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想發泄，又自虐壓抑著自己……

    手里那罐酒在她愈發用力的緊握下, 罐身慢慢變形, 發出金屬扭曲的聲音。

    祁應琛伸手去拿，她驀地側身避開，渾身上下都寫滿拒絕。

    “能不能、別管我……”秦初晗對他請求道, 話到一半，又哽咽住了。

    祁應琛狀似平靜的望著她, 也只能勉強做到狀似平靜。

    在安慰人這方面, 他是笨拙的。

    而秦初晗又是那么要強的人，大概最討厭掉眼淚了。

    她愿意和他分享勝利的喜悅, 卻無法對他展現脆弱, 然后完全依賴。

    她想靠自己把事情做好。

    可是這次, 她搞砸了，徹徹底底的砸了……

    祁應琛在她旁邊坐下，用輕描淡寫的調調說：“你都絕望成這樣了，我要是不管你，我還個人么?！?/br>
    懂事的人永遠不會讓家人朋友擔心自己, 因為他們懂事。

    不想要他陪伴，不想被他煩，那就趕緊振作起來。

    秦初晗都半醉了, 天旋地轉的，竟然秒懂他的意思。

    她垂下頭去笑，干巴巴的笑了一陣，又忍不住抽噎：“它說，它叫小黑，老張起的名字，是不是很隨意？老張啊，就是它的……飼養員?！?/br>
    祁應琛點頭，望著面前的落地窗，窗外是半座陷入水霧的南城。

    深夜，山間小城里里錯落著星星點點的霓虹，光暈意外的溫柔。

    秦初晗總算起了頭，后面的講述就變得、稍微容易一點……

    小黑說它不是故意的，卻也是故意的。

    “老張病了，是晚期……小黑也不知道晚期是什么意思，它以為，他是會好的?！?/br>
    “直到今天下午，他來跟它道別?！?/br>
    “他對小黑說，它有了新的去處，特別好、特別大的動物園，就是、我們山動?！?/br>
    “老張說他的病治不好了，慢一點兒能拖一年半載，要是快的話，就是幾個月的事?！?/br>
    “他安慰小黑，讓它別難過，到了新的動物園，就把他忘了，把南城也忘了?！?/br>
    “這么破的動物園，就該早點兒關門?！?/br>
    “老張有個女兒，今年參加高考?！?/br>
    “小黑也不知道高考是什么意思，不過，它見過他女兒，把她當做自己的jiejie?！?/br>
    “老張想趁自己還沒病入膏肓，多攢點兒錢給老婆孩子，等他死了，動物園還會發一筆撫恤金?！?/br>
    “誰知道就在今天下午，他被開除了?！?/br>
    “理由是，長期不遵守飼養員cao作守則……”

    “突然之間，老張沒了盼頭，連他死了都不能給妻兒留下點兒什么，他就跟小黑開玩笑?！?/br>
    “老張說，跟你說那么多，你不懂，也不能幫我，除非你把我咬死，這樣動物園就會賠償家里一大筆錢?？晌抑滥悴粫?，你那么乖，你是我養大的，你也是我的孩子?！?/br>
    “小黑說它可以的，然后它站起來，走到、老張身后……”

    “老張轉過身，看到小黑站在自己身后，就像、就像視頻拍到的那樣?！?/br>
    “就在那個瞬間，他們突然可以交流了?！?/br>
    “那一刻，小黑它害怕極了，它其實根本不知道后果是怎樣?！?/br>
    “它只想幫老張?！?/br>
    “老張就笑著對它說別怕，撲過來就好了?！?/br>
    “它就真的、撲了過去……”

    老張在彌留之際安慰小黑，對它說謝謝，夸它是個好孩子。

    他還叮囑它，千萬不要咬自己啊，監控拍著呢，要是被定性為熊吃人，可能，它也活不成了。

    直到老張咽下最后一口氣，小黑才意識到，原來這就是死亡。

    原來死的意思，就是那個人再也回不來了。

    那他去了哪里呢？

    小黑想和他一起去，所以它咬了他。

    這就是真相。

    荒謬，不可思議，發生在文明社會的慘??！

    祁應琛還在飛機上時，最初那個放出熊吃人視頻的微博小號將老張的家庭情況，還有被辭退的始末曝出。

    想來，這應該是動物園的內部某個工作人員刻意而為。

    在輿論壓力和公眾督促下，張師傅的家人一定會順利拿到賠償。

    祁應琛把這些情況說給秦初晗聽，希望她能好過一些。

    然而并沒有……

    秦初晗活了二十多年，從來沒有像今天這樣無力，痛恨自己！

    她明明可以阻止。

    “我想把老張請到山動的，包食宿，繳五險一金，還有補貼，還有年終獎……他還能一直照顧小黑?！鼻爻蹶弦粯訕拥臄抵?，手足無措。

    “就算他病了也沒關系，絕癥又怎么樣？現在醫學那么發達，盡力去治，會好的……我賺了那么多錢，我還不能為一個那么好的飼養員做點兒什么嗎？我應該早點告訴他們，兩個我都要了，我們山動都要了，我只要早點告訴他們……這次，你總不能說，不是我的錯了吧？”

    祁應琛怔忡了下，沒想到她做了這樣的決定。

    可是晚了就是晚了。

    一步，一秒，一個瞬間……

    足矣令人后悔一輩子。

    *

    第二天，秦初晗很早就醒了。

    睜開眼發現自己在陌生又奢華的房間里，窗簾沒拉，灰暗的天色從外面漫進些許，今天依然是沮喪的陰雨天。

    浴室里亮著燈，水聲忽地停了，片刻，祁應琛走里面走出來，穿著深藍色的浴袍，頭發濕潤，赤足。

    秦初晗坐在床上，腫著一雙金魚泡泡似的眼睛跟他對視數秒，再低頭看自己。

    身上這套睡衣是新的，到南城后一直放在行李箱里沒拿出來，現在穿在她的身上，連領口的扣子都扣到最上面那顆。

    祁應琛問：“需要解釋嗎？”

    秦初晗搖頭：“大概知道是怎么回事，不過……”

    停了一瞬，她用啞啞的聲音嘆：“為什么會是這種奇怪的開場？”

    奇怪得她都沒那么悲傷了……

    還是說，她其實是只白眼狼呢？

    祁應琛走到水吧臺前，給她倒了半杯檸檬水送到床前：“早上剛泡的。隔壁次臥的花灑壞了，我以為你不會起那么早?！?/br>
    睡衣也是昨天晚上林笙幫她換的。

    還是同一家酒店，祁應琛開了商務套房，方便照顧她。

    秦初晗接過水杯，仰頭喝完，干燥得冒火的嗓子總算得到緩解。

    想起昨天最后，她沒出息的窩在祁應琛懷里哭啊哭，沒完沒了的，停不下來……

    不知道是缺氧暈厥過去，還是困覺直接睡著了，醒過來人已經在這里。

    匆匆復完盤，再抬頭看男朋友，一時不知道從何說起。

    祁應琛主動把空杯取回，問：“還喝嗎？”

    她繼續搖頭，他就站在她跟前道：“不用過分在意昨晚在我心里留下的是什么印象，非要我說的話，比想象中好一點，可以接受。早上好好休息，別出門了，吃點東西，喝杯咖啡消腫，微博上的消息可以看一下，最后——”

    祁應琛在床邊坐下，沉沉的做了兩個呼吸，還是不知道要怎么開口。

    秦初晗自己猜出來了：“動物園那邊，是不是希望你來給小黑做……安樂死？”

    在她很小的時候，老秦給她講床邊恐怖故事，山里的老虎吃了村民，大家一起進山殺虎，否則村里就不得寧日。

    為什么呢？

    因為人是雜食動物，油脂豐富，而人類在行動上不如其他動物靈活，不但好吃，在猛獸眼里還會被歸類為‘易捕食’。

    所以得手一次，它們會接二連三的再犯。

    動物園里吃過人的猛獸就更沒有例外……

    祁應琛沉默著，點頭。

    金絲猴研究中心有他的舊識，來之前他打過招呼，說是晚上一起喝兩杯，帶上彼此的女朋友，好好聚一聚。

    沒想到會發生這樣的事……

    動協的領導、來自全國各家動物園的管理者雖然都在，可論及專業，這里沒有人能比得上祁應琛。

    由他這個專家親自給吃人熊做安樂死，無論哪一方都沒話說。

    秦初晗垂下眼：“你沒必要承受這些，會被罵的……”

    祁應琛安撫的握住她的手背：“這件事，我和你一起分擔?！?/br>
    *

    熊吃人事件在網上發酵得很厲害，微博上都在罵南城動物園黑心，動協不作為！

    還有網友創建了相關話題：#國內動物園動物生存現狀#

    以前做過飼養員的，還有各地在動物園、動物救助中心的志愿者紛紛出來講述這一行的黑暗面。

    平時游客能夠看出來的都不值一提，比較起來，馬戲表演都不能算做殘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