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卷(2)
鄭江停不由得唏噓,有言道萬般皆是命,當真半點不由人。 不一會兒,鄒筠又回了屋子,在桌邊倒了杯水:瞧這水都涼了,娘去燒些熱水來,可餓了,娘一并把夜飯做了。 鄭江??粗β档膵D人,心有感慨,好些年沒聽到有人說要給他做夜飯了:您先去換身衣裳吧,當心別染了風寒。 鄒筠聞言楞了楞,隨后眼尾帶了一抹笑意:好。 自打鄭父去世以后,母子倆少有交流,原身為人懦弱,又木訥死板,母子倆時時相顧無言,何曾有過這般主動關切的話,鄒筠聽了自是欣慰。 深秋的雨一連著將近下了半個月,鄭江停也就在身子都不太能舒展開的小木床上養了半個月,草藥內服兼著外敷,外傷倒是慢慢結痂大好了,只不過就是后腦勺的重傷還得用著藥。 能下床以后,鄭江停自是在屋子里躺不住的,趁著鄒筠出門上工,他便從床上爬了起來。 推開門,外頭還是淅淅瀝瀝的雨,堆著柴火的小院子被淋的很濕,院子也不大,估摸著只能擺下三個方桌,幾步就能走到院門處,院兒雖小,但鄒筠是個愛干凈的女人,處處都拾掇的很整潔,讓人瞧著也舒坦。 鄭江停心頭放空了許多,這朝他背著鄒筠起來,也是有自己的事兒要辦的。 鄭家的家境清貧,這幾日他也深有感觸,日里母子倆只食兩頓,上桌的菜少有油腥子,半余月來也就吃過兩次rou。 一回還是隔壁叫纖哥兒的送來的,他躺在屋子里,只聽見一道清麗的男聲,卻未曾見著人,還有一次則是鄒筠帶回來的,且兩次吃rou鄒筠都舍不得吃,獨讓他一人吃,這讓他一個大男人感動之余也很是難為情。 雨色中空氣濕漉漉的,他抬手撫了撫自己的手腕,旋即一個巨大的空間出現在眼前。 里頭大大小小的麻袋將近百個,十幾副籮筐,敞著的籮筐里滿滿當當裝著紅薯土豆玉米小麥稻谷等谷物 鄭江停翻翻找找,一時間也不知該拿點什么出來補貼著家用,若是家里突然出現糧食,肯定會惹起懷疑,但米缸又見了底,日子已經過不下去了,鄒筠雖嘴上不說,但日里也能瞧出在為這些事兒發愁。 時下是必須得想點法子了,正愁著不知該如何時,他忽然想起城里有收購糧食的鋪子,若是拿些糧食去賣了換些銀錢,那也比憑空拿出糧食來強些。 打定主意后,他進屋加了件衣裳,拿著傘便匆匆出了門。 青梧巷在縉城地處西南邊,多是些平民老百姓,住戶幾十家,倒是很熱鬧,只不過近日接連著落雨,連孩童也不愿意出門玩鬧了,鄭江停穿過整條巷子也未碰見兩個人。 他一路朝著東邊去,原身是個貨郎,對縉城的街巷熟悉的不能再熟悉了,憑著記憶很快就找著了一家。 進鋪子前,他先尋了個僻靜的地兒,裝了大半背簍的紅薯,又弄了半麻袋未去殼的稻谷裝在背簍上,一大背簍的東西裝起來,上背差點閃著還沒好全的腰。 可收米糧? 斜靠在門口揣著手的小二哆嗦了一下,瞧見忽然來的高大漢子背著糧食,兩眼放光,急忙振作精神熱絡道:收的,收的,這陣兒收的價格可高咧。 小二幫著接下背簍,鋪子里沒什么客人,掌柜的聞聲手腳極快的拿了秤來,眼下來賣糧食的可比買糧食的客人稀罕。 一般紅薯就紅皮兒和黃皮兒兩種,紅皮兒的纖維要粗糙一些,適合蒸烤,味道甜而香;黃皮兒的纖維與紅皮兒的相反,適合煮粥,味道細膩。 鄭江停沒有區分,拿出來的黃皮兒和紅皮兒的都有,圓滾滾的紅薯要兩只手才握得住。 紅薯要選擇個兒順纖長的才好吃,這種大的通常都是中看不中用的料,但饑荒年代誰還講究這些,這時候拿出來賣就是最合適不過的了,紅薯特別上秤,尋常的就有兩斤,大的得有四五斤。 瞧著是很填肚子的紅薯,半袋子的谷子也是顆顆飽滿,都是些上品糧食,大戶人家會樂意買,店老板嘴巴都快裂到了耳根子,抱起最大的一個紅薯顛了顛:小兄弟如何把地瓜,稻谷種的這般好,個頭兒也忒大了。 太陽好些就長的大了。鄭江停沒啰嗦:老板是怎么算價格的? 市面上地瓜都是收的五文錢一斤,去了殼兒的精米當下二十文一升,我瞧著你這稻谷品質不錯,也沒什么糠殼兒,就收你十二文一升如何,咱這條街不止我這一家鋪子,我也不壓你價格。 鄭江停心中有數,這時候的脫殼技術落后,脫殼間要花費許多功夫不說,還會碾碎損掉不少米,未去殼的米價格自然是比精米差的多,于是他點了點頭。 老板見生意成了,趕緊把紅薯和稻谷分別上秤。 一背簍糧食,鄭江停賣了將近一兩銀子,他這賣東西的挺滿足的,收了米糧的店掌柜也高興。 第3章 鄭江停兜里揣著銀子,一邊琢磨著怎么和鄒筠解釋這些錢是從哪里來的,一邊往回走,倒是不多時辰就到了青梧巷。 這陣兒雨忽然又下大了些,傘檐邊的水柱拉直了往下,大有漂泊之勢,不得不讓他快著往巷子里走。 他提著步子,遠遠的瞧見自家門前竟立著一抹瘦削的身影,一襲月白長衣有些偏大,但一根拇指寬的衣帶卻簡單的將纖細的腰肢給勾勒了個大概。此人一只手扶著門欄,一只手正在敲門,微微的咳嗽聲中身體輕微的在發顫,哪怕隔著幾米遠,一眼也能瞧出其病弱之相。 鄭江停一時間也不知此人是誰,只快步上去,門口的人似是聽見了腳步聲,停手回過了頭,恍然間,鄭江??吹交剡^頭的是個少年郎。 少年郎白的像珠玉的臉上覆著一塊紗巾,遮住了口齒鼻梁,獨見得一雙丹鳳眼,以及眼中裝著的病氣與冷清。少年看了他一眼,眼中的一絲防備一閃而過,輕聲道了一句:鄭大哥回來了? 鄭江停聽這聲音有些熟悉,好像是聽過,細細一想,晃然間才知道,這應當就是住在隔壁的纖哥兒。他一時間未曾想起也是原因的,一來是因為自己尚未見過這個鄰里,二來在原身的記憶中,對這個小哥兒不甚喜歡。 鄭家在搬到城里時,楚纖和他娘就住在了青梧巷里。楚母是一名靠著賣藝為生的歌姬,時時往返于酒樓茶肆,靠著賞錢養著病弱的楚纖,兩年前楚母去世,楚纖也順勢接了母親的衣缽。 戲伶藝人是下三流的行當,原是不入流的營生,可在動蕩年代中,百姓只管糊口,對這些人也是格外的能夠接納,長得平頭整臉的小哥兒姑娘,多的是出門賣藝的。 但原身卻并不這般想,因早年進過學堂,正經好東西未曾學到多少,讀書人的清高彎酸氣倒是給習到了,硬是瞧不上楚家的營生,覺著賣笑陪樂侮沒清白。 縱使這些年纖哥兒時時幫襯著鄒筠,原身也未知感激,心下反而膈應著,若是沒有鄒筠在的時辰,兩人就是在街角屋檐下碰見了,原身也不會招呼一聲。 時間久了,楚纖雖不知鄭江停因何緣由不待見,卻也是知道他不喜他的,兩廂如此碰面,著實有些局促,不過他歷來自詡臉皮兒厚,照舊還是笑臉相迎打了聲招呼。 鄭江停瞧著小哥兒一雙本就勾人的眼睛,猝不及防的一笑,眼尾微彎而上挑,活像是一株鳶尾花,他一瞬失神,老臉竟然升騰起一抹紅暈,耳根子沒來由的發了熱。 原是看著個男子笑也沒什么,可他早知這世界有三種性別,而像纖哥兒這種小哥兒也是要嫁人生孩子的,一時間也說不上到底是別扭,還是像見著好看姑娘一樣不好意思,竟然失了態。 楚纖見著人臉色發紅,不明所以,偏頭關切了一句:鄭大哥臉色瞧起來不太好,可是身體不舒適? 鄭江停干咳了一聲,錯開自己的目光,語氣生硬道:我沒事,你可是有什么事? 楚纖原還以為鄭江??牧四X袋待他態度變了些,未料說話還是這般冷淡,于是也收了關切,提起放在一旁的簍子遞過去:鄒大娘讓我替她買的魚。 其實魚是他送的,若是讓鄭江停知道必然不肯收,與其在風口上來回推脫,倒不如隨口扯句謊話。 楚纖不太會做飯,平日里做點小菜應付著吃倒是還行,遇上煮rou大菜可就難了,往往都是味道不盡人意糟蹋了食材。自打娘親過世后,他買了rou菜一般都往鄭家送,鄒大娘手藝不賴,大菜做好以后他拿走一份,剩余的正好鄒大娘和鄭江停吃。 鄭江停掃了一眼簍子,里頭果真裝了條鰱魚,約莫得有四五斤重,這年節里恐怕只有魚rou的價格最便宜了,但他心里卻有數,就是再便宜,眼下家里的條件也不是能隨意買這么大一條魚的,他又偷偷看了少年郎一眼,隨后接過簍子,也沒有戳穿:麻煩你跑一趟了。 楚纖見他收下了魚,點點頭,拿起靠在墻角的油紙傘:那我便先回去了。 鄭江停站在原地,聽著隔壁的開門聲伴隨著輕微的咳嗽,直到咳嗽聲越來越遠后他松了口氣的同時,耳尖上的熱度才慢慢回歸于平靜。 他正要打開院門,一聲長一聲短的賣豆腐咯~,一路從巷子口傳進來,偶有街坊聞聲開門買豆腐,瞧著簍子里的魚,他干脆也把賣豆腐的小販喊了過來。 小販將擔子里的白布掀開,一疊疊豆腐整整齊齊的擺著,瞧著霎是好看:多少錢一塊兒? 六文錢一塊兒,兩塊兒十文錢,可夠一家老小吃一頓咧!小販扶了扶斗笠,極力推銷。 鄭江停放下簍子,從身上摸出了十文錢:來兩塊兒。 小販見一下子賣出兩塊兒,還不帶婆婆mama講價的,笑的一臉憨厚,麻利的就要裝豆腐,鄭江停連忙道:等等,我回屋拿碗裝就成。 好咧,好咧! 碗里裝了豆腐,鄭江停端著感慨,豆腐價格不低,但是也實在,兩塊兒裝了個大碗,最重要還是純手工的。 小販沿著街繼續叫賣,今兒生意還真不錯,心下歡暢,擔子挑起來都是輕飄飄的。他常來這條街賣豆腐,記得真真兒,這戶人家可還是第一次出來買豆腐。 鄭江?;匚蓍e著也是無事兒,索性殺了魚處理,早早放了鹽把魚rou給腌上去腥入味兒。 灶房里有的東西不多,翻翻找找,尋著了些泡菜,至于調料就不用說了,僅有些油鹽和最基本的調味料,其余是一概沒有,不過令鄭江停意外的是在個圓簸箕里發現了些菜,雜七雜八的,什么半顆蘿卜啊,碎成幾節的蔥,發黃的香菜,拆開的白菜葉子等等 鄭江停記得鄒筠是在城里一戶姓張的大戶人家里做仆婦,日里總會撿些主家不用的東西帶回來,想必這些菜也是從張家帶的,他倒也沒嫌棄,只覺得鄒筠這些年來拉扯大原身當真是不易。 他從中挑出了香菜和蔥,笑想像這般帶些邊角菜回來也不是人人都有條件的,還得是住在城里的人家才行,像那些個賣在主家或是在主家住著做長工的,還不能有這些好處,今晚索性就做頓好的,以酬鄒筠。 晚些時候,掐著鄒筠回來的時間點,鄭江停炒料將酸菜下鍋,熬著酸菜湯燉酸菜豆腐魚。 鄒筠下了工時辰已經不早了,入秋后白晝一日比一日短,她今兒聽管家說主家可能要遣散些下人了,就是不遣散,每月的工錢也會削一些下去,眼看沒兩個月就要到年關了,若單是少些工錢還好,丟了差事兒可真不知該怎么辦了。 雖說在主家里做事兒條條框框的規矩多,處處都得看臉色,做的是伺候人的事兒,可好歹差事兒穩妥,工錢也比以前做洗衣婦強多了。如今聽說這么個消息,心里難免擔憂,時下江停受傷到處都賒了賬,又得還債,又得用錢,可萬萬不能丟了差事兒。 不過好在她辦事兒勤懇,手腳也麻利,主家夫人還挺待見她的。 正想著,忽的一陣酸菜魚香味兒隨著風送往鼻子里送,那酸中帶著魚rou味兒,聞著竟比主家的飯菜還要香。 鄒筠仰著脖子從一戶戶門前張望,心想著哪戶人家今晚能享上這份口福,目光幾番從王掌柜的院兒前掃過,然而令她意外的是香味兒并不是從王家傳出來的,這王掌柜最是嘴饞,巷子里他們家是最愛做好菜吃的,整條巷子時時都能聞見,今兒倒是奇了怪了,竟不是他們家做魚。 鄒大娘,今兒家里吃魚??? 迎面而來的照面聲打斷了她的思緒,她抬頭,正走過來的竟是王掌柜的夫人,身材圓潤的婦人笑瞇瞇的,言語間帶著羨慕之意。 鄒筠不解王劉氏話里的意思,只朝著她點了點頭,示意性的打了聲招呼,直到走到自家門前時,院子里飄出的濃郁魚香味兒才使得她明白王劉氏的話。 她急急推開院門,灶房里的人聽見開門聲,從屋里側身探出了個腦袋:娘回來了,洗洗手吃夜飯吧。 鄒筠木木的晃進灶房里,瞧著早些年置辦的大鐵鍋里正燉著酸菜白豆腐魚,自己那總板著個臉的高大兒子圍著灶臺,正在用鍋鏟嘗魚湯,一時間,她覺著自己像是在做夢。 這這 今兒我出了門一趟,找之前一起干貨郎的兄弟借了點銀錢。娘,待會兒咱吃過飯把這陣子欠下的債算一算,拿去還了吧。 鄭江停算是一句話解釋了今晚為何做好吃的,也解釋了自己將要拿出的錢是從哪里來的。 鄒筠張了張嘴,有太多的疑惑,又有太多的驚喜,導致她未說出話來,反倒是眼睛先給紅了,她背過身壓著語氣道:欸,娘先進屋換身衣裳。 鄭江停在灶前看著鄒筠進屋的背影,單薄的肩膀分明在打顫。他沒說話,默默把燉好的魚起鍋,進堂屋去擺了飯。 鄒筠再次出來的時候,小方桌上已經是熱氣騰騰的飯菜了。 她抹了一把眼睛,笑著走過去,正要幫著添飯,卻是瞧見桌上擺了三副碗筷:有客人? 鄭江停放下飯勺,想起今兒碰見纖哥兒,他一大老爺們兒臉紅耳尖熱的窘事兒就有些不太好意思,但不好意思歸于不好意思,人情禮數他還是知道的。 纖哥兒說這魚是您讓他給帶回來的,我瞧著他身子也不太好,幫咱們家跑腿兒也不易也不知他這時候吃了夜飯沒有 鄒筠自然是一下子就什么都明白了,她十分詫異兒子對纖哥兒的態度如何轉變的這么快,但此時心下更多的卻是歡喜,于是趕忙道:是了,是了,纖哥兒總照應著咱們家。他日里吃飯吃的晚,估摸著這時候還沒吃,娘去喊他一聲,看看他愿不愿意過來跟咱們一起。 第4章 一到入夜,楚纖的咳嗽就變得更厲害了,一聲接著一聲,臉上越咳越無氣色,狀態瞧著比白日要差上好幾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