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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帝雙目渾濁,帶著一身病氣沉沉交代道:“保全御史臺,在朕身隕后全力輔佐新帝,非到萬不得已,不得與北狄開戰?!?/br> 傅鶴延身為皇帝近臣,一向得他深信。 傅長凜可謂是他看著長大的孩子,若非近日來他的所作所為瘋魔至此,皇帝大約永不會對他起殺心。 “叛臣既未清肅,你放手去做便是,在朕尚有一口氣的時候,把這案子徹底了結?!?/br> 這是給他定下了死令。 傅長凜拱手道:“臣遵旨?!?/br> 皇帝便抬起一點聲音吩咐道:“元德,擬旨來?!?/br> 傅長凜再回到小郡主靈前時,那盞搖曳的長明燈,在她靈柩前光影輝輝。 皇帝遠沒有打消疑心,這道旨不過是為鞏固江山,物盡其用罷了。 賀云存已接應了北狄的一小部精兵,正藏于天和城內。 陸十已帶領傅家全部影衛,與楚流光合力全城搜捕。 傅長凜仍舊寸步不離地守在小郡主靈前。 說來可笑,他曾為緝拿叛臣一次又一次棄她于不顧。 無論是七夕燈會上定遠侯長女,還是南亭別苑里與季原父女的面見。 彼時那位小漂亮曾如此赤誠而純粹地喜歡著他,他卻總將人惹得直掉眼淚。 而今她成了天上遙不可及的月亮,傅長凜才恍然意識到,他究竟失去了甚么。 皇帝奪權也好,抹殺也罷,待平了這亂世,屠盡了曾害她兄長的北狄,便從此只守著他的月亮。 傅長凜每每午夜夢回,都遙遙夢見那個天真爛漫的小郡主,瞇著眸子向他粲然一笑。 她會抱著那只已然養得很肥的雪兔,嘗遍這世上最清甜可口的點心。 她該高居榮光之上,享盡這世間尚未及見到光景與榮華。 而非孤身躺在疾風驟雪間就此沉眠,抑或躲在某個曬不到太陽的暗室里,以詐死為他平叛的功業鋪路。 傅長凜席地坐與冰雪間,靠著她冷硬沁骨的靈柩,遙遙望著赤紅的天際。 這場暴雪太過漫長,不知晴霽時,會否能再見那片清涼如水的月光。 死亡也好,狼狽藏匿也罷,為何不能是他來承受。 那樣一個嬌軟漂亮的小郡主,不過將將十五歲而已啊。 傅長凜側首抵在她靈柩的一角,赤紅著眼反復道:“為何,為何不能換做是我……” 可他不能倒。 亂世未平,血海深仇未報,他的小月亮余生如何安穩。 萬一,萬一某日他果真有幸守得她歸來,難道仍要她過這樣動蕩不安的日子么。 傅長凜隱隱藏著一點奢求,像是一顆來之不易的蜜糖一樣,只敢在只撐不住時拿出來嘗一點甜意。 這一點甘甜,便已足以支撐熬過這個風雪飄搖的凜冬。 只是那顆來之不易的糖,終歸便要耗盡了。 傅長凜擁著那盞長明燈,同以往數個日夜一樣,伏在她靈柩旁沉沉睡了過去。 傅家的影衛守在這片廢墟之外,將整座臨王府廢址守得嚴絲合縫。 傅長凜守靈時不許任何人近身,自然便無人膽敢窺視。 今夜的風格外冷冽,卻似乎又裹挾著半分極難察覺的冷香。 這點幽微的木香似曾相識。 傅長凜多年習武,早練就了一身極為警惕的反應。 只是這樣的氣息他熟識多年,一時極盡眷戀地深嗅著,分毫沒有蘇醒的跡象。 他連日奔波,此刻大約已是困倦至極。 少女披著絨暖的斗篷,只簡單挽了發,無聲踩著深雪,緩緩走近了那道沉睡的身影。 傅長凜眉眼深邃,如天人一樣帶著泠然的波光,是極冷雋清絕的長相。 小郡主早習慣了他的淡漠與冷峻,卻極少見到而今這樣的,毫不設防的脆弱模樣。 她遙遙立在靈棚之外,宛若游離于世的神明一樣,冷眼俯視著,這位曾淡漠強大刀槍不入的傅大丞相。 男人靠在靈柩一角,緊抱著長明燈啞聲喚道:“糯糯……” 小郡主驟然瑟縮一瞬,渾身薄覆的堅冰轟然碎裂,不可抑制地流瀉出一點溫朦的落寞與隱憂來。 他已在這冰天雪地中接連睡了幾夜,再不收斂,只怕皇帝尚沒動手,他便已先行自毀了。 少女捧著手爐,收斂氣息緩緩湊過去。 她深知傅長凜的謹慎與警惕,并未試圖去取他懷中緊抱的長明燈。 少女輕手輕腳地放下了靈棚四下的帷幕,將肆虐的風雪阻隔在外。 赤紅的天光被一并隔絕。 幽夜間四下極靜,小郡主借著長明燈輝輝的火光,細細打量過他的眉眼。 傅長凜連日奔波,隱隱瞧得出半分消瘦與憔悴。 卻意外地并不很丑,反倒依約透出幾分脆弱孤絕的美感來。 小郡主忽然沒來由地回憶起那晚,有刺客帶著假造的北狄信物潛入臨王府。 傅長凜連夜趕來時,似乎曾在她榻畔守過許久。 彼時她的反應,倒與傅長凜現下的反應十分相像。 那點氣息太熟悉了,小郡主被他微涼的指腹揉著眼角,鼻尖縈繞著他熟悉純粹的氣息,睡得昏沉。 似乎他們之間,唯有相顧無言時,才得以偷來片刻閑靜美好的光景。 她仿佛終于因著他的狼狽與落魄,消磨掉一些鋒利傷人的怨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