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卷(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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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霜? 嗯。 秦繹道:因為外頭冷,屋里烤著炭火,霜重了的時候,窗紙都會弄濕。 噢。 慕子翎想,他沒見過白霜,事實上在來江州之前,他連蓮蓬和糖球也沒有見過。那如果領不到炭火怎么辦。 秦繹笑了起來,想他堂堂梁成王宮怎么會沒有炭火。道:不會的。如果你去了,每日都有人將炭火送到你的寢間,還有蓮子蒸。 慕子翎垂著眼,卻在心中想,其實沒有蓮子蒸和炭火也沒有所謂,他只想每晚有人能抱著他睡覺。 好罷那你要快些來。 最后,慕子翎又問了一些雜七雜八的問題,眼睛漸漸困了,沉得睜也睜不開,喃喃叮囑著:我會等你。 秦繹看著懷里的小人,俊朗的眉眼中帶了一點輕微的笑意。 不會讓你等很久。 他說:來年的暮春,我就去云燕接你。 來年的暮春,我就去云燕接你。 慕子翎模糊地聽著,這句話像一片羽毛,輕輕地落在了他的記憶里,卻再也沒有忘記。 只要能活到明年暮春,就能離開云燕了。 這幾乎成了支撐他掙扎著活下去的執念。 后來,慕子翎還是排斥無助又別無選擇地回到了云燕,果不其然,一進烏蓮宮,他就被關進了一個暗無天日的小屋子,被剝奪了公子的身份。 他蜷在一個冰冷堅硬的鐵籠中,脖頸和腳踝上戴著沉重的鎖鏈 枷鎖磨得他腳踝和咽喉上都起了水泡,每晚睡覺都硌得慌。 但是沒關系,慕子翎想,只要等到明年三月,那個救了他的少年就會來帶他離開了。 盡管他沒有告訴慕子翎他的名字,他的家鄉,他的父親是在哪里做著生意。但是慕子翎相信,他會來的。 畢竟他的懷抱那么暖和。 可是慕子翎同樣不知道的是,在他離開之后,秦繹在江州西湖打聽了個遍,最后找到那名曾向他販賣糖葫蘆的小販,以高價贖回了他抵給小販的玉佩。 而他從哥哥那處偷來,象征著太子地位的玉佩,背面寫著兩個字 懷安。 梁王陛下遠道而來,小王倍感榮幸。 半年后,梁成君王甍逝,嫡太子繼位,登基后的第一個月,這位梁成的新君就親自造訪了云燕。 秦繹從高大漂亮的駿馬上下來,目光漫不經心地掃過面前眾多陌生的面孔。 那時他已經度過了最腥風血雨的時光,走到了權利的頂峰,將整個梁成都握到了自己手中。 他已經能夠來兌現他的承諾了。 秦繹握緊了手中的玉,想。 他看著面前堆著笑,輕易就可看出諂媚的王室貴族們,略微整理了一下心情,也微笑起來,朝他們走過去交談寒暄。同時在心中默默低念: 懷安,云燕。 而與此同時,慕子翎被鎖在囚籠中,無人問津地過了一天又一天。 他分不清白天黑夜,那個房間陰暗潮濕,慕子翎總是手腳冰涼。 他原本是一副驚人心魄到見過難忘的美人相,但在這日復一日的磋磨中,逐漸變得比往日更加蒼白消瘦,性格也變得越來越陰郁孤僻。 什么聲音? 只在午間送飯時,慕子翎驀然問:外頭的,是什么聲音? 這個時候慕子翎已經瘦到連蝴蝶骨都突出得異常厲害了,灰撲撲的白衣穿在他身上,顯得異??帐?。 他跪坐在鐵籠的柵欄前,伸出非常細瘦伶仃的一只手腕,從籠子的縫隙勉強夠到今日的飯菜。 他的鎖骨和腳腕上都結了一層血痂,起初磨出來的水泡破掉之后,留了一層淺淺的疤。只是后來又反復磨傷,結痂。 是歡迎梁成的新君造訪的慶典。 仆從答:他對懷安殿下十分青睞,王上高興極了,要大擺三天三夜的歌舞歡迎他。 梁成。 慕子翎喃喃:梁成的君王來了? 是啊 仆從說:與云燕不同,它可是一個國土很大,很強盛的國家呢。倘若能與梁成結為友邦,對云燕將會大有助益。 哦。 慕子翎垂下眼,顯然對仆從說的話并不感興趣。他抱著膝,只出神想,他知道的,梁成在中陸的西南邊,東邊有黃沙落日的赤楓關,南邊和他們云燕接壤,西邊是浣湖江,冬天的早晨起來,窗子上還會結白霜 在這陰暗潮濕的暗室,他一遍遍地回憶著那荷葉尖尖碧綠接天的江州。 想那名將他從冰冷的湖底救起的少年,想他溫暖緊緊抱著自己的胸膛,想他對他說來年暮春,我就去云燕找你。 那時他披著玄衣少年干燥溫暖的衣物,坐在篝火邊,看跳躍的火光在他臉上一晃一晃。 現在是什么時候了? 慕子翎問即將跨出門的奴仆:春天了嗎? 不見天日的房間里,慕子翎幾乎無法感知出時間的流逝,也無法辨別出季節。 可他執著地等待著,是因為那名少年說過會在來年春花開盡的時候,來云燕接他。 春天? 奴仆一頓,他瞇眼瞧著院子中的鳳凰樹,遠處迎接梁成新君的奏樂聲正鑼鼓喧天。 奴仆一哂,笑道:小公子,春花都要謝盡啦。 那時慕子翎坐在堅硬冰冷的鐵籠中,孤零零地被留在黑暗陰冷的暗房里。 整個云燕都在慶祝梁成新君的到來,更為他莫名而隱晦的對慕懷安的好感感到激動,喜悅能得到這樣一個強有力的大國盟友。 慕子翎被所有人遺忘了,他一個人低落與傷心著,想當初說好的那個少年為什么沒有來,不是來年嗎?是他聽錯了嗎? 可事實上,秦繹其實從未失約。 他登基之后,拋下了一切馬不停蹄地來到了云燕,趕在最后一枝春花凋謝之前,他要去見一見他的心上人。 第17章 春花謝時 16 秦繹自去過云燕之后,回了梁成也時常往云燕寫去書信。 但那些大多都是較為發乎情,止于禮的來往,其中最放肆的句子,也不過秦繹寫了十多次信之后,又逢一年暑夏,他夜里聽著灌木中蟲鳴的窸窣聲,又想起了江州篝火旁的一夜,忍不住披衣起來,在窗邊案上寫下了一句: 故人入我夢,明我長相憶。 而后裝進信封,令人連夜送往云燕。 彼時慕懷安捏著薄薄信紙,目光在抬頭的鳳凰兒三個字上長久游離,眉頭微微蹙起。 良久后,他提起筆,略有遲疑,身邊的云燕王卻催促地看著他,慕懷安望了云燕王一眼,云燕王點點頭,他才緩緩落筆: 梁王陛下: 見字如面,近來安否 與君長久別,夜夜夢乘風。 唯此江上月,圓缺與君同。 他寫好,緩緩折疊起來,塞入事先準備好的封袋,由小廝領著,交給信使再送回梁成。 懷安,你是云燕的太子,明白么? 云燕王注視著端秀少年的細嫩脖頸,輕輕道:王室之尊嚴興亡,皆在你一人身上。 慕懷安點點頭,低聲道:是。兒臣明白。 下次通信,你需告訴他,你已長大,不可再喚乳名鳳凰兒。 云燕王將目光放到窗外,看著那郁郁蔥蔥的山與空寂精致的庭院,緩緩謀劃道:其余之事,你思慮周全一些,莫要叫他發現便可。 慕懷安應了一聲,接著拿起桌上的另一封信與梁成的烈火信徽不同,這一封上留有碎裂的冰雪與狼首圖案: 那代表著中陸極北之地,極少與他國往來的神秘國度燕啟。 與剛才接到梁成來信的猶豫與遲疑不同,這次慕懷安倒顯得十分期待似的,拈起信封就要拆開封口,云燕王卻伸手制止了他。 上次你給他寄去六次信,他一次也未回你不是? 云燕面有不悅:顧雪都此人太過狂妄!晾著他。 說罷從慕懷安手中強行抽走信封,扔進了火堆里,將另一封鋪到了慕懷安面前: 先看看這封盛泱十一皇子的罷。 是。 慕懷安垂眼應了一聲,目光卻落在那已經被扔進了火盆的信上,直到整個信封都被火舌吞噬了,才有些念念不舍地收回目光。 他心思飄忽地想,那封信里不知道寫著什么呢? 此番燒了他的信,以后他還會寫信過來么? 慕懷安提筆回著盛泱十一皇子的信,很有一些心不在焉。 慕子翎被囚在暗室中,數不清度過了多少日子。 云燕王既不殺他,也不放他,似乎忘記了他的存在,等到他自生自滅也就算了。 云燕多瘴氣毒物,蝎子毒蛇滿地跑是再常見不過的事。 慕子翎沒有玩伴,也沒有人陪他說話,便捉了五六條小蛇養著陪自己玩。 嗬,祖宗誒! 給他送飯的宮奴有時推門進來,瞧見各色各樣的小蛇突然從慕子翎的領口鉆出來,纏著他的脖子往上爬,都要受不小的驚嚇。 哪怕云燕慣養毒物和蠱蟲,但養成慕子翎這樣帶著蛇睡覺的,還終歸還是只有他一個。 比起剛被關進來的時候,慕子翎長大了一些。 他的手腳長長了,眉眼也長開了,因為長久未見光,皮膚更顯出一種不正常的白,眼珠漆黑幽深,像深林里的兩汪潭水。 不知是不是因為被關在陰暗的囚房里太久的緣故,有時候他的側臉看上去有些陰郁和冰冷,微微抿著唇不說話的樣子,顯得孤僻而敏感。 您近來還是能聽到那些聲音嗎? 宮奴將飯食擺在籠外,面色擔憂地問:晚上大概什么時辰? 慕子翎玩戲著小蛇,略微思慮了一下:最近太陽落下之后就能聽到了。 這樣下去可不行。 宮奴喃喃道:這里離祭祀臺太近了近年來祭了太多人畜,怨氣大得快要控制不住,等中元節一到,可就危險了。 這名宮奴是慕子翎乳母的對食,也曾照顧過他的母后。是宮里為數不多對慕子翎上心的人了。 我找王上求求情吧。 宮奴道:總不能將您再留在這兒,千萬不能 云燕的傳統是異常腐朽迂化的,他們信仰天神,每當遇到什么災禍,就要祭祀。 上至天災干旱,下至云燕君王或儲君生了重病,都有巫師出面,以鮮活的人命作為代價,祈求天神的恩澤。 為此,他們甚至還專門豢養了人畜。 自慕子翎囚入暗室以來,因為離得近,他曾無數次聽到祭祀臺那邊傳來的哭喊。 都是些還未長大的孩子,被悶封在陶罐里,罐下還烤著熊熊的烈火。 因為身為祭品,單純的死是不夠的,還需要烈火洗盡他們身上的污穢。 瓦罐在烈火里燃燒,不知道發生了什么的孩童痛苦大叫,瘋狂地拍擊著罐壁,哭著喊父母:好燙、好燙!,娘親我要喘不過來氣了??!。 然而那些他們以為會不顧一切趕到他們身邊,保護他們的父母,只是在重重士兵的包圍下,雙目含淚而又莊重地注視著祭祀的進行。 慕子翎曾想過,倘若他不是公子隱,沒有誕生在王室,而是這些普通奴隸中的一個,那么被悶入瓦罐中灼燒的可能也會有他。 在云燕,比他更無助痛苦,無法選擇命運的孩子太多了。 您切莫與它們說話。 宮奴嘆了口氣,喟嘆道:那些孩子死時不知有多么大的怨氣都是作孽啊。 然而慕子翎抿了抿唇,心想,他不止能聽到它們說話,甚至還能看到它們的記憶。 他看到有柴火架在高臺上熊熊燃燒,白須耋耄的巫師行著繁復的禮節,平民與奴隸在重重侍衛的包圍中一邊目睹自己的孩子被燒死,一邊高喊云燕昌盛,國祚綿長??!。 也有婦人實在難以忍受孩子的痛哭,啜泣著突然沖上前去,想把親生骨rou從烈火中搶出來。 但她只跑出幾步,就會被圍在周遭的士兵猛地用長戟捅進身體里,兩根長戟挑著,將人扔進烈火中,化作一把讓炙烤她幼子的烈火燒得更旺的燃料。 隆叔,如果被它們纏上會怎么樣? 慕子翎輕聲喃喃問,他下意識撫摸了一下自己左手上的一塊疤 那是他前幾夜突然驚醒,被一個瞧不見臉的小鬼咬在他手上留下的。 當時慕子翎被嚇壞了,雖然云燕處處可見陰魂降頭,但是在這樣一個黑暗的、除了慕子翎再也沒有他人的房間里,遇上這樣的小鬼還是叫人害怕。 那之后,慕子翎就時常能在夜里看到那個小鬼惡狠狠地在暗處盯著他,有時候是它一個,有時候是好幾個同樣慘白腫脹的亡魂。 我會死嗎? 慕子翎低聲問,他注視自己的手指,那上頭纏著一位小蛇,在他的指縫間爬來爬去。 他原本不怕死的,在他更小的時候就想過要結束自己的性命,但是他還沒有去過梁成,沒有見過結在窗紙上的白霜,看見漫山遍野的山茶花 雖然答應帶他去看的那個人已經失約了,但是慕子翎想,他還是愿意再等一等他的。 宮奴惋惜地望著這個孩子,這個時候慕子翎已經快十四歲了。 他的脖頸細而白皙,雖然穿著并不干凈的袍子,但是這么垂著眼,將下頜抵在膝蓋上的模樣依然顯得脆弱而動人心魄。 我會替您求一求王上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