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卷(54)
很簡單。傅陵收了笑,站在謝昭面前,垂眸看他,神色忽然有些認真:謝大人回答我一個問題就好。 油燈在不遠處安靜地點燃,昏黃的燈光照在兩人身上,在窗上投出的影子交疊在一起。 傅陵背光而立,謝昭抬起頭看他,有這么一瞬間覺得自己看不清他的表情。 謝昭回神:什么問題? 傅陵笑了笑,這笑很淡。 他眼睫微動,輕聲問:謝昭,如果有一處地方,那里與世無爭、無紛無擾,只有我和你,你愿不愿意舍棄一切和我走? 謝昭愣住。 他怔怔看著傅陵,一時失了言語,什么都說不出來。 心底有莫名的慌亂在滋生,他明明在屋內,卻覺得屋外的寒風從窗戶縫里吹了進來,吹得人骨髓都泛著疼。 謝昭還未說話,傅陵卻是自己先嘆了口氣。 他伸手輕彈了下謝昭的額角,面上露出笑:這話是我逗謝大人玩的。 見謝昭仍是不言不語執著地看過來,他無奈一笑:其實我想問謝大人的是別的問題:據聞蘭因寺后山的梅花開了,謝大人過幾日休沐可以與我一同去賞梅嗎? 謝昭說不出心中是輕松還是沉重。 他輕輕嗯了一聲,勉強露出笑:當然可以。 謝昭還是很在意傅陵問的那個問題,這些日子心里便壓了事。 可第二日,傅陵又變得與往常沒什么差別。謝昭去找廖青風聊了聊,也得知最近京中并沒有發生什么不同尋常的事情。 應該只是殿下興起而至的一個問題吧? 謝昭如此安慰自己,漸漸放下了心。 臘月到來,天氣漸漸嚴寒。 休沐那一日,京城下了今年的第一場雪。謝昭身披鶴氅,故意在臺階的積雪上踩下明顯的腳印,直到走完長階。 他站在長階盡頭,回身俯瞰自己身后的一連串腳印,得意洋洋:我踩的腳印最實在,佛祖一定會知道我才是最誠心的那個人。 謝昭出身江南,說來慚愧,長這么大他真沒見過第幾次大雪。 江南氣候溫暖,便是下雪,雪花也多如柳絮,只紛紛揚揚下一會兒便停歇了,遠不能在地上積起如此厚的一層。 第一次見到這么厚的積雪的謝昭玩心重,走在積雪上便忍不住要故意留下腳印,新奇得很。 聽到謝昭的胡言亂語,傅陵忍俊不禁:若是依照謝大人的法子來,佛家判斷信徒誠信與否豈非要容易太多。 謝昭又在地上踩了個腳印,聽了這話,自我首肯似的點了點頭:那我就是佛家第一信徒了。他抬頭朝傅陵笑,佛祖來渡我,我便渡殿下。 傅陵搖頭,拿他沒辦法。 兩人慣例燒了香,進入寺中。 不知不覺又到了一處樓閣里,這樓閣安靜,坐了個面容敦厚的老和尚。 此時閣中并無他人,謝昭和傅陵剛剛步入樓閣,那老和尚瞇著眼睛看了眼兩人,忽的笑出聲:我說今日這般天氣還有誰會來寺中,原來是上上簽施主和下下簽施主又來了。 謝昭也不認生,走上前去與老和尚嘮嗑。 您的簽不太準,他抱怨,我們哪里是上上簽施主和下下簽施主,我們兩個分明都是下下簽施主才對。 那一日從馬車摔落,兩人滾落山坡又跌入水中,誰也不比誰好上幾分,都吃了大苦頭。 謝昭想,人人都說這蘭因寺簽文準,現在看來卻并不是人人都準的。 至少當日那簽文,只應了他的下下簽。 老和尚笑而不語,眼神平和,唇邊笑意深深。 他搖頭道:我寺的簽文是準的。 謝昭饒有興致地看向老和尚:所以您的意思是,我身邊這位施主的上上簽還未應驗? 老和尚笑,語氣意味深長:豈止是他的上上簽還未應驗。 傅陵聽得眉頭蹙起,眼中浮現出幾分怒氣:這和尚說話陰陽怪氣,這話的意思不就是說謝昭的下下簽也還沒應驗,哪有和尚這么詛咒人的! 見謝昭還要繼續問話,傅陵生怕這老和尚又說出什么危言聳聽的話來,當即出聲道:這和尚胡說八道,謝大人何必要聽了他的話,壞了自己的心情。 老和尚噓了一聲,不滿地看向傅陵:出家人不打誑語。 他撇了撇嘴,要是二位施主不信貧僧的話,咱們就且走且看。 這簡直是明晃晃地盼著人出事了。 傅陵冷冷看了一眼這老和尚,懶得再與他分辨半句,直接拉著謝昭走出樓閣中。 只剩下老和尚又孤身一人在樓閣中。 他搖了搖手中的竹罐,看著扔出來的兩只簽文,沒忍住哼了一聲,伸手把簽文又塞回竹罐中,唉聲嘆氣:老實和尚說老實話,怎么就沒人信呢。 兩人出了樓閣,謝昭看著緊蹙眉頭、神情不悅的傅陵,有些無奈,又有些高興。 殿下替我擔憂,我很高興。那和尚的話您聽聽就好,別往心里去。 謝昭嬉皮笑臉地吹噓自己,您瞧瞧我,既能說會道,又機敏靈活,上有圣上寵愛,下有御史臺相護。我這樣前途無量的年輕人,未來便是不青云直上,也絕不會走到下下簽的地步。 傅陵被他逗樂,蹙起的眉頭終于舒展開來。 蘭因寺寺內種的是桃花,后山種的卻是滿山的臘梅。 這季節,桃花衰敗,梅花卻開得艷麗。 謝昭站在寺內的長廊里,一邊欣賞著后山漫山遍野的紅色臘梅,一邊對身邊的傅陵開玩笑道:這蘭因寺當真是好地方,春日可賞桃花,冬日又可觀梅花。 他順口道:等過幾月天氣轉暖,我和殿下再來看,那時候漫山遍野的桃花,一定好看得緊。 傅陵看著謝昭素白的臉上期待的笑,輕輕嗯了一聲,低聲道:想必很好看。 北風料峭,久站后吹得人臉都有些僵硬。 謝昭跺了跺腳,驅散腳底的冰寒,與傅陵道:香也上了,梅也賞了,殿下,我們還是會去老老實實待在屋內喝茶看書吧。 謝昭來自江南,這挨凍的本事自然還沒練出來。 傅陵看著他被凍紅了的鼻尖和耳朵,含笑應下。 蘭因寺是大峪最大的寺廟,內有四殿六樓十二閣,謝昭和傅陵自然沒有全部逛遍。他們原本打算打道回府,誰知道轉過一個彎后,眼前卻出現了從未見過的場景。 只見殿前的院子里立了一棵高大巍峨的雪松。一陣風吹來,滿樹枝條上系著的紅絲帶紛紛揚起,亂了人的眼。 寺內的小沙彌上前和謝昭傅陵二人解釋道:有不少施主會把自己的愿望寫在紅絲帶上,然后把紅絲帶系在樹上,希冀自己的愿望會得到實現。 這種許愿的事情謝昭當然不會錯過。 他滿是興致地拉著傅陵來到殿內,兩人各自拿了一條紅絲帶,開始提筆寫自己的愿望。 謝昭拿筆抵著下巴想了一會兒,寫完后剛想去看傅陵的紅絲帶上寫了什么,就聽一旁的小沙彌提醒道:施主不能看別人的愿望,這樣愿望可能實現不了。 謝昭一聽這話連忙縮回頭:那我不看了。 傅陵悶笑出聲。 兩人拿了紅帶子各自系在雪松枝頭。 謝昭看著被風吹起的紅帶子,回頭問傅陵:殿下,你覺得我們的愿望能實現嗎? 傅陵輕笑:哪怕佛祖不幫謝大人實現愿望,我也會幫謝大人實現的。 謝昭又問:如果佛祖也顧不及殿下的愿望,殿下該怎么辦? 傅陵唇邊笑意深深:那就勞煩謝大人替佛祖費神,渡我一渡。 一種被信任的感覺油然而生。 謝昭被傅陵的話一激,當即抬起下巴,自信滿滿道:殿下的愿望就包在我身上了! 雖然暫時還不知道殿下的愿望,但總歸話先撂下,氣勢先給足了。 天空漸漸飄起小雪。 唯恐雪越下越大,兩人不敢再耽擱,下山坐上馬車。 就在謝昭傅陵乘坐的馬車向著京城行駛而去的時候,十里外的官道上,身著深色衣衫、打扮得光鮮亮麗的一行人也正馬不停蹄朝京城奔來。 隊伍前列,眉目深邃的侍衛緊皺著眉拍了下車夫的肩膀,不滿道:速度快一點,若是以這種蝸牛爬的速度,我們何年何月能把太子殿下接回去? 車夫縮了下脖子,唯唯諾諾應了好,拿馬鞭狠狠抽了下馬屁股。 雪花慢悠悠飄落,落在車夫袖口的曼扎花紋上,漸漸融化,消失不見。 作者有話要說: 老家來人啦! 傅陵:不慌,我是老大,什么時候走都聽我的。 昨天沒更新,在這里和大家道個歉,我周末會補更一章~感謝在20200721 01:58:51~20200724 02:00:05期間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營養液的小天使哦~ 感謝灌溉營養液的小天使:33284041 5瓶;茫黯 1瓶;非常感謝大家對我的支持,我會繼續努力的! 第70章 貴客 謝昭漸漸覺察出宅子被燒的好處了。 如今他與傅陵住在一起,每日一起讀書茗茶,下棋畫畫,若是殿下心情好,還會給撫琴給他聽,真是快活似神仙。 當然,要是京城的冬日能不要這么寒冷,那他就更加高興了。 出身江南的謝大人穿好官服,剛剛打開門,便被撲面而來的冷氣凍得打了個哆嗦。 一旁的秉文趕快走來給謝昭披上鶴氅,無奈道:您好歹披上鶴氅再出門。 江南冬天可沒這么冷,我還不習慣披著這么厚重的鶴氅出門。 謝昭長嘆一聲。他看了看窗外還未完全亮起的天色,想到自己等一會兒還要頂著寒風去宮中參加望朝,不由攏緊了身上的鶴氅,愁容滿面:希望今日沒什么大事,圣上能夠早早退朝。 大殿中沒有炭火,若是待得時間久了,饒是謝昭這樣的年輕人,也會覺得手腳僵冷、苦不堪言。 不過幸好謝昭官職不高,從六品的侍御史一個月也只需要上朔望兩次早朝。 這樣一想,謝昭心中就舒服多了。 他轉過身去看屋內的傅陵,眼眸彎起,面上又重新帶了笑,歡快道:今晚我帶好東西回來送給殿下。 傅陵不多問,聞言笑:那謝大人別教我等太久。 秉文在一旁湊熱鬧:公子,您怎么只帶好東西給殿下?不給我和齊闌也準備一份嗎? 都有,都有。 謝昭拍了拍秉文的腦袋,開玩笑道:你看公子我是那么吝嗇的人嗎?我見著了好東西,自然也不會忘了你的齊闌的。 他輕抬下巴,得意道:你們晚上就等著我的驚喜吧。 估摸著上朝的時間快到了,謝昭說完這句話,也沒敢多耽擱,很快出了門。謝昭沒見到的是,他前腳剛出門,屋內的三人就互相看了一眼,接著齊齊笑出聲。 秉文率先開口:三皇子和齊闌要不要和我打個賭?我賭公子今晚一定是帶糖炒栗子回來。 都連著帶回來三日了,誰都猜得到是糖炒栗子。 齊闌瞥了秉文一眼:誰都知道謝大人今晚還是會帶糖炒栗子回來的,我們為什么要與你賭? 秉文癟嘴,瞪了眼齊闌:不敢賭的膽小鬼。 齊闌哼了一聲,懶得理他,出門去找下人來給屋內添炭火。傅陵是易受寒的體質,因此每到冬天,齊闌都會小心謹慎許多。 秉文剛才還在和齊闌置氣,但齊闌去做事,他自然不好閑著在旁邊干看著,于是和傅陵說了一聲后,也跟在齊闌身后出了屋。 在滿室寂靜中,傅陵眼中的笑意漸漸淡去。 想到昨日曾程派人遞來的消息內容,再想到剛才謝昭說著晚上帶好東西回來時興沖沖的模樣,傅陵揉了揉眉心,心中生出幾分煩躁。 大殿外,何方見到整個人幾乎都縮在鶴氅里的謝昭,沒忍住嘲笑出聲:謝大人比我年輕了這么多,怎的身子骨還不如我? 竇舜見到謝昭如此怕冷的模樣,也不由樂了:看樣子謝大人還是不適應京城的冬日。他安慰謝昭,京城的冬日的確比江南要嚴寒許多,謝大人多待兩年就會習慣了。 官員參加朝會的時候當然是不能披鶴氅的。 謝昭磨磨蹭蹭地解開鶴氅,遞給一旁的小太監。鶴氅帶走了熱氣,穿著官服的謝昭不由打了個寒戰,無奈地看了竇舜和何方一眼,嘆氣道:兩位大人不要取笑我了。 他感慨道,我這些日子真是恨不得裹著被子出門。 哪有人裹著被子出門的? 竇舜和何方聽到這話,都不由被逗笑。 今日的早朝,目前看起來并沒有發生什么不同尋常的事情。 謝昭一邊聽著戶部尚書張如晦匯報著各地的賦稅事宜,一邊百無聊賴地抬頭看著前方太子和成王的背影,神思一點一點飄遠。 太子之前之所以陰溝里翻了船,被勒令在家反省,這其中當然沒少了成王在其中推波助瀾。在太子反省的這段日子里,成王也的確在朝中風頭無兩,春風得意。 直到后來謝昭從瞿州回來,彈劾了似乎與成王另有隱情的賈永韶,成王在朝中囂張的氣焰才稍微收斂了一些。 最近太子重新復出,不少官員都覺得太子和成王要撕破臉皮,于是個個屏氣噤聲,不敢鬧出一點響動,生怕自己成了這兩人的活靶子。 誰知道太子悶聲不吭,每日老老實實地站在隊列中,別說和成王斗個天昏地暗,讓他多開口發表幾句意見都難。 裴邵南私下和謝昭開玩笑說:太子這幾個月果真深刻反省了,不然也悟不出這樣的官場大道理來在朝堂上,沉默不僅是金,沉默還是命。 謝昭那時候當即就笑了:所以裴大人這是在隱晦地提醒我也少說話? 裴邵南瞥他一眼,笑:謝大人聰明伶俐,名不虛傳。 謝昭回想起裴邵南的話,心中哭笑不得。 這年頭朝廷上誰都可以閉嘴,唯獨言官不可以。言官言官,重在一個言字,若是一聲不吭,當初又何必擔下這官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