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事實卻完全出乎他想象之外。

    這間屋子很干凈、很整齊，卻又狹窄得難以落腳。因為，它就像一座小倉庫，妥善收藏著所有被他無情丟棄的“垃圾”。

    只是，垃圾最開始也不是垃圾，垃圾最開始也曾令他快樂，是珍貴而美好的事物。

    架子上陳列的小說和漫畫，他曾一頁頁讀過。

    已經不再漂亮的陳舊書桌，他曾伏在上面寫下歌詞旋律。

    游戲機的手柄端端正正放在電視柜上，兩個人玩的時候，遠比一個人開心，

    床邊那臺唱片機連擺放的角度都沒變，恍惚間，他仿佛又聽見了mama甜美的歌聲。

    還有……他走到桌前，定定地望著那臺藍白色的自由高達模型。他知道這臺一定不是當初賀秋渡在自己家拼的那臺，那臺根本沒有完成，拼到一半的機體和零件，全都被他生氣地扔掉了。

    那時，他還什么都不知道，也什么都看不清?？擅髅髦T多細節，早足以串起再清晰不過的證據。因為他不肯承認自己的真心，所以，也無法看清賀秋渡的真心。

    “你來了?！?/br>
    身后傳來溫和的聲音，他回過頭，隆明村長正拄著拐杖，佝僂著背站在那里。這么多年過去，村長臉上的皺紋更多了，本來還花白的頭發也已經全白，只有笑容沒變，依舊那么和藹慈祥。

    “村長爺爺，好久不見，您身體還好嗎？我……”林杳然忽然哽咽，一個字都說不出來了。

    自從離開苦蕎村，他就再也沒回來過，自然也沒再見到這位待他親厚的善良老人。

    村長微笑著看著他，半晌，才緩緩道：“已經長這么大了啊?！?/br>
    林杳然一點頭，順勢落下一顆很大的眼淚。

    “當年你幾乎什么都沒帶走，把一切全留了下來，我不知道該把它們都留著，還是全部處理掉?！贝彘L有點感慨地望著四周，“幸好那孩子回來得夠早，他再晚來十天半個月，恐怕這些東西真留不住了?！?/br>
    “您是說賀秋渡，對嗎？”

    “是啊?！贝彘L微嘆了口氣，“我一直以為，他是個比較成熟的孩子，相比同齡人要嚴肅認真得多，也很少會在臉上表露情緒?？墒?，唯有那一次，當他趕回這里卻發現你已經離開的時候，他是真的傷心得哭了?！?/br>
    原來……賀秋渡也會哭嗎？林杳然有些傻氣地想。賀秋渡不像自己，自己從小到大都是很沒用的哭包，但賀秋渡跟大怪獸一樣，鋼筋鐵骨，刀槍不入，他又怎么會哭呢？

    “然后，他就不肯走了，說要在這里等你回來。因為你連最寶貝的鋼琴都沒帶走，所以他堅信你一定只是稍微離開一會兒?！?/br>
    林杳然顫聲問：“他有怪我不告而別嗎？”

    “他怎么會怪你呢？”村長不由驚訝，“十幾年來，他不知回過這里多少次，明知找到你的希望越來越渺茫，卻還是較著勁不肯放棄。我相信，只要能再見你一面，他愿意付出任何代價?；盍艘淮蟀涯昙o，我還從沒見過像他那么執著的人?！?/br>
    頓了頓，村長又道：“我最慶幸的，是堅持沒把你家里人告訴我的所謂你已‘離世’的消息告訴他，不然的話，我怕他……”說到這兒，村長不由渾身一顫，再不敢說下去了。

    “讓他早點放棄未免不是一件好事?！绷骤萌幻客乱粋€字，喉嚨都像被燒干一樣痛?！皯阎稽c希望，卻又一次次地失望，這簡直就是永無止境的折磨?！?/br>
    可笑的是，自己還不止一次地幻想過，賀秋渡迄今為止的人生究竟有多么驕傲恣肆。他是眾星拱月的焦點，他永遠高高在上，他是最恒定的發光體，容不下一丁點平凡的陰霾。自己就這樣擅自定義他，擅自勾繪他，可事實卻是他的人生比誰都沉重，他成了外人眼中光芒萬丈的神，但又因為自己，淪落為一個最虔誠最愚妄的苦修信徒。

    “不是這樣的?！贝彘L滄桑地開了口?！拔业褂X得，那孩子一直都甘之如飴。他沒找到你，但好像始終都和你在一起?！?/br>
    林杳然嗚咽著輕聲道：“我不能理解?！?/br>
    “或許你看了這些就能懂了?！贝彘L把一個小塑料箱搬到他面前，“打開看看吧?！?/br>
    林杳然掀開箱蓋，里面整整齊齊收納著的，竟然都是一封封未拆開的信。他難以置信地望向村長，村長緩聲道：“這些信都是他寫給你的，但你沒法兒收到，郵遞員就一直轉送到我這里 ?！?/br>
    林杳然抬起手，細瘦蒼白的手指掠過那一封封信。它們有的已經泛黃變脆，有的還潔白如新，他數不清有多少，也不知該從哪封讀起。他是個不合格的收信人，離開時雁過無痕，杳無音信，把一個眼里心里唯有他的人，殘酷地留在原地。

    他輕而珍重地抽出一枚信封，淺淺的水藍色，里面的信紙亦是溫柔的藍，點綴著雨滴與小小的□□花。

    “搖搖，自從和你分別已經快有一年?，F在是六月，我生活的城市很快就要進入漫長的梅雨季節。天空仿佛變得很低，不經意間就會飄起悶熱的細雨。你如果來到這里，一定會抱怨這樣的天氣。

    不過，我想我還是有辦法讓你高興起來。我們可以一邊吹冷氣，一邊吃冰鎮楊梅，看窗外細雨籠罩的黃昏。這個季節的楊梅最好吃，五分酸五分甜，只可惜落市太快。所以，如果你喜歡吃的話，一定要抓緊多吃一點?！?/b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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