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卷(31)
在船夫震驚的目光中,傅陵收回手,從容淡定地站起身來,正經得就像是自己什么都沒做。他喃喃自語:我就推了一下,應該不算什么吧? 話落,他又深深看了謝昭的蓮花燈一眼,接著轉身朝船艙走去,獨留那小小的蓮花燈繼續靜靜地、緩慢地順著河流,向著城外的方向漂去。 第41章 結黨 兩月的時間眨眼即過。 謝昭每日走走逛逛,在督促百官盡心公務的閑余,也在山莊各處都留下了自己的足印。他今日邀請傅陵在亭里賞雨彈琴,改日受裴邵南之邀湖邊垂釣,廖青風不值班的日子邀請他一起去圍獵,他也興致勃勃毫不推辭。 這日子逍遙快活,著實美滋滋。 待了兩個月后,謝昭終于明白為什么陳福當初會說伴駕來成源是一件美差了。 只可惜日子過得再美,夏天也是要過去的。 等到九月氣溫降下一些,謝昭縱然再留戀避暑山莊的好日子,也不得不收拾好行李,跟著大部隊開始回京。 秉文看他悵然若失,安慰他:圣上待您這樣好,明年一定還會帶您來的。 謝昭嘆氣,發自內心道:希望明年的山莊內,來的還是今年這些人。 秉文笑嘻嘻道:大家都在京城,您也不用擔心誰會跑了。 謝昭被秉文說得心中熨帖,重新打起了精神,氣勢昂揚地點了點頭:是的,明年誰要是不想來,我就用繩子把他們一個個捆來! 只可惜謝昭的好心情很快就被廖青風帶來的消息擊得粉碎。 身為皇帝近衛的金吾衛頭領顯然消息比謝昭靈通很多。 他偷偷和謝昭透露:回去后,京城估計少不了腥風血雨,你也稍微記得自己身為后輩的身份,凡事多聽聽竇大人的意見,不要跟著何大人一味莽莽撞撞往前沖。 謝昭被心中一跳:發生什么事情了? 廖青風壓低聲音回答:一個月前馮德麟在趕往同西的路上遇害了。馮家上下三十一口人盡數被殺,到目前為止,只有一個馮瑞明還生死不知。 被殺了?! 謝昭驚得站起身,等頭頂狠狠砸到了車廂的頂部,他才記起自己還在馬車上。他嘶了一聲,揉了揉頭頂,重新坐下,問廖青風:查到是誰動的手了嗎?太子、丞相還是別的馮德麟的政敵? 他接連拋出幾個猜測,剛說出口,就蹙起眉頭,自己否決這些猜測:應該不是他們。馮德麟都已經被貶了,他們用不著趕盡殺絕,讓自己沾上一身腥。 廖青風附和:我也這樣想。 謝昭沉思許久,抬起頭,輕聲問:是成王嗎?他眼神復雜,忽的覺得有些涼,難不成他真的如此心狠? 馮德麟再不好,終歸還是他的親舅舅啊。 廖青風嘆息:暫時沒有查出來是誰動的手。 他和謝昭說:因為在成源不便處理,圣上已經把這事壓了一個月了。如今回到京城,這事總要有個解決,畢竟是成王的親舅舅,這事情估計不會小,你小心謹慎才是。 謝昭謝過他的好意。 回到京城后,果不其然,風波再起。 沒過幾天,謝昭在御史臺就聽聞成王跑到圣上面前去大鬧了一番。宮里多少太監宮女都親眼見著往日驕傲無比的成王在武英殿前從早跪到晚上,求圣上徹查馮家的死因,揪出幕后黑手。 秦厚德對他的要求不加理會,成王就長跪不起,最后跪了整整四個時辰,把自己硬生生跪得中暑暈了過去。 潘岳同謝昭提起這事時都忍不住感慨:以往我瞧著成王待馮家的人并不親厚,還以為成王性格冷淡,誰能想到馮尚書死后,成王會站出來替他伸冤?鐵骨錚錚的漢子,聽說在暈倒前還要求圣上給馮家人一個道理。 說到此處,潘岳忍不住面露同情:畢竟是親舅舅,想必成王心中實在是悲痛難忍。 鐵骨錚錚的漢子? 謝昭不置可否:最后圣上答應幫馮家人查明真相了嗎? 潘岳點頭:當然答應了馮大人畢竟在朝為官多年,雖然做的壞事夠多,但是多年苦勞,圣上對他一家的境遇還是有些唏噓的。 他低聲道:更何況馮大人畢竟是朝廷重臣,這一家上下說沒就沒的,不找出兇手的話,實在是沒法給天下人一個交代。 謝昭再見到廖青風的時候也問他:馮家的事情有進展了嗎? 他總覺得這事情不簡單。 廖青風說:這事不歸我們金吾衛管,目前是刑部在處理馮家的事情。 畢竟這人是謝昭,他頓了頓,還是繼續道:但是我從刑部得來的消息是,殺害馮家的那批人好像和太子有關系。說到此處,他最后給出忠告:謝昭,千萬別沾上這事,你離得越遠越好。 與太子有關?這就涉及到敏感的皇位繼承問題了。 謝昭明白廖青風的意思,不自覺嚴肅了面容,慎重地點了點頭。 雖然做好了準備,可是謝昭沒想到成王的攻擊會來得這么快。更讓他沒料到的是,參與這場紛爭的人比他想象中還要多,參與的人的地位也要比他想象中還要高。 九月十五望朝這一日,在進入殿前,竇舜無比鄭重地對何方和謝昭說:等一會兒無論殿中其他人說了什么,你們兩個都要閉緊嘴巴,老老實實地站在我身后。 見何方似乎有些不服氣地想要說什么,竇舜瞪他一眼,低沉道:我們御史臺的人是應該勇于直諫,可是對于那些一知半解沒有把握的事情,我們也不能隨意發表評論切記切記,千萬不要人云亦云,平白做了別人的打手。 何方皺起眉頭,沒有應答。 謝昭點頭,表示自己明白。他對竇舜笑:竇大人放心,到時候我會拽緊何大人的衣袖,不讓他出列的。 這小玩笑緩和了過于沉重的氣氛。 竇舜松開緊皺的眉頭,臉上終于露出笑意:你能明事理,我很開心。 一旁的何方輕瞥謝昭一眼,哼了一聲:說得好像我真要出去的話,你能拉得住我一樣。 謝昭摸了摸鼻子,干巴巴地笑了聲,不得不承認何方說得沒錯。比牛還倔的何大人真要出去彈劾什么人,僅憑謝昭一人拉住是完全不夠的。 怎么著也需要三個人才行,謝昭想。 陳福的喊聲響起,謝昭跟在何方和竇舜的身后,抬步進入大殿中。 文武百官齊刷刷地行禮問安,繼而直起身子,一個個都攥著自己的笏板悶聲不吭,偌大的殿堂靜得仿佛一根針掉落都能聽見。 受這氛圍影響,謝昭甚至覺得自己呼吸都要小心翼翼。 第一個打破寂靜的人是成王。 他自隊列中走出,一掀自己的衣擺,撲通一聲直直跪在了地上。堂堂一個王爺,竟然當著文武百官的面伏下了身子,扎扎實實地磕了個頭。 成王語氣悲憤:求圣上還舅舅一家一個公道! 說的稱呼不是馮大人,而是舅舅。 這聲舅舅已說出來,百官都不由默默低頭,更加不敢發出一點響動。 謝昭瞧著成王伏在地上的身影,心中猶疑:究竟是不是成王殺了馮德麟? 如果是他的人動的手,那他這樣逼圣上查明真相,難不成不怕查到自己身上嗎? 可如果不是他的人動的手,謝昭記得他往日對馮德麟父子向來不多看一眼,自己彈劾馮德麟那一天也沒見成王站出來求過情,怎么現在卻表現得如此情深義重? 雖然底下跪的是自己的親兒子,可秦厚德看起來并沒有多憐惜。 他表情平淡,眼底無波無瀾,在盯著下方仍舊伏倒在地上的成王身上片刻后,終于淡淡出聲:彭疏鴻,你來說說你們刑部的調查結果。 刑部尚書彭疏鴻恭謹地應了一聲,走出隊列,站在成王的身后。 他今年四十有二,在刑部尚書這個位子上已經待了十年,是秦厚德最信任的人之一。由于他既不偏向太子,又不偏向成王,是忠于秦厚德的純臣,因此把調查這件事的任務交給彭疏鴻,秦厚德也算放心。 稟圣上,到目前為止,刑部調查此事已經有將近半月,距離馮大人被害已經過去了一月,所以調查難免有些困難。不過臣等幸不辱命,也并非一無所獲。 彭疏鴻微微弓著腰,拿著笏板,一動不動地看著自己腳下的地板,冷冷淡淡道:在馮大人被害之處,我們發現了一人的腰牌。 頓了頓,在文武百官的凝視中,彭疏鴻抬起頭,看向前方的一人。 他猶豫片刻,還是回答:那人是當了六年太子殿下貼身侍衛的李典。 就像是一顆石子被扔進湖面,泛起了波瀾。就在彭疏鴻說出太子殿下這四個字后,原本寂靜的大殿頓時發出了一陣低低的嘩然聲。 所有人都驚疑不定地看向前方太子的背影:怎么會是太子?怎么可能是太子? 太子半分沒有慌亂。 聽到彭疏鴻的話,他無奈一笑,也跟著站在大殿中央,不疾不徐地溫聲對上頭的秦厚德解釋:李典的確是兒臣的貼身侍衛,可是早在兩個月前,他就和兒臣請假回家鄉看望父母了。自那之后,兒臣就再也沒有收到過李典的消息。 成王聽到這話,直起上身冷冷地回了一句:皇兄的意思是,是別的人取了李典的腰牌放在那里,好以此誣陷皇兄嗎? 他嘲諷道:您不會以為這一切都是臣弟自導自演吧? 別說,這樣想的人還真是不少。 太子性格端方儒雅,又是信佛之人,群臣實在難以相信他會千里追殺應失了勢的馮德麟,還故意留一塊腰牌在那里。 便是再蠢的人,也干不出這樣的事情來。 吏部尚書林錚站在原地,目光放在了前頭丞相徐一辛的身上。 徐一辛是太子的舅舅,自然和太子一榮俱榮一損俱損。 果不其然,林錚就見徐一辛右手握拳,輕輕咳嗽一聲。 下一刻,幾個文臣就從隊列中站了出來,一個接一個地替太子說情。 太子殿下這些年仁心宅厚,多年向佛,又怎么會做出滅人滿門的事情來?依臣之見,此事大有蹊蹺。 圣上去成源的這兩個月,太子殿下肩負監國重任,整日忙碌與國事,又怎么會有閑暇去和已經被貶謫的馮大人作對? 太子殿下品性溫和,多年來兢兢業業勤勤懇懇,從沒出過錯。臣等看在眼里,自然相信此事與太子無關,請圣上徹查,還太子殿下清白。 林錚已經認出這些人全是丞相的門生。 聽到這些人侃侃而談,說著太子在過往十多年和監國期間的優異表現,再看上頭默不作聲不表一態的圣上,林錚輕嘆一聲,還是從隊列中走出。 他從容鎮定地前傾身子:臣林錚也有一奏本。 在所有人的注視下,林錚握著笏板,用最平靜的語調說出最石破天驚的話語:臣要告太子殿下結黨連群,監國期間在許多職位上錄用了親近之人。 結黨連群?! 謝昭險些拿不住笏板,他同何方對視一眼,都看到了各自眼中的驚訝:馮德麟一事本就牽扯眾多,怎么現在戶部尚書也要來湊熱鬧? 結黨連群這個罪名,哪怕是放在一國太子身上,那也是要人命的呀! 第42章 反省 結黨連群這個罪名,往通俗了講就是拉幫結派。 其實在朝為官,拉幫結派并不算什么,畢竟官場水深,如果有幾個人幫扶著,那行事自然會方便很多。而且拉幫結派這詞語并不好聽,官員們更喜歡稱之為好廣結友。 同一屆科舉的人在一起吃個飯,同一個家鄉的人扎堆聚個會,這怎么能叫拉幫結派呢?這叫做惺惺相惜。 但太子這回被林錚彈劾結黨連群,這就不是那么簡單的聚會吃飯的事情了。 林錚一向是個穩重保守之人,與彭疏鴻一樣,他也是秦厚德最信任的幾名官員之一。他能站出來彈劾太子,自然已經是掌握了可靠的證據。 更甚者,這證據或者秦厚德早已經看過。 想到此,謝昭不由覺得后背一涼。 他低頭想:這皇家的水,可真是深啊。 林錚沉聲念了幾人的名字:正議大夫胡舒,太府少卿賈佳,戶部侍郎陳學,還有給事中宋林詞、姚玉申,這些人都是上個月太子殿下提拔的年輕官員。 他微微一笑:請諸位出列。 被他念到名字的五人都不由面色一白。 在周邊同僚怪異的眼光中,這五人咬牙從隊列中站出,垂首站在殿中,一聲不吭。 林錚直接詢問太子:敢問太子殿下,您可曾與這幾位官員多次聚會,并且相談甚歡? 他淡淡道,城外竹林的浮水亭、松香茶樓的二樓雅間,以及城西的無涯書社,不知您對這些地名是否有印象? 他所念及的這些地名,俱是太子曾經宴請官員之地。 太子面色一沉:林大人好本事,倒是對本宮的行程一清二楚。 林錚笑:這些地方倒不是臣刺探而來,而是太子容貌出眾又衣著光鮮,但凡出現,總會教普通百姓多些印象。 太子抿唇,不再辯駁。 所以說太子是真的以權謀私了? 百官嘩然。 謝昭也沒想到往日溫文爾雅的太子真的會做這樣的事情。 想起在蘭因寺里太子的邀請,他不由生出些慶幸的心思來:幸好他小心謹慎,沒有去參加過太子的宴會,否則這時候林尚書的彈劾名單里估計也少不了他的一份。 一直沉默坐于上方的秦厚德聽了半晌,此刻終于出聲:所以說,林大人所言的確為真,太子的確和這些官員交往過密? 向來溫和有度的太子這一刻也難得有些慌張。 他跪在地上,知道自己這時候再辯解已經無用,只能垂頭回答:兒臣只是在宴會上與這些官員聊了聊,因為欣賞他們的才華,所以愿意給他們一個機會兒臣自認清清白白,絕沒要求他們為兒臣辦事,請您明察。 成王哼笑:是沒有要求他們為皇兄辦事,還是沒來得及讓他們為皇兄辦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