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卷(20)
面對著周圍人的異樣眼光,他眉眼不動,斂眸從隊列中步出,淡聲道:臣不知何處得罪了謝大人,引得謝大人傷了腿還要跑進宮來告臣一狀。 這話說得高明,直接將謝昭的彈劾歸類為私怨。 謝昭并沒有被他帶偏,他嘲諷一笑:為官多年,又身處朝堂之上,馮大人未聽一言就污蔑我是因個人仇怨而來,如此這般恐怕不太好吧? 馮德麟比謝昭大上二十多歲,官職又遠高于謝昭,怎么也想不到謝昭居然還敢還嘴。 他冷冷看了一眼謝昭,面向秦厚德,舉著笏板深深彎下腰去:臣自認清清白白,為官多年勤勤懇懇,如今卻被小輩欺侮至此,請圣上定奪! 朝堂上一片寂靜。 大家都屏住呼吸,目光偷偷地朝殿中的兩人望去。 竇舜和何方對視一眼,都在對方眼中看出一絲驚訝。 竇舜悄聲問何方:你讓他來的? 當然不是,何方猶疑地看向竇舜:大人不是說您要自己來彈劾? 我是打算自己彈劾,竇舜無奈,可我還沒開口,這謝昭就自己躥了出來難道他就這般性急,一定要自己闖進宮來彈劾? 兩人滿肚子疑惑,都不明白為什么本該在家養傷的謝昭會出現在這里。 與此同時,裴邵南站在后方,看著前方謝昭熟悉的背影,幾不可聞地嘆了口氣。 他想:腿受傷了都不能安生,什么事情不能等腿傷好了再彈劾?真是個傻子。 秦厚德端坐上方,看著下方謝昭挺得筆直的身影,不由神思恍惚。 他忽然想起,二十多年前的謝延也是這樣跪在他面前,身子繃得很直,緊抿著嘴唇看過來,一雙眼倔強又執著。 那時候,初登皇位的秦厚德想:這謝延真是個蠢蛋,不肯在京城好好享福,偏偏要發了神經去那窮困荒蕪的邊境。那邊境有什么好的?謝延就不能學學他爹,在官場做個老狐貍,為什么一定要去邊境挨刀子? 可謝延一定要去,他說沒人愿意去邊境,那就他去。 這京城的繁華,總是需要一些人的汗水和鮮血來守護的。 這人平常嘻嘻哈哈心大得不行,可是到了要緊關頭,卻是天字第一號大傻子。整個朝廷沒有官員愿意接的苦差,他搶了要去做。 秦厚德拗不過他,最后還是讓他去了。 誰知道這一去便是山水迢迢,陰陽兩隔。 召返歸京的圣旨已經寫好,秦厚德卻沒有了親自把這圣旨遞給謝延的機會。 往事如煙,這會兒想起來,心上又添幾分沉重。 秦厚德看著下頭的謝昭,眼中更添幾分復雜,沉默半晌,還是問他:謝昭,你傷腿也要進宮彈劾,這馮德麟到底做了什么了? 秦厚德在上頭的這片刻恍惚,顯然被不少人看成是圣上對謝昭的不耐與失望。 裴邵南蹙起眉頭,已經開始思量自己過一會兒該給謝昭說什么求情的話。 馮德麟露出滿意的笑。 他直起身子,覺得謝昭今日出現雖然在意料之外,可是圣上的表現還是讓他安心的:這謝昭不過就是個毛頭小子,怎么就敢和在朝中奮斗多年的自己作對?圣上再寵愛他,也不會為了他傷自己這么一個老臣的心。 更何況,他身后站著的還是貴妃和成王殿下啊。 這樣一想,馮德麟心頭甚至浮現出幾分失望來。 他輕蔑地想,這樣的貨色,也配當謝暉的孫子? 朝中人心浮動,謝昭不是不知道。 可他既然有勇氣闖進宮里,自然是做好了全身而退的準備。 在所有人的注視下,他說出了早就準備好的話語:馮大人教子無方,其子馮瑞明在京城中整日做一些欺壓百姓之事,引得京城中的百姓們怨聲載道,今日甚至強搶民女,把人擄回了家中。 原來是因為這事 文武百官聽到謝昭的話后,不由又是了然又是失望。 了然的是馮瑞明在京城中為非作歹已久,馮德麟因為兒子被彈劾已經不是一次兩次,馮瑞明會做出謝昭口中的強搶民女之事也并非難以想象。 失望的又是謝昭大張旗鼓闖進殿中,居然僅僅是因為這般小事。要靠這種事情扳倒馮德麟,顯然易見是不可能的。 果不其然,馮德麟一聽到兒子的名字從謝昭口中說出,先是皺起眉頭,等謝昭把話說完后,他的眉頭又松開,神色多了幾分輕松。 如同以往每一次被彈劾,他也不辯解,爽快道了歉:臣一向忙于公事,對兒子管教甚少,如果孽子真如同謝大人所說做了這般畜生之事,臣定當狠狠教導,決不姑且。 謝昭的視線半分沒施舍給他,仍舊跪在地上一動不動。 馮德麟見圣上還不出聲,于是只能繼續道:如果謝大人還不滿意,覺得孽子愧對那女子,我也可以做主抬了那女人身份,讓那女人得一個側室之位。 他看著謝昭,語氣緩和,商量道:謝大人覺得這樣可不可以? 側室之位? 真當馮瑞明那個糊涂人的側室之位有多稀罕。 我覺得不可以 謝昭冷笑一聲,偏過頭看向馮德麟,嘲諷道:馮大人不問問那女子的先夫是誰? 還是個寡婦?一個寡婦能成為他兒子的側室,這還有什么好抱怨的? 馮德麟嘖了一聲,漫不經心地問道:那女子的先夫是誰? 謝昭唇邊的笑容愈發燦爛。 他目光緊緊地看著馮德麟,一字一頓道:她的先夫,是謝家軍的人 謝家軍三個字一出口,馮德麟面上的笑就消失了。 他再也維持不住表面的從容,只覺得后背一瞬間被冷汗沾濕,握著笏板的手也開始微微顫抖。嘴唇動了動,想要說什么,可最終還是什么都沒說出來。 馮德麟驚怒交加:蠢貨!他怎么生了這么個蠢貨出來! 事實上,馮瑞明強搶民女,馮德麟雖然看不上眼,可到底會看在他是自己的兒子的份上,把他保下來。 誰知道這不記教訓的小畜生竟然會去招惹軍婦那可是軍婦??! 大峪律法極嚴格,念在將士守家衛國,對其待遇一向優良,等到了秦厚德登基后,將士待遇更加水漲船高,秦厚德甚至還添加了不少庇蔭將士的律法。 馮瑞明強搶軍婦就算了,搶的還是謝家軍中士兵的妻子,那可是謝家軍的人,怪不得謝昭拼了命也要進來彈劾! 謝昭有些踉蹌地站起來。 他唇角揚起,可是眉眼卻鋒利如刀,直直刺向馮德麟。 他輕聲道:按照大峪律法三十五條例以及九十三條例,馮公子強搶民女,當杖一百;強搶軍婦,則罪加一等,當杖三百。 三百杖下來,人是不死也殘。 謝昭柔下聲音,看向馮德麟:馮大人如何看? 成王站在太子身后,等聽到謝昭說到此處,實在忍不住煩躁地皺起眉頭。 他想,有馮瑞明這么個蠢貨在身邊,他要怎么安心?這回哪怕謝昭不弄死他,他也要親自動手,解決這個蠢貨。 馮德麟氣得渾身發抖,說不出一句話來。 謝昭這一巴掌不僅扇在了馮瑞明的臉上,更是扇在了馮德麟的臉上。 想到自己這把年紀還要被謝昭這樣的后輩作弄,馮德麟心中一股邪火無處可去,只能趁著秦厚德不注意,狠狠剜了一眼謝昭。 這個梁子結下了!他們父子不得安生,這謝昭也別想好過! 馮德麟這些年在官場不是白混的。 知道事情已成定局,他咬了咬牙,還是撲通一聲跪在了謝昭身旁,深深伏下身子,再起身時已經一把鼻涕一把淚:臣教子無方,是臣的過錯!只是還望圣上看在老臣辛苦多年的份上,饒過臣那孽子這一回 苦rou計好使,可也不是只有馮德麟一人會使。 謝昭使了勁按壓自己右腿的傷口,因為沒控制好力度,當下疼得齜牙咧嘴。等他再次抬起頭來,眼中也已經有了水光。 謝昭紅著眼眶道:男兒有淚不輕彈,只是謝昭想到那士兵曾經是個和父親一樣豁出命來守衛百姓的人,想到在他逝去后,他的妻兒反要受這種罪,謝昭便怎么也忍不住 這一下都把馮德麟看懵了。 他愣愣看著謝昭,想不明白:年輕人都有的那些傲氣呢?這謝昭不是應該寧折不彎,咄咄逼人才對嗎?他怎么看起來比自己還傷心?這眼淚也太假了吧? 謝昭眼中的水光沒有打動馮德麟,但顯然打動了坐在上方的秦厚德。 他神色動容,心下對謝昭更加憐惜,又因想到謝延,對強搶軍婦的馮瑞明更加痛恨,當即開口:馮瑞明欺壓百姓、強搶軍婦,當杖責三百;馮德麟教子無方,罰三月俸祿。 眼見事情就要塵埃落定,秦厚德想到謝昭的腿傷,也不想再繼續耽擱下去,于是不耐煩地問:還有誰有事? 沒事就趕緊退朝,好讓太醫來給謝昭的腿看一看。 本以為今日之事已經到此為止,沒想到這戲才剛剛拉開序幕。 秦厚德話一說完,就見到御史大夫竇舜手持笏板從隊列中站出:稟圣上,臣有奏本! 還有奏本? 文武百官都瞪大了眼:這御史臺的人是怎么了,他們是商量好了今天一起彈劾嗎?下個倒霉鬼又是誰? 見竇舜站出來,秦厚德驚訝:竇舜,你有什么事? 竇舜恭恭敬敬地彎下腰,擲地有聲:臣要彈劾戶部尚書馮德麟馮大人強占民田,依靠自己職位之便,奪百姓之利益,以全自身之私欲。 竇舜話語剛落,何方已經等不及地從他身后站出,憤憤道:馮德麟父子強逼百姓與之交易,實在德行有虧,敢問圣上,馮德麟這樣中飽私囊之人怎配得上戶部尚書之位! 他這是捅了御史臺的馬蜂窩了嗎? 剛剛回到隊列中的馮德麟眼前一黑,恨不得當場暈倒。 第27章 貶謫 強搶軍婦一事尚且只是與馮瑞明有關,馮德麟頂天了也就一個教子無方的罪名,可是強占良田不一樣,那可關系到自己頭上的這頂官帽! 馮德麟勉強穩住身形,再次從隊列中走出。 也不知道御史臺這些人手里攥著什么,馮德麟控制住表情,鎮定道:臣不知道竇大人和何大人在說什么。 馮大人不知道我們在說什么? 何方輕呵了一聲,您的所為所為,現在還要我們來講給您聽? 馮德麟從沒有像此刻一樣,覺得何方的嗓門大得讓人火氣直冒。 他壓抑住想要捂住對方嘴巴的沖動,干巴巴地一笑,沒有接話。 他要裝傻,也要看何方給不給他這個機會。 自從上一回彈劾馮德麟被他四兩撥千斤逃脫后,何方心中就一直憋著股氣。如今證據搜羅得差不多,又有謝昭成功彈劾馮德麟父子在前,何方底氣足,此時的氣勢就格外驚人。 他直起身子對著馮德麟冷笑一聲,緊接著就握著笏板開始侃侃而談。 大殿中響起他慷慨激昂的聲音。 經御史臺了解,馮大人之子馮瑞明竟然仗著其父威名強逼百姓出售良田。價值五十兩的田地他只花了二十兩買下,價值一百兩的田地他花五十兩買下,價值五百兩的田地他甚至只需要花一百兩! 何方講到此處,氣得渾身發抖,攥著笏板的手越發使勁,看向馮德麟的目光更是恨不得想要把他扒皮抽筋。他憤怒道:圣上,這哪里是買賣,這根本就是搶劫! 馮德麟被他的質問驚得身形一顫,不過好歹混跡官場多年,不見黃河不死心的精神被他貫徹得很徹底。 何方氣勢洶洶,但馮德麟想起貴妃和成王,還是心中稍定,淡聲道:何大人血口噴人,實在是寒了老臣的心。 這話就是一個意思:證據呢? 何方上一回彈劾馮德麟買官不成,就是差在了自己沒有足夠的證據。 看著馮德麟那張枯樹樹皮般的老臉上露出那種你能奈我何的表情,何方氣得哼了一聲,心想:吃一塹長一智,這老頭不會以為他們是空手而來吧? 御史臺的人的確有時候行事有些莽,可這不代表他們是傻子,在一個溝里犯過的錯,他們不會再犯第二遍。 果不其然,馮德麟話音剛落,竇舜就從袖中拿出了一沓印著血紅指印的口供,前傾身子,恭敬道:馮大人想要的東西,我們都已經準備好了。 這話說得波瀾不驚,卻平生帶出幾分譏誚來。 大太監陳福站在御前,得到秦厚德無聲的首肯后,立馬走了下來。 他從竇舜手中接過這一沓紙,對竇舜輕聲說了句竇大人辛苦了之后,又回到御前,恭敬地伏下身子,把這一沓紙雙手高舉過頭頂遞給秦厚德。 馮德麟目光緊緊地盯著那一沓紙,呼吸漸漸厚重。 他捏了一把自己的手心,目光不自覺向成王的方向看去。成王沒有回過頭,馮德麟只看到了他冷峻又棱角分明的側臉。 馮德麟的心漸漸往下墜去。 謝昭的腿有些疼,可是在這時也只是屏住呼吸,與其他官員一起默默仰頭,目不轉睛地看著上方的秦厚德,等待他的反應。 整座宮殿在這時寂靜異常,所有人不由都一齊壓低呼吸聲,生怕自己的呼吸聲會打破此刻的古怪氣氛。 在群臣的注視中,秦厚德接過陳福手中的這一沓紙,開始逐字閱覽。 這些紙張上記錄的都是那些曾經與馮瑞明做過生意的人,提筆人文采極好,把這些人在被逼販賣良田時的委屈苦悶和礙于對方身份不敢上報的恐懼憤懣表現得淋漓盡致。 秦厚德看第一份口供的時候眉頭就深深皺起,越往后看下去,面上已經烏云密布。 見圣上翻閱紙張的動作越來越快,一雙眼也愈發寒冷,底下的群臣都已經嗅到了風云將變的氣息。往日與馮德麟交好的幾位官員更是瑟瑟發抖,悄悄與馮德麟拉開了距離,站得更遠了一些。 馮德麟額頭已經冷汗淋漓。 他喉頭動了動,還想為自己挽回幾分,無力道:這一切都是孽子做的,臣半分不知 半分不知? 秦厚德把那一沓寫滿了京城百姓委屈怨憤的口供狠狠朝馮德麟砸去! 紙張頓時漫天飛舞,有幾張甚至飄到了馮德麟的身上,明明輕若鴻毛,卻壓彎了馮德麟的腰,讓他顫顫悠悠地跪倒在了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