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鳥與魚
“您好、請問、請問,咳咳咳……” 屈膝站在酒紅色地毯漫漫鋪設的長廊上,掌根撐著雙腿大口喘氣,她的肺葉隨呼吸于胸膛里一張一合猛地拉風箱。 堅持鍛煉也沒法幫她回到體力充沛的從前。 那舞蹈無休止的、淹沒在掌聲中高振雙臂的二十出頭。 盡管在夢里,她仍然時常夢見自己還是那只在云翳間愜意穿行、羽翼流暢如水如絲的丹頂鶴,啼鳴噦噦。 然而實際總是殘酷得好像從天頂降下的一道炸雷,將她從萬眾目睹中的得意高臺狠狠劈落,即便是在夢里也有風聲在耳邊真切嘯過,聞見通體自傲的羽毛起火后被燒焦的苦味。 自然,也教她如今下了出租車穿過車流,淋著雨朝酒樓小跑上這么一段都費勁無比。 rou體成了拖拽在焦急心情的繩索后且行且散架的一輛破馬車,哪里都急著要發出靈魂已在它之內過載的聲響,從太陽xue到眉弓,俱隨著她賣苦力的心臟不斷地跳痛起來,連帶著眼眶底的眼珠也又腫又熱。 估計是因為身上被雨打濕了沒來得及弄干,偏頭疼的老毛病又不留情面挑在這時候犯,她只好騰出一只手來捂住眼睛,一面努力把已送到舌頭上的話捋直。 “請問下,北江景廳在哪個位置?” 不知道應該責怪把跨江大橋塞了個滿當的車流,還是責怪六點半這場從天而降的暴雨,又或者單純地賴一賴,在家門口磨蹭許久的自己。她遲到了。 …… “你今天不用車的?” 薛先生站在置物架旁,戴著遠視鏡輕輕護理他心愛的卡座磁帶機,右下角的PIONEER標志被擦拭得干凈锃亮。 兩分鐘內,薛霽已經從他面前匆匆路過了四五次。她像是心不在焉,一句話也沒回就閃身進臥室,帶上門。 家里很安靜,紅的白的小錦鯉從水草的隙間徐徐游過,水面平得沒有一絲波瀾,水上,那幅“家和萬事興”依然。老衣櫥的門被拉開時咯吱咯吱地直響,衣撐在不銹鋼欄桿上輕輕地碰撞,取走又回還。 過了兩叁分鐘,像是在對鏡自視,又像是催促著自己下什么決心,她的聲音從臥室門內傳出來,既倦既干。 “爸。菜我都擇好了。待會兒等媽回來,你千萬記得提醒她這些都是我在超市買的豌豆苗,本身已經夠嫩了,水燒開后扔進去簡單燙兩下就要趕快撈起來。否則時候一過很容易燙老掉,媽她最近牙不舒服,沒那么好嚼?!?/br> 同太太照顧薛霽這么長時間,薛先生已比她搶先接受了女兒的無精打采狀態,兀自保持著父親獨特的緘默。每每就算有關心的話想問,常常也還是無從出口。 “嗯,這些你mama都知道弄的?!?/br> 以宋太太始,以宋太太終的話題最保險。 尷尬是他和女兒獨處時的常態,薛先生早已習慣。 他活在她學生時代那一沓生活費的背后,她活在他書房滿墻獎狀、紀念章和獎杯之中,且大多時候也是一樣冷的、無情緒傳遞的金屬。 薛霽不多的幾次心緒流露,薛先生也看不明白。 他回憶起曾經妻子出差,遣自己去二中給薛霽開家長會的舊事。 …… 薛先生推掉酒局。他幾乎能閉著眼從單位一路沿著馬路走到川府酒樓,連皮鞋底都是識路磚花紋的,一點不夸張,卻在女兒的學校里迷了路,不知道該去哪個學部。 對著地圖扶起額頭,老薛完全鬧不清女兒到底是該念高一還是初叁,深深的無所適從,難免惹得他自覺困窘,最后干脆放棄找下去,索性就杵在學校的宣傳簡章布告欄前接連抽上好幾支消磨時間的煙,等薛霽放學。 薛先生人到中年仍不改劍眉星目的一張臉寫滿了知識分子的肅靜與事不關己。 自然,像他這樣的腦力工作者,在家是比較十指不沾陽春水的。記不清女兒在哪個年級念書,這遠不能算為父親的過錯:把這樣瑣碎的勞務加諸父親身上,簡直是種苛責。 更何況昨晚宋太太忙著收拾行李,薛霽更是沒講清楚。 ——高中部招生簡章:十年樹木,百年樹人。自一九七□年建立至今,我校已向社會各界培養輸送諸多人才。秉承著肇始一輩相傳的薪火,面對著邁入千禧年的全新挑戰,我校制定了“定位家鄉,面向全國,展望世界”的戰略目標,對學生素質與師資力量做到高標準、嚴要求,誓要為新世紀培養有獨立思想、強壯體魄、健全人格的高素質人才,做蘄江頂尖、全省標桿、國內一流的示范性普通高中。 倒也是這樣不錯。 讀到底下幾行,薛先生肅靜的臉上浮現出一點兒得意的神色,火星殆盡的香煙在他指尖升騰起灰煙,襯得那幾絲紅光隱隱約約:樓下老陶家的女兒當初成績沒能過線,自己卻可著勁也要來二中念書,鬧得她爸媽兩個上上下下地跑,沒少從中間打點關系。擇校費揣在口袋里好像燙手的山芋,晚上睡覺做夢都唯恐交不出去。 他聽妻子做飯的時候小聲說,據說差一分就算多少錢,云云。聲音小得跟生怕這小話被抽油煙機抽到樓下廚房去似的。老薛倚在廚房推拉式的門口,一面聽閑話,一面在手里把玩從大學同學手上收來的便攜磁帶機,日本愛華的。十來年前的型號,款式卻自有種不落俗套的美。 “還好小雪這方面從不讓人cao心?!彼翁袊@。 “我們家又不是付不起那一兩萬擇校費?!毖ο壬v。 她拎著鍋鏟猛地走上來,氣勢洶涌得直把他嚇一跳。近一米九的高個子在宋太太面前一個趔趄:“我說錯了?” “是是,我們家就照著你這德行,好好玩你的磁帶機,繼續玩,等到把這屋里全都玩成你的廢品站,那才是該擔心付不起這一兩萬的時候?!彼翁v一句,他就背著手后退一步,好像做錯事的學生似的,“老薛同志,你什么時候再加把勁努努力,拿你這堆洋鋼洋鐵帶我們全家奔小康???” “誰還沒有個愛好嘛?!彼σ恍?。 “你說,你祖上可是挑著扁擔也鬧革命的。兩公婆呢,怎么說都正兒八經是□所里的研究員。這么光榮的家庭啊,薛威平。怎么就只生了你這個敗家兒子,家底玩空不算,玩成四十多的人了,還成天搞這堆——破銅爛鐵?!?/br> “哎哎……說話不要這么難聽啊韞馨?!毖ο壬s緊搬出救兵來,“我老薛家不是還有小雪的嘛!薛霽,薛霽多爭氣啊,你這當媽的舒心,舒心。以后有的是福享嘛?!?/br> “那還不是我一個人管的!她要是再敢不聽話,我早被你們氣跳江了?!?/br> “瞧你把話說得!我的女兒還能有不聽話的時候?” “她那個——”宋太太話到一半,臉色忽然別扭起來,像是意識到什么不曾對丈夫提起過的隱秘。糾結片刻,還是把薛霽燃燒在搪瓷盆里的“不乖”化作口水咽了下去。如此的丑事……不,單是和“肚臍眼下”沾邊的事,就怎么好在家里這樣提起。 太、太、太傷風敗俗了。 “什么這個那個的?!?/br> “我是說——這個?!?/br> 宋太太搶過他手里的磁帶機,兩條細細的手臂往面前一伸,西南女人的皮膚像打了膩子一樣,白生生。 “薛威平,幫我把衣袖碼上去。我炒菜了?!?/br> 就這樣一直到散會,被薛霽在博雅樓下穿行的人流中找到時,她遠遠地很有規矩地站在門口。 云白色的腈綸襯衣,藍領口。兩顆扣準的不露分毫的扣子。左胸的?;帐怯∩先サ?,紅黃綠相間。紅的是花,綠的是葉,黃的是穗。圈圈繞繞,里頭有只振翅的白鴿。漢字下寫是大寫的拼音。藍的短袖邊。藍的長褲,側邊各是兩道白杠。帶子系得極工整而漂亮的迪亞多納運動鞋,鞋頭很白凈。 她一只手牽著書包肩帶,一只手拿著從A4紙上裁剪下來的、很細的一溜成績條,把“爸爸”叫得像個禮貌用詞。而后小跑上來時,那只手像是要向前送的,神情有一點點期許。 然而站了好半天的老薛一時沒控制住情緒,見她上來,便劈頭蓋臉地埋怨了一通她頭天晚上把地址交代得不夠清。 薛霽埋著頭,一路跟著他的責備說“對不起”,在唱和似的,頭點得好像小雞啄米。 她總是這樣,父也好母也好,什么斥責都照單全收。 所以薛先生心軟下來,準備換下這幅沒好氣的面孔再對她說:走吧,你媽今晚出差在外地,想吃什么。 薛霽紅著眼眶的模樣好巧不巧被陶家小姑娘路過撞見,后者像是在旁邊靜觀已久似的,挪上來想替發小開解兩句,情態意外地怯怯。然而彼時薛霽卻梗著脖子,好像要把一腔委屈宣泄到她身上似的,恨恨地從嘴里刺出一句: ——我的事和你有什么關系? ——我只是剛好路過看見…… ——噢,你這是路過去教務處吃處分嗎? 于是,換她的所有話卡殼了。薛先生眼見著小姑娘們鬧教人摸不著頭腦的別扭,正猶豫著要不要出口阻止女兒這樣沒規矩的言語,那陶家小姑娘的眼淚就先大顆大顆沒聲息地從眼睛里撲出來,簌簌地直往下滾。藍的領口,白的紐扣,紅的花綠的葉金的穗,一點又一點地打濕了。 淚斑在腈綸上暈開,是她沒出口就被堵回去的話的形狀。 “薛霽!”薛先生拍了拍女兒的肩膀,她擰著身體,被拍得小小地趔趄一下,嘴角向下撇著,再摳不出一句話。 “雯雯,你怎么在這兒?mama剛跟老師談完你就跑了?!?/br> “陶夫人?” “噢,薛爸爸,你們也在呀!”遇上熟人,陶mama剛牽起女兒手后得以放松的神色旋即又尷尬起來,“小雪?!?/br> “肖阿姨好?!毖V側過肩膀,挽起父親的手臂。她才十六歲。個子雖然還差薛先生一大截,卻已經比面前的母女兩人稍微高些了。眼神從頭頂垂落下來,把悅雯砸得縮起下巴,好像有多沉重似的。 “爸,我們走吧?!?/br> “噢,好,那個,陶夫人,我就……?” “再見,再見,再見?!?/br> 此起彼伏的再見。決絕的,迷糊的,尷尬的。 “雯雯。不哭啊?!碧誱ama抽出面巾紙來在她臉上輕輕地點,“老師都跟我講了,工作不是都做通了嗎?你和那個……小寬?都有為彼此的學業好好考慮,都分手了嘛。mama真的沒有要責怪你,沒關系的雯雯。我理解……雯雯!” 她掙開母親的手,哭著越跑越遠。 在薛先生曾百無聊賴吸著煙閱讀的布告欄背面,才是原本應該在這個周一公示全年級的那一面展板。 橙黃色背景,加粗的大紅色字體,占據好一塊排版,很有大cao大辦的味道。 (喜報)我校校長兼黨委書記高□□同志代表市二中全體教師、學生,熱烈祝賀我校團委干部、舞蹈社成員薛霽隨市歌舞劇團赴俄演出原創劇目《珍珠灘之春》取得中俄雙方觀眾的高度評價及圓滿成果。 薛霽同學系我校優秀學生代表,曾榮獲二〇〇□、□及□年度市叁好學生、蘄江十大杰出青少年等稱號。 二〇〇□年,該生參加由□□文聯與□□舞蹈協會聯合舉辦的第十□屆“木棉獎”評選并奪得舞劇銀獎,受授團體、個人銀質木棉花獎章各一枚,我校亦收獲劇團方面感謝信一封。這份極具分量的省級榮譽,既是薛霽同學個人實力的證明,更是我?!芭囵B德智體美勞全面發展高標準人才”這一教育理念的重要實踐…… 喜報旁邊,小小的角落,早晨抹多了膠水到現在還沒干的A4紙顯得既唐突又難看,好像一塊傷疤。 (通報批評)200□年□月□日,經查處,我校高一(7)班學生陶悅雯嚴重違反校規校紀、結交外校閑散人員周佑寬并發生戀愛關系情況屬實。由校方統一研究決定,給予該生通報批評處分。 只是悲也好喜也好,都被不知道什么人轉回去“面壁思過”,既沒機會讓有的人羨慕,也沒機會讓他們嘲諷。 …… “薛霽?!?/br> 咔地一聲,薛先生把海淘來的磁帶放進機器。 “???”她總算打開了臥室的門。衣服穿了個七七八八,手上的動作仍舊不停:“菜都在漉米池里呢,爸?!?/br> 業已退役的輪椅堆在客廳角落的海芋盆栽旁邊,被格子絨毯蓋得嚴嚴實實,有股壽終正寢的味道。 “我是問,”薛先生鄭重地抬起頭,那神情好像在責備女兒神飛天外的不認真,“你是不是不用開車?” “應該不用?!毖V埋著頭換下一支表,又戴上另一支。纖長的手指在蛇樣的金屬鏈條上躍動,心緒卻沉重不堪——這個表盤太大好呆氣,那個顏色根本不搭。不論如何適應,最終效果都只會顯得格格不入。 不論變成什么樣子,都不襯她。 帶著煩惱勁,她叁兩下把腕表從手上摳走。 換好早挑選畢的一身衣服,她走出來??煲叫P的位置,把腳步停在宋太太心愛的地毯旁,開始挑揀鞋子。 “那個,薛霽。你是要喝酒?”薛先生問,“這才剛調理穩定幾天啊,上個星期叁去醫院體檢,你媽回來不還說秦阿姨囑咐了你一大堆禁忌事項嗎?戒酒戒發物什么的?!?/br> “是周五……呃,多少要喝一點的吧,您和mama又不去。那樣的話,我倒是能借口當你們的司機通通推辭掉?!?/br> “我還有工程圖紙晚上要檢查。反正你自己心里留點數,表達情感適當喝點就行了,別喝醉。在外面喝醉,多的事兒我就不說了,那些都是你媽以前應該教過你的?!?/br> “我知道,爸?!?/br> 薛先生大手一揮,算表達了對她的許可。 “那我出門了?!彼驹谛P,轉過身朝客廳微微鞠躬。 然后站在門口,捏住把手,門上的風鈴輕輕搖曳叮咚直響,她口袋里的手機也叮咚發響。 [→1□□2□□1□□□4: 送呈諸位閣下臺啟 纖云弄巧,飛星傳恨,銀漢迢迢暗度。 金風玉露一相逢,便勝卻人間無數。 謹定于□年□月廿□(□月□日星期□)中午11時略備薄酌,候作婚宴。 席設:蘄江麗景大酒店 北江景廳 新郎賴清駿及新娘陶悅雯 敬邀] 只瞬間,她心里涌上一千一萬個逃避出席這場婚宴的理由。 [←1□□2□□1□□□4:好官方。] [→1□□2□□1□□□4:因為不知道怎么跟你講。] [→1□□2□□1□□□4:那你有過來了嗎] [←1□□2□□1□□□4:為什么?] 隨便拿頭疼腦熱或是腰傷復發當借口。悅雯這女人總是沒有理由不去相信她的。然后托朋友代為攜著禮金致意,紅包自然和別人的毫無分別可言地躺在一起。最后,她成為登記簿里極普通的,有金額后綴的扁平人名。 應該過了有好幾分鐘??ㄗ艓C已經兀自從《秋桜》唱到了好歡快的《乙女座 宮》。 [→1□□2□□1□□□4:覺得開不了口……] [←1□□2□□1□□□4:為什么?] [→1□□2□□1□□□4:因為從你出事之后一次都沒來看過你啊。對不起,小雪。] [←1□□2□□1□□□4:沒必要自責。你在新加坡差旅啊,又不是刻意的。] [→1□□2□□1□□□4:快來吧,我真的好想你~今天超緊張的。] 所以現在更不想去了。 把手機攥在口袋里,薛霽從心到腦子都翻江倒海。 最重要的是,可以全然從目睹悅雯結婚這件事中脫逃。 然而它只會給悅雯添堵的性質,又注定了自身萌生在薛霽腦海里那一剎那起必將被否決的命運。 所以一個多小時后,她孤單地站在這片溫暖基調的洋流的來去中,好像一尾濕淋淋的冰涼水鳥。 才闊別了家中輪椅和“蘇格蘭風情桌布”又經歷這樣一番費勁的跋涉,薛霽懨懨慘白的面孔上涌動出大塊血色,汗水把額前的碎發都打濕,擰成小小的一截又一截,而拿走保暖針織帽后努力修剪過的及肩長發好像在錯誤時間被用錯誤方式打開了烤箱門的蛋糕,一整個軟塌下去,遠觀近端,都毫無光澤可言。 然而今天出席宴會的造型,已經是她這星期以來花時間在上最多的cao心事,盡管沿途踩過大小參差的水洼,西裝褲的下擺被積水濺透了,有種邋遢的深色濕意。 清涵捏著手機抬起頭,看著她時,嘴里好驚訝地“啊”了一聲。忙不迭地站起來就要同薛霽握手,伸出一半又恍悟忘記什么事似的一拍腦袋,側過身去食指一勾,從眾多排列齊整、樣式雷同的喜糖里拎起一份,呈遞到薛霽面前: “歡迎、歡迎,你就是嫂子的朋友吧?她特地拜托我留在這里等你……” “等我?” “她給你準備了這個,戴在胸口。待會兒要合影的”清涵笑著指一指自己那一枚,小而巧的繡球花簇下寫著“新郎之妹”,金粉的字跡,“就像我這個樣子?!?/br> “好了嗎?” “很好看喔?!鼻搴撕笠徊?,好像有認真品味似的。 “那走吧?!?/br> 亮黃色鳶尾在她左胸被走廊空調的暖風微微吹拂著,依然是金粉的字跡,只是稱謂非姊又非妹,短得很特別。 「摯友」。 …… “打擾下,同學,我是高二(7)班的陶悅雯?!?/br> 背對下課后人來人往嘈雜的走廊,拎著書包。 篤篤,蜷起兩根手指,她禮貌性地敲了門。 手指扣在張貼出的新一輪月考成績單上,密密麻麻的人名與成績排序在底部被整個年級龐大的人數充斥得很夸張。 悅雯已經看過自己班級那一版本的。 她擠在幾百人開外的排名里,要抄錄回家給mama匯報時不用手抵著隨時會看岔行。 這份名單拾級而上,逐漸由排名縮小預留出的空白占據上風,抬頭輕輕從上到下數一、二、叁次,到第四個就是薛霽橫插在一堆叁字人名里獨特的代號。 流風回雪也好,光風霽月也罷——諸多可聯想的教人心醉的美景,都被她這個名字輕擦過其中趣味。盡管當初這個字其實是由宋太太勘驗過五六本命理學雜志后拍板決定的,仍不影響它既簡約雋永,又澄澈得好像分分鐘能讓人透過字面,看到她本人無表情時那張雪原般冷而潔的臉。 作為重點班的頭部生,她真是哪哪都有夠惹眼的。 而自己mama呢,總是捏著悅雯謄抄著月考成績的皺巴巴粉紅便箋,一臉無奈又溫柔地說:雯雯,你什么時候可以像小雪一樣努力,好讓mama省心點呢? 讓人歡喜讓人憂的成績單,遠遠望去好像一座拓印在A4紙上的金字塔,客觀,又帶著點殘酷。 無人回應。環繞一圈,目光越過課桌上層巒迭嶂的書本,最終得以確認教室里的人應該是一下課就全走掉了。方才懷揣來的一腔孤勇,不免顯得有點多余。悅雯輕輕踏進教室,朝黑板右側整齊板書的一溜課表打量。 本周衛生流動紅旗:? 值日生:薛霽 鐘歆媛 早自習:英語 上午:……下午:……體育(泳)。 原本計劃今天放學后找薛霽聊一聊。 她甫一聽見下課鈴便刷刷整理好了課本,幾乎可算得上是從座椅里彈了出來。而現在,悅雯更是抓緊時間從走道盡頭的拐角出門,一路逆著踴躍自安全通道下樓搶飯的人流,朝樓下進發。 生怕挪得再慢一點,這個來無影去無蹤的“熟悉陌生人”就會從游泳館收拾規整,拎著雜物消失。 那她們一天的生活軌跡,便又岔開了。 薛霽越來越忙碌了——這是陶家叁口在飯桌上割裂地達成的共識。陶mama替女兒和丈夫剝出一只又一只彎腰的白灼蝦。她自己在廚房系著圍裙左突右沖打仗一樣時,也和白灼蝦似的直不起腰。橘黃色軟殼在悅雯手邊的餐巾紙上累成了座小山。陶先生難得在家陪妻兒吃飯,但也僅僅停留在吃飯的地步而已。 妻子不開口,他和悅雯之間就隔著條沒話講的天塹。小時候還好,孩子越大他就越無所適從。 畢竟男人是主外的??v橫官場的陶先生如此安慰自己。 陶mama就著電視機播放方言欄目時嘈雜的廣告背景音,把柔聲細語送出口: “雯雯,昨天晚上mama看見小雪上我們這邊電視臺轉播的新聞了?!?/br> “是她那個劇團吧?” “嗯,聽主持人介紹,是全員受邀請去臺灣參加了一個展覽演出,表演他們獨立創作的新劇目。據說好評如潮?!?/br> “知道……又不是第一次了。我們學校還是一樣宣傳得很大力啊,據說等他們回來還會有市上的領導去探望什么的?!睈傱┌炎约和肜锏奈r仁拈一半到mama那里,“別只顧著剝嘛,你也吃,mama?!?/br> “小雪她是作為劇團代表出鏡接受采訪的?!碧誱ama接過女兒遞上來的小碗,站起身為她盛菜湯,湯勺在鍋壁發出輕微的摩擦聲。幾經挑選,上海青碧綠的嫩芯漂浮在點綴著很細碎油光的湯面上,好像蓑笠翁晚釣江上的行船。 陶先生也遞上自己的那只。 “是嗎?”女兒無語,他便自然而然地搭上妻子的話。 “對啊,年紀這么小,就參與創作,聽記者介紹是在編舞上有很大貢獻……最主要,小雪還出演女主角欸。我也是看著她從小和雯雯一起長大的。當初她還只有這么一點高?!?/br> 陶mama伸手在腰間比了比。她的腰很細,然而就是這樣細細的單薄的腰身,經歷了好幾次懷孕、流產,最后是上環。 “有時候訓練太辛苦了,她大晚上的一個人乘公車回來,都快走到我們單元門口了還一步一抽嗒嗒地哭。背著那個跟雯雯一樣的雙肩書包,委屈壞了。我要是韞馨,寧愿少半條命,我也不忍心讓孩子去吃這個苦?!?/br> “mama,”悅雯有點生氣,“你又在胡說八道?!?/br> “你媽哪里胡說八道了?”陶先生敲著筷子一開口,悅雯又把嘴給閉上了。他倒是想摻和兩句,奈何悅雯不搭腔,于是只好繼續把臉朝著太太,好讓自己顯得不那么尷尬。 “我只是舍不得嘛?!碧誱ama笑笑,“畢竟你爸爸過幾個月就要調動工作了,到時候我們一家都要搬走,做了十多年鄰居,感情深厚也是正……” ——“搬家?” 悅雯把母親的話從中間打斷,眼睛睜得都大了幾分。 頭一次地,在高一因為談戀愛被通報批評的事吃了父親接連好幾個耳光之后再不同他講話的悅雯,目光越過還有飯菜熱氣慢慢升騰的餐桌,直勾勾向他射來。 陶mama也看著丈夫,一臉的“早說了這孩子會這樣”。 “對啊,最快下個月,最慢叁個月以后吧?!碧障壬鋵嶍斢憛捯粡埧诤团畠河懻摰木褪沁@樣叫她目光恨恨的事。然而他找不到其他合適的話題,“本來這事就沒商量,單位上的安排。但是你mama的意思,說要提早告訴你才對?!?/br> 倏地從椅子里站起來,悅雯把自己關進了臥房。在她臥室陽臺那疏于打理的,瘋長的綠藤的海洋里,她換上白色的吊帶裙,腰靠著有涼意的石欄桿,把快一半身子向外探出去。和小時候偷偷邀請薛霽下來看動畫片差不離。 樓上臥室的燈是黑的。薛霽在練舞,還沒回來。 她要找薛霽聊一聊。 不管薛霽這次用怎么樣的態度和她講話都好。她要。 于是抱著這樣的想法,一路上,悅雯說得最多的是“抱歉”和“請讓下”。 跑出教學樓。聲從頰邊呼呼灌過,把她的耳朵灌得發疼,但已經管不了那么多—— 有更強烈的痛感在刺激著她,朝游泳館的方向,邁開腿在風里狂奔,如疾馳在水底、承受了不能承受之驚的游魚。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