受人之惠
某一瞬間,云舒真心地懊悔了自己因緊張而模糊的口齒。 她是習慣于騙人的。真話,尤其是這樣無異于自我揭露的真話,云舒說得太吝嗇。 從面不改色地站在來尋她父親的債主們面前用童稚的聲音講“我們也在找我爸爸”而云家樵正狼狽地窩在衣櫥里那天起,云舒就習慣了拋售自己那份脆弱的可恥心、以誆騙編織一天又一天的生活。 她哪里犯得上歉疚?世上的真話原本就不多。丈夫哄騙妻子,原以為的兩叁萬塊外債卻能讓試圖填補的一家人頭破血流,大債還能生小債,借遍親戚還能賣房。父母哄騙孩子,總溫柔地寬慰說,等你長大就好了。仿佛念書、上大學、工作與婚姻是解除所有難捱的痛苦的妙藥靈丹。 就連她日日搭車經過的沿線站臺廣告牌上,也謄寫著課后輔導班為焦慮的中年夫婦們精心預備,充滿誘惑力的美夢。被豪言許諾的分數漲幅卡在既粗既醒目的邊框里,又P在西裝革履面帶笑容的講師胸前,襯得人人好像菜場插標賣rou的屠戶。 mama看著病房窗外綠復又黃的行道樹枝頭下滾動播放的站臺廣告,詢問她要不要去補習數學。她知道女兒的成績差勁,數學尤其差勁。云舒坐在輸液架旁削蘋果,垃圾桶擺在兩腿正中,坐姿很拘謹,一點不侵占隔壁床病人拖家帶口的空間。 他們叁個人在床邊圍坐一只保溫湯桶吃罷飯睡下,空氣中彌漫著樓下食堂飯菜很淡的油腥和護士站電話鈴聲。云舒差點削到手指,手中的蘋果皮斷了,啪的一聲砸進塑料袋,把上面亮紅色的印刷漢字打歪:病人托付生命,醫院奉獻真情。 她有一雙干凈好看的手,手背上嵌行著淡青色的血管。皮膚白膩,仿佛古體詩里常提到那種浮著綠蟻的薄如蟬翼的玉盞。美玉既難免有瑕,所以云舒的右手食指點著一顆淺棕色的痣。 “我不要,媽?!彼鋵嵤窍霃膶W校離開的。除了這件事,她還有別的想說,但在心里忍了又忍,最后任校褲下的指印消退了。她把削過皮的蘋果用刀分成小指寬的薄片,坐在母親的輸液架旁,好像挨著一株光禿禿的木棉樹。 一直到天黑她將走時,倚在病房門口回頭,mama說小云你要好好讀書。這話說得很無力,她拖著病體,目光落在云舒身上,仿佛正是自己唯一的冀望。 鄰床的病友睡醒,枕在床頭和家人一起刷短視頻,那小男孩很喧鬧,吵著要吃和手機畫面里一模一樣的卡通奶酪棒,父母自然搪塞一番,干脆放聲大哭起來,房間吵嚷得直逼菜市場。 云舒站在門口看向mama很病氣的嘴唇,它們曾經在巨幅的婚紗照里美得動人,如今在她灰白的面容上卻宛若翕動的水蛭。她的身體已經成為疾病的跑馬場,人生主題變奏再變奏,被拖入腳尖無法觸底的泥淖,但她的女兒卻是不同的。 只有一十六歲——二八年華,多可愛的年紀,尚未觸碰那道長大成人的邊際,花兒一樣、蓓蕾一般,世界上諸多苦與樂,作為女人過多的注定的沉默的只能在漫長人生中獨自品味的傷痛云舒還遠沒有承受,但好像已經站在了萬丈深淵的邊緣,所有的美麗與惹人愛都綻放得很赤裸,很無庇護。 她感到前所未有、勝過丈夫不辭而別甚至是被確診二期時的無力。 室內空調開得很溫暖,云舒還沒有穿上外套。她又說了一遍:小云,你要好好讀書。云舒把頭倔強既別扭地轉向墻上的《科學洗手法》,她看著女兒春日里瘋狂而愉快抽芽的垂柳般的身體,一天賽過一天掙脫童稚趣味、有更難解讀神情的臉,還有讓前襟白色布料有了起伏的胸脯,語氣里多了一絲如泣的哀求:“你在學校要乖一點,好好讀書,聽老師的話?!?/br> 她一時未能讀懂女兒臉上為什么會有一秒鐘的陰霾浮現,然后鄰床病友的鄉下妻子抱著兒子從她們中間經過。他起初還在伏在母親肩膀上吵鬧,鼻涕噗嚕嚕地朝外淌,婦人哄他不住,火氣上涌,啪地一巴掌扇在兒子的屁股上。 他旋即好像被摳了電池的副食店小玩具似的嚇愣了,掙扎撒潑亦變成極小聲嗚嗚的哭,暴露在開襠褲外的指印分外刺目,好像有火在燒,哭聲極委屈。婦人氣還未消,邊往門外走邊用方言責罵兒子,只一眨眼,云舒已經消失在鬧哄哄的門口。速度快得宛如在目擊一場慘烈車禍后極慌張地逃離。 公車在站臺去去來來。補習班廣告燈箱上,行道樹的枝頭黃復又綠,叁月就來了。 純粹感情的哄騙成本則是更低廉的。它不需要字據也不需要燈箱。 但當薛霽搬出“只是在擔心你”這托詞時,縱然可能只是她早已排演過、用來博取信任的話劇,云舒還是如她從心眼里輕蔑過的那粗野女人似的,選擇被薛霽的漂亮演繹打動。她努力從嗓子眼里擠出“騙”這個字,不忘自我安慰:總有些事是需要踏過來試錯的,而后又和以往許多近在咫尺的機會一樣,被突如其來地劫掠而去。 “說、說云舒偷走好幾千塊,從家里跑了?!?/br> 云舒不能看見薛霽的表情,卻比從課椅里站起來、無聲對峙時更覺察了她身量的高挑。 好像路過一家窗明幾凈的琴行,小提琴在墻上高懸,燈光溫柔,琴漆有一種極詩意的亮光。 她不太懂音樂。 在云家樵還被街坊鄰里暗暗稱為“臭暴發戶”又羨又恨的那段時間,父母把樂器請來放在家里,她跟著態度極和善的老師吃力學了半個月。那位手指纖長的女郎演奏時好像在透過琴鍵愛撫它的靈魂。云舒不通樂理,會做的只有枕著手臂把自己看入迷。她演示畢,一曲終了,竟然坐在冷氣開足馬力的寬敞客廳里捋著頭發喘氣,然后轉過頭笑瞇瞇地用普通話講:“云小姐,我們從最簡單的開始?!?/br> 然而一輪寒暑以后,老師罷別了最初的和善,轉而換上抱歉非常的表情,于是云舒的一眾奢賓都只好也作了啞巴,最后躺在琴盒或皮卡里接受易主的命運。演奏難成為她這種啞巴的美德,但欣賞是。不知道那時浪費了太多時間與金錢的經歷,是否也因為她回回上課都既入迷又出神著無關貝多芬、莫扎特和巴赫們的原因? 說不清了。 她早不是云小姐了。 云舒帶著后悔與小小的絕望,幡悟薛霽原來是小提琴的音樂。然而站在櫥窗外,她們倏然在這句話的結尾相隔了絕對的壁壘。她幾乎快要不記得自己是如何跟著薛霽的腳步離開走廊,再杵著兩條已麻木的腿走進辦公室的了。 高高扎著馬尾辮的女孩是B某班的班委。走到辦公室門口時,她停下腳步想敲敲虛掩上的門,遣自己去尋薛霽的老師卻先她一步抱著備課材料拉開門往外走,她旋即很乖巧地接過他手里的教具與玻璃杯,往走廊盡頭靠近樓梯口那間教室而去。薛霽心領神會,手放在門上時不忘感激地朝他致謝,在B某班負責給年級中游的學生授課的同事卻在回應她“小事,小事”之余一臉的后生可畏。 云舒甫一邁進辦公室,幾乎是堪堪露出半邊身子,幾米開外專提供給老師與家長“家?;ネā钡纳嘲l處就沖上來個暴跳如雷的身影,一路帶他來四樓“找外甥女解決點家事”的保安被這陣仗唬得掏出斜插在皮帶里的警棍大聲吆喝,但始終動作慢半拍似的,等他的耳光已經快劈到云舒臉上、又被薛霽半道截住,兩人僵持不下時,才走上前來要將這中年漢子拉開。 誰知道這個幾分鐘前才被叁言兩語勸住,口口聲聲說小孩子再怎么犯錯自己也有分寸的男人這一巴掌可真是下了十成十的死手,保安伸手去拉扯云舒姨父的工裝衣袖,腰間別著的一連串鑰匙跟著稀里嘩啦一陣亂響,卻發現他的力氣大得出奇,仍鼓著腮幫子和年輕的女老師對峙著,像是不愿當著外甥女折自己的面子。 保安本就是個上了年紀的老頭,在一群天地親師皆不放在眼里的少男少女嘴里干脆就是個門衛而已,一時將兩人拉扯不開,反倒被這個壯碩如牛的男人另一只手向后甩飛,鑰匙又是稀里嘩啦一陣亂響,這回顯得老門衛分外狼狽。他只好按通尋呼機讓在學部巡邏的年輕同事快來救場,真想不通這看上去身上沒有二兩rou的女人是怎么接住這炸雷般一劈的。她還一伸手,把那女孩別到身后去了。 “可以,可以!我不讀書,還不明白現在的世道已經該學校老師包庇學生偷錢了?” 他一看見薛霽背后的云舒就火從中來,恨不能把這一巴掌順順利利地劈到這小賤貨臉上——早知如此,當初還不如直接無視妻子的心軟,把這個拖油瓶遠遠甩回她娘家在鄉下的親戚那里去才好。 云舒的姨媽昏頭昏腦不會算賬,這是他早已包容到不能再包容的婦人可恨的愚蠢。她放任他那賭鬼連襟的女兒住在家里,吃穿用度哪一項不必花錢?這個外甥女是團趴在他身上拍不掉的吸血蟲!甚而更過分,她對勉強讓自己不至于無歸依的家庭毫無感激之情,這是得以印證的—— 云舒身上有種與流浪貓狗難馴野性分外貼切的氣質。 她養不家。 她對小旭那一副明顯鳩占鵲巢又總愛把不耐煩寫在臉上的模樣,總還把自己當從前的身份,過得多么金貴似的,剛到學齡的表弟在她用淋浴間時推開門誤打誤撞進去,她便要極刻意極惡意地趁這點事拿小孩子出氣,拽著小旭走出衛生間,把不過六歲的小孩掐得哇哇大哭。 這特質在姨父看來固然是眼中釘級別的存在,但同樣在薛霽眼里,又是另一番印象。因為養不家,所以無時無刻看上去不像在流浪。言行舉止好像已然事事混不吝,卻又透露著且犟且倔的自我防備。 姨父想不通妻子有什么理由不讓云舒回縣城的隨便一所初中念書。 這是他被駁回的大丈夫的持家智慧。 每個月眼不見心不煩給點錢就能解決的事,甚而寄養在彎彎繞繞不知道如何稱呼的親戚家,多個人多雙筷子,連這筆小錢也無花的必要。升不上學非是什么亟待興師動眾走動人情的大事,最優解無出于去衛校掛個名,混在一堆這樣的小孩堆里。 進入社會沒幾年就能找到夫家,繼而用幾十萬彩禮把自己風風光光地嫁了,如此穩妥、如此劃算、如此無可挑剔,然而妻子偏偏就有要固執一回的己見,把云舒送上了高中。 事實倒也擺在眼前??v使上了高中,也是畢業后來流水線做最枯燥計件工作的貨色。一旦過了25歲,連他相交好的最急需成個家的朋友也再不屑接觸的。他們當然有一套自己的婚戀邏輯,并在這實用主義至上的邏輯之上搭建了有供有需的婚戀市場: 過了25歲,生孩子便利與否不談,竟不知道已經被身邊多少來了又走、一兩年便杳無音訊于人海的同事睡過了,你來我往、不亦樂乎,先不管更高視覺享受層面的“色衰而愛馳”之類,簡直無異于走馬燈似的拿身體開旅店。 他們能認可且接受這種廉價的慈悲,但若論婚姻就是另一碼事:這叫接盤。 于他眼中,妻子的做法無非是讓云舒在貶值路上狂奔而已,女人總愛自作幻想色彩濃厚的聰明。 更何況云舒現在已經從小偷小騙發展到這樣嚴重的地步。 “可以說事,但是請您不要動手打人。她也如你所見,”薛霽攥著他的手,生生從半空中掰回到褲腿邊。 云舒聽出了她作這番見證時語句間很短暫的停頓,仿佛是故意的,要讓她清楚聽到證明里分明有為她而偏私的謊言,下一招很高明的棋,故意要她的心肺又像那句“是我騙了她”要出口的前一刻似的火燒火燎,故意要云舒在今天已發生過的一次、又一次后,再一次欠下對自己的人情: “......沒有逃到哪里去,而是在這里,在學校。她在上晚自習?!?/br> 多么風輕云淡,如果擅自加入云舒對她極自我的揣測,又是多么流暢自然。 在空教室巡邏的青年收到傳呼機消息叁步并作兩步跑上樓來,推開門時卻發現疑似原本在矛盾中心相持不下的兩人已經歸于平和,至少他親眼所見是這樣:沙發上的中年男人卡在一身藏藍色工服里,脖子既粗既短,有種仿若公牛的野蠻。老師坐在對面,至于那個一看就犯了事卻仍有不平之色的女孩,則背著手站在她旁邊。 “沒什么好說的,”他雖迫于薛霽的壓力和云舒隔開,抬手指著外甥女的鼻子卻還能做到:“讓她把錢拿出來,然后你們學校要怎么處理偷錢的賊就怎么處理,我反正管不了,她已經要翻了天了!” 但是姨父遠沒有想到,甚至是正準備向她發問的薛霽也沒有想到,從進門后便一語不發得好似心虛的云舒,會蒙受“偷”這斬釘截鐵字眼的莫大刺激,不止于將這番指控打翻,甚至干脆倒扣了回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