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卷(87)
他眼眸幽深平靜:讓謝昭入獄之事,希望太后不要再提起若是一名御史大膽存疑就要下獄,那御史臺又有何用?給事中又何須存在?先皇在的時候尚且沒發落過任何一位進諫的御史,難不成先皇剛走,太后您就要毀了大峪罪不及言官的規矩? 言官!言官!這群長了張能說會道的嘴就無法無天的言官! 年輕的太后幾乎要咬碎了一口銀牙,但胸口起伏上下,還是緊緊攥住了一旁的靠手,勉強擠出微笑來:我只是一時怒急攻心,說的氣話罷了,諸位大人不要放在心上。 她目光微閃,掠過一旁神色鎮定的徐一辛,聲音不由更加穩當,面上也帶出幾分笑意來。 這位如今天底下地位最高的女人眉毛微挑,看向站在幾位大臣身后默不作聲的裴邵南:聽說裴大人和謝大人幼年相識,兩位又都是才華出眾的狀元郎,想必裴大人說的話,謝大人應該能聽進去吧? 裴邵南眉眼微抬,嘴唇抿成一條直線。 他喉頭微動,剛想說什么,就聽上頭傳來女人溫婉卻不容置疑的話語:既然如此,勞請裴大人多開解開解謝大人。往日不可追不可思,人還是要往前看的,如果一味沉浸在往事里,又如何能全副心神去掙一個錦繡未來? 她追問:裴大人,您說是不是這個理? 裴邵南不說是,也不說不是。 他像是一點都沒聽出太后話里的機鋒,只是點頭應道:太后囑托之事,臣定牢記于心。 裴書林在前頭聽到自己兒子的回答,沒忍住暗自稱了一聲好。 這話滴水不漏,沒有順著太后的話往下說,反而是不軟不硬的,教人沒法辯駁,卻也不好繼續逼迫他許下什么諾言來。 剛剛榮升為太后的前太子妃沒忍住面上一曬。 她悻悻地想,這在京城當官的果然個個是人精。先不說徐一辛林錚這種成了精的老狐貍,便是裴邵南這種剛入官場不過幾年的青年官員,也不是她想拿捏就拿捏的。 這太后當得可真讓人喪氣的。 想到這,她懶散坐在位置上,隨意揮了揮手:我乏了,各位大人也退下吧。 何方剛想問還在大牢里蹲著的成王要怎么處理,但身子剛要動就被一旁的竇舜拉住。 這幾日一直忍著自己暴脾氣的何大人憋得難受,瞪了竇舜一眼后,到底還是怏怏閉嘴。等出了殿,他才撇嘴問竇舜:依竇大人所見,咱們御史臺是不是可以改個名號了?我覺得膽小怕事臺這名字不錯,您覺得呢? 被何大人一通擠兌,御史大人不僅沒有生氣,反而附和道:這花名不錯。他語氣一轉,但要配得上何大人這樣勇氣無邊的好官員,到底還是差了些。 何方唇角一勾,乜他一眼,冷笑:真正勇氣無邊的那位可是差點就去牢里了。 看著沉默不語的竇舜,他忽然嘆了口氣,輕聲道:竇大人,謹慎并沒有錯,但是過分謹慎對御史臺來說真的是對的嗎?性命值錢,可是有些東西比性命還要重要,而那些東西,才是御史臺存在的原因和意義。 他拍了拍竇舜的手,哼了聲:咱們比人家多走了這么多年的路,多吃了這么多年的鹽,到頭來還要一個小輩走在前頭,你不嫌丟人我還嫌丟人。 的確夠丟人的。 竇舜長長舒出一口氣,像是要把一口郁氣從胸中徹底排解出去:何方,我不如你啊。他苦笑:枉我自詡還是聰明人,結果到頭來還是自以為是。 何方道:當局者迷而已,你我都位于棋局之中,又有誰能跳脫出去。 說到這,兩人不由都相對無言,氣氛一時沉悶下來。 另一頭,裴邵南跟著引路的小太監來到了宮內的一處院落。推開門見到謝昭正在窗欞旁出神,他一時愣?。旱故堑谝淮我娔愦┑眠@么素凈。 謝昭此時一身素白,臉也白衣衫也白,裴邵南在一旁看著他寡淡的神色,一時間竟然說不出什么話來。 半晌后問:是宮里給你準備的衣裳? 就是那位。 謝昭低頭掃了眼自己的素服,笑得淺淡卻嘲諷:讓人把我帶來這一處偏僻的院落,又急急忙忙給我準備了這身衣衫,非得派人親眼看著我穿上才放心。他們真是小瞧我了。 換了衣衫就能變了立場? 天真。 裴邵南不想與他談這些,定睛看他半晌,忽的問:我極少見你穿白色的衣裳。 謝昭回:穿的少自然是由于不喜歡。 他說:如果可能,我倒是希望我這輩子再也不要穿這種顏色的衣衫了可惜這也這是希望。幾年前我就在祖父牌位前這樣想,沒想到兜兜轉轉幾年后還是穿上了。 裴邵南看著謝昭,心中酸楚。家族于他而言是責任,他肩負這一切,雖然偶有疲累,但也算甘之如飴。 可謝昭連這樣的累都嘗不到。 孤身一人,說起來是如風自由,可孑孓一人真的是他想要的嗎? 裴邵南扶住謝昭的肩膀:阿昭 謝昭笑了笑,領了他的心意。 他振作心情,同裴邵南說道:我還以為我這一入宮,沒有十天半個月是出不去的,沒想到太子妃竟然會放人。 裴邵南提醒他:不是太子妃,是太后了。 謝昭臉上的笑意淡了淡,人更顯得疲倦:嗯,是太后了。 裴邵南輕嘆一聲,把來龍去脈緩緩道來:太后先前是打算讓你去獄中吃些苦頭的,畢竟你的言行的確出格??墒歉赣H和林大人、御史臺的竇大人何大人很快得了消息,進宮勸阻太后,這才免了你的牢獄之災。 他們勸說的語言能是什么,謝昭很快就反應過來。 他神思一動,眼睫微垂,問道:太后這是顧忌我御史的身份? 裴邵南點頭:御史不能隨意處置,這是大峪多年的規矩,自然不能隨意破除。 謝昭覺得荒謬到好笑:真是成也言官,敗也言官。他開玩笑:裴蕭儀,你信不信成王的事情處理完,我很快就會離開御史臺了? 他唇角一勾:我這是升遷有望啊 這笑沒有欣然,只有說不盡的無奈。 不是言官了,自然有的是辦法整治。太后或徐一辛若是真想對謝昭下手,最好的辦法就是想個理由讓他離開御史臺,擺脫言官的身份。 要找出謝昭的錯讓他離開御史臺,自有林錚竇舜等人阻攔;可若是要讓謝昭升遷,這些人總會放松立場,思量再三。 裴邵南低聲:謝昭,無論做什么都別忘了保全自己,給自己留一條后路。太過鋒芒畢露不是一件好事。 他耐心同謝昭分析如今的局勢,聲音壓得低:新皇年幼,待他長成前,太后自然要掌一部分權那位還沒坐穩自己的位置,現在正是想殺雞儆猴立威的時候,你留神些,做得太出格的話,多的是人落井下石。 出格?我今日做得還不夠出格? 謝昭起身,眉眼清亮,自有一股清俊桀驁:我會讓那位明白到底是殺雞儆猴好,還是坐觀虎斗更舒心。是雞是猴還是虎,聰明人自然看得出來。 裴邵南愣住,半晌后問:那你覺得你是什么? 謝昭灑然一笑,眼神堅定:我什么都不是我只是謝昭,御史謝昭。 一介御史,而已。 風冷夜深,邊疆的空氣干澀。 俊朗的青年將軍摸了把自己有些粗糙的皮膚,伸手拆開這封來自京城的緊急快件??膳帕性诩埳系奈淖置髅魇煜?,透露的含義卻陌生到讓人心驚。 廖青風閉眼又睜開,在燭火下有些費力地看著紙上的文字。 成王圣上謝昭! 捏著信紙的手猛然用力,于是剛才還齊整的信紙瞬間變得皺巴巴,紙上工整的字體也瞬間扭曲。 廖青風猛然起身,急聲:準備馬匹,即刻回京! 等見到下屬怔住的臉,他才反應過來自己說了什么,臉便一陣紅一陣黑:他如今早已非當日的小小金吾衛,來去自然不可能和當初一樣自由。 在屋內來回踱步,他胸膛起伏,勉強冷靜下來,吩咐道:你找人快馬加鞭回京城一趟,去打聽一下事情的來龍去脈。別忘了問問御史臺如今如何,謝大人又是否安然無恙當然還有裴邵南裴大人。 下屬雖然不知道信上寫了什么,但見廖將軍露出如此沉重的神色,隱隱約約也猜到京中發生了什么大事。 他不多問,只沉聲應道:謹遵軍令。 此人乃是廖青風麾下親信,辦事極為利索,廖青風對他很放心。當晚,這人從廖青風的書房內出來,簡單收拾了下便立刻出發,快馬趕往京城。 只是在等到京城謝昭的消息前,廖青風萬萬沒想到的是,他先等到了北方的硝煙。 北燕的瘋子皇帝撕毀了兩朝的盟約,在大峪皇權更替之時毫不猶豫地出手了! 第110章 糾纏 先皇和先太子入皇陵后,不日禮部便舉行大禮,出生不過一年的皇長孫秦臻安一躍成為了大峪歷史上最年幼的皇帝。由于皇帝年幼,朝廷大事目前暫由丞相徐一辛和各部尚書代為管理。 徐一辛在朝中的地位一時無人能及。 不久之后,如何處理還在獄中的成王的事情便被提上了日程。 以徐一辛為首的一派認定成王造反不成、殺父殺兄,實乃大逆不道,其罪行罄竹難書,理應秋后斬首。往日不顯山不顯水的萬旭萬大人在這場給成王定罪的朝會中,提供了多封關于成王招攬官員、私自招兵的親筆書信。 也正是因為這些書信,成王一系在朝中再也沒有了翻身的余地。 徐一辛手中拿著書信,目光從大臣們身上一覽而過。 他聲音低沉:事已至此成王造反已證據確鑿,再加上他帶兵逼宮乃諸位大臣親眼所見,對于此等忘恩負義、利欲熏心之徒,不殺之,難以告慰先皇。 這話說出后,自然有一批人點頭稱是,可也有人認為丞相的決斷下得太早了。 吏部尚書林錚沉沉看了眼徐一辛,忽然掀了掀唇:此等要事,理應細細商量,等多方審查后再下決斷下官理解徐大人的心情,但還是認為在處理成王一事上,吾等應該三思后行。 徐一辛道:林大人認為這證據還不夠確鑿?成王惡行百年一見,殺父殺兄一事聞所未聞,實乃喪盡天良,對于這種人,林大人說說該怎么個三思法? 他冷笑一聲,嗤道:今日才知道您原來是個菩薩心腸。 對于他的嘲諷,林錚并不動怒,仍舊堅持:總要讓刑部的人再審查幾日才是。 這回御史臺也是同樣的看法,但御史臺的言官說話比起林錚來就直接許多。 何方捏著笏板出列,禮節無可挑剔,可說出的話卻并不謙恭。 他挺直脊背,下巴微繃,無所畏懼地迎上了丞相的視線,擲地有聲:林大人所言極是!成王逼宮當晚,諸位大臣皆被困殿中,對于宮內發生的事情知之甚少,若是如此輕率地給成王定罪,才是對先皇、先太子和黎民百姓的不負責。 這話言下之意實在是太過明顯! 徐一辛被氣笑了:何大人這是在懷疑本官? 何方看他一眼,中氣十足道:下官不敢。 這哪里是不敢的樣子,分明就是敢得很! 徐一辛的視線掠過何方,看向隊列中的竇舜。這一回,他沒等到竇舜的阻攔。 只見竇大人穩穩當當站在隊列中,聽到何大人的話后還點了點頭以示贊同,顯然與何大人站在了同一陣線上。 似是察覺到丞相的眸光,竇舜抬起頭來沖丞相頷首,緊接著踱步出了隊列,淡淡道:下官與何大人所見相同,那一晚蹊蹺太多,應該好好查一查。 他站在何方身前,將身后的何大人擋了個干干凈凈。 這是再明確不過的支持態度。 因著林錚和御史臺的反對,朝中的氣氛一時僵持不下。 如今朝中第一人自然非丞相徐一辛莫屬,新皇尚且年幼,太后雖然能代理一部分朝政,但大多數的奏折如今還是由丞相處理,在這種情況下,不少官員都不自覺向丞相靠攏,以他的決斷為先,朝中丞相一脈的隊伍日漸擴大。 更何況萬旭給出的書信又的確是很重要的證據,在這種情況下,丞相想要將成王秋后問斬,官員們也覺得沒什么問題。 偏偏御史臺和林錚站出來了,有了御史臺和林錚的話在前,陸陸續續也有其他人站了出來。 刑部尚書楊巡道:秋后尚且未至,刑部辦事效率不低,徐大人不若將審查一事交予刑部,讓刑部派人調查審訊,若是成王的確招供了,到時您再發落也不遲。 鬧到后來,甚至連在病中休養的太保都發話了。 太保堅定地認為這事要查,不僅要查,還要仔仔細細地查,徹徹底底地查。 論起資歷,兩個丞相都比不上一個太保。 太保都這樣說了,徐一辛這時候只能后退一步,妥協道:既然如此,那就勞煩楊大人率領刑部之人多加費心了。 刑部廉宋在外向來有活閻王的威名,親眼見過廉宋審訊的獄卒都曾私底下談論過他:別看廉大人長得清清秀秀,可他那手段哪,還真能做到讓人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再硬的嘴,碰到這樣一個人也不得不變得軟和了。 可是這一次,向來無往不利的廉宋這也不好使了。 審訊開始前,不久前還叫囂著自己沒罪的成王竟然在獄中自裁了。 謝昭面無表情站在一旁,默默注視著禮部的人到來,然后將盛放著成王尸體的棺材從牢房抬出。因著成王還有罪在身,這棺材做得堪稱樸素,甚至上頭都無半分紋飾。 廉宋站在他身邊,低聲:成王的死不簡單。 他瞥了眼謝昭:但是事已至此,線索都斷了,你們御史臺還要和那位對著干嗎? 謝昭抬眸看他:你覺得呢? 廉宋的嘴角微勾,露出一個有些淡的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