顫抖了。 他的手指揪著素和熙的褻衣,向素和熙坦言道:我心里不害怕,但我的身體有些害怕,大公子可否給我個痛快? 這裴玉質是以退為進么? 素和熙思索著裴玉質的行為,發問道:你為何不反抗? 我是自愿的,為何要反抗?裴玉質乞求道,待我雙目失明,大公子可否允許我這一生都陪伴于大公子左右,直到我命喪黃泉? 素和熙滿腹疑竇,又想下手,又下不去手。 末了,他收回雙手,回到了自己的床榻上。 裴玉質劫后余生,卻并不覺得慶幸。 他其實更希望素和熙能刺瞎他的雙目,答應他的乞求。 歇息吧。素和熙端正地躺下,仿若適才什么都不曾發生過。 大公子,寐善。裴玉質這次闔上了雙目,不再看素和熙,并不是因為他恐懼被素和熙弄瞎,而是因為他生怕自己的視線擾了素和熙的清夢。 一個時辰后,他尚未入眠,從素和熙的吐息可知,素和熙亦清醒著。 他坐起身來,向素和熙道:玉質去別處睡,大公子若有吩咐喚一聲便是。 素和熙并未出聲,直到裴玉質的足音遠了,他才長長地嘆了一口氣。 或許,或許他該當相信裴玉質。 然而,他已不知道該如何相信一個活人了。 他身為瞎子,總有疏忽的時候,活人若要對他下手,何愁沒有機會? 那廂,裴玉質往專供奴仆休憩的房間去了,這房間自然簡陋,不過他并不介意。 他躺下身去,滿心俱是素和熙。 一時間,他極是懷念那個溫柔的,寬容的,健全的師兄。 可他 他握緊了拳頭,可他將那個師兄害死了。 陣陣蟲鳴從窗扉漫入,不絕于耳,他想起這個季節,在問情山上,亦是滿耳蟲鳴。 年幼之時,他常??吹綆煹軅兂扇航Y隊地捉螢火蟲、蜻蜓、螞蚱他內心亦是想與師弟們玩耍的,但他不知該加入他們。 久而久之,他成了師門中最不好相與的存在,不論是師兄們,亦或是師弟們皆對他退避三舍,惟有子熙不同。 子熙像對待其他師兄弟們一樣對待他,所以子熙承受了他最多的冷言冷語。 他站起身來,打開窗扉,向外望去。 外頭的蟲子并非螢火蟲,沒有丁點兒光亮,不知是什么蟲子? 見多識廣的子熙必定知曉吧? 他站了一會兒,滿身寂寥,關上窗扉,復又躺下了身去,一面撫摸著自己的肚子,一面低語道:寶寶,對不住,因為爹爹的緣故,許多年后,你方能出生。 而后,他闔上了雙目,他分明已困倦了,卻是輾轉反側,良久,方才睡了過去。 他發了夢,夢見自己與子熙聯手殺了澹臺鈺、方見明以及樊紹,他又夢見自己順利地產下了寶寶,子熙抱著寶寶,心疼地對他道:玉質,辛苦你了,多謝你將寶寶帶到這人世間,我們一起好好地將寶寶養大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