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卷(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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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販目瞪口呆,慕子翎拿了兩支糖葫蘆,竟然就真的要離開的模樣,半分也沒有開玩笑的樣子。 小販又喜又疑,望著慕子翎,忍不住再確認一下:喂,這玉你真不要了??? 可慕子翎卻都準備開始剝糖紙了:真的不要了。 他咬下第一個糖球,閉著眼仔細嘗,但似乎被酸了一下,秀氣的眉蹙起來,可很快又嘗到甜味,天真地露出個笑。 他走出兩步,又似乎想到什么,退回來問小販:請問,你知道西湖在哪邊嗎? 小販給他指了方向,慕子翎就朝那邊走了過去。 對玉他沒有半分不舍,因為原本也不是他的。 數十日前為了離開云燕,他從兄長慕懷安那里偷來了象征太子地位的玉佩,魚目混珠,用來出城。 否則,以他這種不能見光的公子隱的身份,哪有資格佩戴那樣的美玉。 慕子翎走到西湖邊,坐在岸堤上,慢慢地吃他剛才買的那兩根糖葫蘆。 此時正值夏季,整個西湖都長滿了荷花,遠遠望去,仿佛有一片碧綠搖晃的海潮。 約莫黃昏的時候,趕集的人都離開了,炊煙四起,華燈初上。 慕子翎仍坐在岸邊,這時候這里只剩下他一個人了。 一個略年長的嬸嬸從他身邊路過,看著慕子翎,笑著問: 小公子,不回家吃飯呀? 慕子翎回頭,臉頰的上還沾著幾點糖渣。 他看著手上兩根光禿禿的小木簽,搖搖頭,道:不回了。 阿嬸沒有在意,笑了一下,逐漸走遠。 但就在她即將從拐角離開的時候,突然聽見撲通一聲,阿嬸詫異回頭,只見剛才和她說話的那個孩子已經不見了。 阿嬸反應了半秒,匆匆忙忙奔到剛才慕子翎坐過的地方。 有許多氣泡,正咕隆咕隆從水底冒出來。 阿嬸一愣,菜籃從手里落到地上,慌忙叫道:來人幫忙呀,有孩子落水了??! 慕子翎感覺有些冷,越往下,湖底的水越是冰涼。 可是除了冷之外,他又有種終于解脫了的輕松。不用再提心吊膽自己會隨時喪命,不用再忍受旁人的指點與眼色,這種性命掌握在自己手中的感覺實在很好。 如果不能控制能不能活下去,那么什么時候死,他一定要自己決定。 這次不當心摔碎了慕懷安的長命鎖那把對云燕太子殿下實在重要的長命鎖,讓慕子翎終于下定了決心自盡。 他既懼怕會被怎樣懲罰,也受夠了這提心吊膽的日子。 然而,就在他全身熱量都要流散在這冰冷的湖水中時,一雙溫熱的手抓住了他,緊接著,慕子翎感覺自己被人往上拉去。 他怔了一下,試圖掙開,但相反那人卻更加捉緊了他,甚至把慕子翎摟到了懷中固定住。 慕子翎聽到了那人的心跳聲,還有暖和的溫度包圍著他,他突然就有些不敢掙扎了 這個人是活的,他不想死。他是在救他。 那倘若因為自己的掙扎,將他害死了怎么辦? 慕子翎驀然安靜下來,任由對方將他摟著向上浮去。 在越來越接近水面的時候,頭頂的光亮也越來越大。 就在他們即將破水而出的那一刻,慕子翎突然想,他需得看一看這個人的模樣,知道在他的生命中,這第一個不希望他死去,愿意拿自己的性命冒險也要挽留他活著的人是誰。 他回過頭去 可就在此時,慕子翎從昏睡中醒了過來。 夜色正深,房間里的窗戶開著,外頭正孤零零地掛著一彎寒月。 他躺在空寂的承燁殿里,薄被下的衣裳還沾著下午自己嘔出來的血跡。 阿朱待在床頭的瓷罐里,正纏著一根白骨打瞌睡。 慕子翎靜靜躺了數秒,感覺有些口渴,掀開被子摸索著自己找水喝。 外頭打牌的宮人這時候終于聽到動靜,推門進來查看,見到慕子翎,喔了一聲: 公子醒了? 慕子翎沒理,宮人便接著道:醫丞來過了,煮的藥在桌上。公子記得服。 慕子翎看著那碗冷藥,宮人尷尬地笑了聲,大概覺得慕子翎下午終究是秦繹送回來的,說不定在宮里的地位還有救,便搓了搓手,不太自在道: 藥,是不是冷了?哎,我拿去熱熱吧。 慕子翎沒什么反應,只沒頭沒腦問:秦繹呢。 宮人一呆,直白道:王上? 王上下午看公子沒、沒 宮人舌頭打了數個結,總算沒把那句沒死說出口,盡量委婉道:看公子沒事兒,就走了。 慕子翎低頭看著自己白衣上的污跡,因為過去了幾個時辰,那些鮮紅的血跡已經變得暗沉了。 他良久后才緩緩回過神來般應了聲嗯。 宮人覺得奇怪,依照慕子翎往日的行事作風,應當根本不會問秦繹才對。 他們之間是什么關系,有多少情分,是所有人都心知肚明的事。 他完全不必對秦繹抱有多大希望。那會像個笑話。 但慕子翎沉默良久,才低低笑了一聲,輕輕地自言自語道: 方才做了一個夢。差點沒有分清我已經醒來了。 第6章 春花謝時 05 傳說,在千年之前,云燕曾幫助過一個在南疆密林中尋找月牙薔的旅人。作為回報,旅人給了云燕族通靈的能力。 一般人死后,魂魄將順著黃泉而行,而最終,每一滴黃泉之水都會匯入無間海。從無間海起,那就是屬于冥帝的地盤。 被贈予了特權的云燕人可以以活人之軀抵達忘川側岸,看到對面的時間荒丘。 起初,那位一身玄衣的年輕人給云燕族這項通靈之能時,是因為云燕地偏人少,落后封閉,常年飽受戰亂欺凌之苦。 那就贈你們陰兵鬼將吧。 年輕人道:無間海里,有許多不肯去轉世輪回的怨靈。你將他們請來,好好供奉,讓他們助云燕在這亂世之中有一處安身立命的地方。 那年輕人有一只漆黑的冷玉扳指,帶在左手拇指上。 他將那只扳指取下來,隨意點在跪在自己面前的云燕王室額頭 自此,云燕森嚴的宗族與血脈尊卑秩序就建立了起來。 只是,那個時候年輕人也許沒有想到,他給予云燕的這項特別能力會讓巫蠱之術在云燕大肆盛行。甚至在貪欲的催使下,出現了暗巫、血降頭、青陽小鬼等事與愿違的邪術。 直到千年之后的現在,慕子翎橫空出世,養出了云燕歷史上從所未有的千萬鬼兵與蛇王阿朱,將巫蠱術推上了一個全新的高潮。 連曾經最邪惡血腥的暗巫,在他面前也變成了小打小鬧。 只是這在痛苦與絕望下催生而出的百鬼之首,能用鮮血與壽命飼養鬼兵們多久,恐怕連慕子翎自己都不知道。 當他下午在外庭突然毫無征兆地嘔血時,慕子翎就該能模模糊糊意識到,這是他身體即將開始透支的信號。 慕懷安的忌日在十月二十六,秦繹提前半月,就令人在宮中置辦法事。吵得慕子翎差點想把整個梁成王宮拆了重建。 忌日當天,秦繹親自去法場督辦,從慕子翎的承燁殿望過去,能看見秦繹站在高臺上的影子。 他一直站在那里,看著作法的道士吟誦低唱。微微低著頭,好似在無聲地緬懷記憶中早逝的的故人。 慕懷安是云燕的太子,與秦繹乃是至交。 宮變后,慕懷安落敗,被慕子翎手刃。消息傳到秦繹那里,他就帶領了梁成的十萬兵馬,千里而來踏平云燕,擄回慕子翎給慕懷安報仇。 慕子翎一直想不通他們是如何成為摯友的。 慕懷安久處深宮,從未離開云燕,秦繹頭一次造訪烏蓮宮,就與他促膝長談至深夜,宴會上含笑的目光未曾離開過慕懷安分毫。 他應當是真的很喜歡慕懷安。 喜歡到對連和他有一張一模一樣的臉的慕子翎,都愛恨交加,沒有直接殺了。 慕子翎注視著道場上的身影很久,眼底明明滅滅,看不出喜怒。 法事作到半夜,秦繹一動不動,竟就那么站了一整天。 子時之后,還擺駕祈寧廟,去對著慕懷安的牌位長相思去了。 宮人上了酒,擺在秦繹面前的小案上,接著就全被趕了出去。連最貼身的太監都只能在門外守著,聽到傳喚再進。 秦繹給自己斟了杯酒,又給對面的空位斟了一杯,沒什么特別情緒地輕聲道: 懷安,你我兩年未見了。 他與對面瓷杯碰飲,仰頭很干脆地將一杯酒全部飲盡,笑道: 當日你我相見,從未想到會這樣匆匆結束一生。你也從未告訴過我你還有一個胞弟,否則,王位相爭,深宮暗箭,我替你提防著些,你也不會如此吃虧落敗。 我們第一次相遇時,你不過八九歲的年紀,我說不要再怕,活下去,世間險惡,我護著你。是我食言了。 秦繹又飲了一杯,算是自罰。 烈酒從他的脖頸流入綴著金紋的衣領,因為喝的太急,秦繹微微嗆到了一下,咳嗽起來。 銀月如鉤,他靜靜看著面前的靈位。 漆黑的木牌上書著慕懷安的名字,看上去冰冷而死氣,沒有一絲那人光風霽月的影子。 再溫潤秀麗的眉眼,都在死亡和時光的手下化成了灰。 我時常想殺了慕子翎給你報仇,又不知怎么總下不去手。 秦繹啞聲道:他讓我想起你。初見那一天,你側著臉不說話的樣子,和他有時候很像。我我留著他的性命,但有時候活著受折磨,比直接殺了更令人痛苦。讓我再想一想,想清楚了,就殺了他。 冷酒入腸,談不上有多舒服。 秦繹卻一杯接著一杯,就著月光喝空了兩整壇。 他摩挲著手中的一塊白玉,上頭雕著精致至極的花紋圖案,觸感潤滑冰冷。 一看就是曾經拿出來在手中摩挲過無數遍的。 懷安 秦繹逐漸起了醉意,潤白的玉佩在眼中也起了重影。 正當他喃喃叫著慕懷安名字的時候,木門卻嘎吱響了一聲,秦繹開口欲呵斥,卻看見道雪白細長的影子晃了進來。 他愣了一下,足足反映了三四秒才辨別出來,這不是慕懷安的魂魄現形了,而是另一個病態的影子。 秦繹瞧著慕子翎手腕上纏著的朱蛇,冷聲道: 你來干什么!出去。 慕子翎瞧也不瞧他,只在靈位前晃了晃,望著慕懷安的牌位,淡聲道: 我來看看我的戰利品給我的好哥哥上柱香啊。 你,不配進來。 秦繹抓起酒杯,有些神志不清地朝慕子翎腳下砸去,低低道:我該殺了你給懷安償命。 慕子翎不懼反笑,朱蛇盤在慕懷安的靈牌上,冷噌噌地吐著信子。 你什么時候殺我? 慕子翎問:待你想好時,記得提前三天告訴我,我給自己挑個喜歡的時辰。 秦繹無話可說,低罵了一聲,神經病。 夜里風涼,慕子翎最不受凍。他走到秦繹對面那個原本留給慕懷安的位置,隨意給自己倒了一杯酒,暖暖身子。 然而酒比想象中的要烈的多,入喉慕子翎就感受到股辛辣,辣的他禁不住咳嗽起來。 肺里像火燎一般難受,咳著咳著,就咳出一股腥甜的鐵銹味道,浸入雪白的巾帕,留下一道鮮紅的印子。 慕子翎看了血跡一眼,表情不算特別驚訝,只有點厭煩地隨手扔到了一邊。 你做夢去吧。 他一邊斟酒,又一邊慢慢說:我即便病死,也不會給你殺我為慕懷安報仇的機會。 秦繹耳邊嗡嗡的,只見慕子翎凌空抬了抬手,擱在香火臺上的靈位就自己浮起,飄了過來一只紅衣小鬼舉著它,只是旁人看不見。 小鬼顛顛地跑過來,討好地俸到慕子翎手邊。 慕子翎隨手在它額頭上點了一下,漫不經心地夸賞道:好孩子。 小鬼便縮了回去,十分高興的樣子,蜷在角落里癡癡地望著慕子翎。 慕蒙說你沒有死,嗯? 慕子翎把玩著牌位,一手撐著頭,欣賞著冰冷木牌上寫著兄長名字的那三個字。 那你可太倒霉了。 他撫摸著牌位上的刻紋,微微輕笑說:第二次殺你,我肯定用比第一次更疼的方式。 秦繹聽他喃喃說著什么,卻沒有聽清。 殿內的油燈很暗,光影晦澀模糊。 庭外的月光淡淡的,照進來一點冰涼的影。 慕子翎側著臉,容色是蒼白到不太正常的地步,又因剛剛咳過血,嘴唇顯得意外的殷紅。 他的下頜很尖,正是人們口中向來所說的那種薄命相,一頷首一挑眉都像是勾在人的心尖尖上。 猶如一只勾人心魄、踏月造訪的艷鬼。 秦繹有一瞬間的恍惚。 放下。 半晌,他漸漸回過神來,秦繹定了定神,啞聲道:你的手沒有資格碰他的牌位! 慕子翎不答,只嘲諷問:他活著的時候就奈我不何,現在死了,不更是我手中搓圓捏扁的一個玩意兒? 噗。 話音還未落地,一杯冷酒就已經潑到了慕子翎臉上。 秦繹臉色微青,壓抑地盯著慕子翎,忍氣道: 滾出去。今天我不想在這兒收拾你。 然而慕子翎閉了閉眼,酒水打濕了他的鬢角,衣衫,有一兩滴水珠還停在了他的睫毛上。 慕子翎輕笑了一聲,那水珠就也隨之微顫一下,貼著他蒼白的頰面滾下來。 慕子翎睜開眼,沒有看秦繹,抿嘴突然一用力將慕懷安的靈位狠狠摜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