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卷(68)
說著,他笑了起來。 你不信吧?后主得意道。朕是殺不了他,但是有人能替我殺他。 江隨舟啞聲問道:誰? 后主將腿一盤,舒舒服服地喝了口酒。 他哥啊。他笑著說。要不是他哥,你當你有這個福氣,能把他娶到府里去? 江隨舟聞言,被疼痛磨得混沌的腦子都清醒了一瞬。 你說什么?他追問道。 他一時有些急,竟被嗆得咳嗽起來??人詭У盟渤秳恿藗?,又疼得他眼前發花,險些昏過去。 后主這會兒喝多了酒,看不出他的異樣來。他只單手撐著地,晃晃悠悠地站了起來。 他瞥了江隨舟一眼。 他身上雍容的朝服已然破了,此時又染滿了新舊的血,頭發散亂地披在肩上,臉白極了,卻又沾著血,那模樣狼狽得很。 但他偏生了副好皮囊,如今這半死不活的樣子雖狼狽,卻有股說不出的妖冶漂亮,像朵被踩到血泥里的蘭花。 后主咧起一邊唇角,露出了個滿意的笑。 他單手拎著壺,另一只手胡亂提起龍袍的衣擺,踉踉蹌蹌地走上丹紅的陛階,提著衣袍在江隨舟面前散落一地的御案前蹲了下來。 想不到吧?他在地上一堆亂七八糟的書冊中翻來翻去,最后翻出了幾張紙,在江隨舟面前晃了晃。 看到沒?他說。密信?;魺o咎那個太子哥哥,早把他賣給我舅父啦。 說著,他一屁股坐在了地上,晃著那幾張紙笑。 憑他是霍無咎,他們梁朝的戰神,是吧?有什么用呢?害死了他爹,連他哥哥都出賣了他。他笑著道。人都是這樣的,不單是朕這樣。 江隨舟卻顧不上他說什么。 他只緊盯著那幾張紙。 他剛才說什么?是霍無咎的哥哥背叛他?霍無咎只有那一個哥哥,就是霍玉衍。 一時間,江隨舟腦中一瞬清明,所有的疑問似乎都有了解釋。 霍無咎驟然的兵敗、他一直踟躕不前,即便腿好了也不輕易回北方、史書上早亡的霍玉衍、獨自鎮守陽關到死的霍無咎 原這一切的始作俑者,竟是霍玉衍! 江隨舟的呼吸都急促了,在龍椅上掙扎了起來。 可是他手足都被捆住,此時無論怎么掙扎,都沒有用。 而江舜恒則輕飄飄地一松手,將那幾張紙重新扔回了地上。 所有人都是這樣的。他笑著說著,仰起頭,拿起已經喝空了的酒壺,又往嘴里倒了倒。 江隨舟卻驟然使了大力氣,將身上一道傷口撕裂了,疼得他往旁側一歪,竟徑直撞到了龍椅扶手的金龍上。 他疼得腦中一片空白。 但下一刻,他驟然回過了神來。 龍椅! 他雖不知后主為什么要把他綁在這里,但今日定然是要他死的。如今殿中放眼望去只有他們二人,所以他一定要想辦法,給自己尋出一線生機。 他緊咬著牙,忍住了喉嚨中往上反起的血腥味,微微坐直了些,側過了身。 他被繩子捆縛在身后的雙手,正好能挨到椅背上那條棱角崢嶸的金龍。 他咬緊了牙關,將繩索卡在那條金龍上,用力磨起來。 他的動作極小心,后主又喝多了酒,一時并沒覺察。他往旁邊一歪,正好靠在旁邊的紅漆柱子上。 不過,朕卻是最恨你的。他說。你那妖妃母親生下你那天,就該想到有今天。父皇將你捧到天上去寵,也該想到會有今日。 說到這兒,他搖了搖頭。 不過,今日你我的恩怨便可一筆勾銷了。 江隨舟渾身僅剩下的力氣都放在了一雙胳膊上,此時抿著嘴唇不敢說話,生怕露出了半點端倪。 不過幸好,后主也沒想等他回應自己。 他伸了伸腿,說道:今兒個,你替朕死在這里,就算幫了朕一個大忙。朕保證,今日之后,不再恨你啦。 說著,他醉醺醺地笑了起來。 就在這時,殿外響起了個太監急匆匆的聲音:皇上,已經備好了,皇上快隨奴才們走吧! 后主不耐煩地應了一聲,撐著地面,慢悠悠地站了起來。 到了下頭,別恨朕。他對江隨舟說道。只恨父皇,給你太多,偏要捧殺了你。 說完,他跌跌撞撞地走下階去,臨出殿門,他轉過身,沖著江隨舟咧嘴一笑。 下一刻,他抬手,一把帶翻了旁側燈火煊煊的金燭臺。 火焰轟地一聲燒了起來。 第92章 熱氣騰起,后主揚長而去。 江隨舟咬牙低聲罵了一句。 是誰給這狗皇帝起的餿點子!居然要將自己燒死在他的寢宮里,偽裝成他燒死的樣子? 江隨舟側過身去,狠狠在龍椅上磨起手上的繩索來。 也幸好他們想了這樣一個辦法,沒有讓他立馬就死,還讓他有一線自救的生機。 但是,殿中四下都是綢緞皮毛,火燒得很快,一會兒便蔓延開來,成了一片火海。濃煙騰起,嗆得江隨舟不住地咳嗽,但他卻半點不敢松懈,緊咬著牙齒,狠狠摩擦著手腕上的繩子。 手腕被勒破了皮,紅腫一片,他額頭上也淌下了汗珠。汗水落在傷口上疼極了,尤其他身上的傷口,已經因著他大力的動作而撕裂,重新浸出血來。 江隨舟渾身都發起了抖。 他的眼睛因疼痛和力氣透支而漸漸模糊了,周遭只剩下火焰的噼啪聲,漸漸熾熱起來。 他的手機械地來回摩蹭,已經感覺不到脫力和疼痛了。 火焰在宮殿中蔓延,吞噬了四下錦繡的簾幕,熾紅與赤金鮮艷地交織在一起,漸漸將整個宮殿吞成了一片火海。 不知過了多久,啪地一聲細響。 繩索斷裂,江隨舟也驟然脫了力,摔倒在了龍椅上。 堅硬疼痛的觸感,讓他終于清醒了兩分。 成了。 他的眼中不自覺地掉出淚來,狼狽地爬起,顧不上其他,只俯下身去解自己雙腿上的繩索。他手上脫力,已開始止不住地抖,試了幾次,才終于將那繩索解開。 江隨舟跌跌撞撞地站了起來,單手扶著龍椅,視線模糊地四下望去。 此時周遭都是火,正殿的大門已然被火焰封嚴實了。唯獨東側的一道小門,剛被火點燃,還有些空隙,可以供他逃出去。 江隨舟徑直往那兒跑去。 可剛走了兩步,他卻停下了,回過了身。 他看向倒在地上的御案,此時火還沒有燒過來,一地的奏折和書冊,凌亂地散落在那里。 信! 江隨舟想都沒想,回過身去,脫力的雙腿支撐不住身體,使得他幾乎是撲倒在那片書冊上。 他不顧一切地在那兒翻找起來。 霍玉衍的那幾封信,一定不能燒毀在這里。那是唯一的證據,可以告訴霍無咎他兵敗的真相,告訴他他背后的大梁,不是他的歸途,而是龍潭虎xue。 這是霍玉衍害他的證據。 江隨舟雙手顫抖著,分明已經因著疼痛、虛弱和勞累沒了半點力氣,卻不知從哪兒透支來了一股勁。他快速地翻找著,很快便找到了那幾張散落在地的、單薄的紙張。 借著火光,他看清了上頭的文字,借著便緊緊地揣進了懷中。 他撐著龍椅,跌跌撞撞地站起身來。 可再往那處看去時,那道角門已經被火焰包圍住了。木制的結構經不起火燒,嗶剝幾下,便轟然垮塌,落入了一地的火焰中。 再沒有出路了。 江隨舟強撐著身體不讓自己倒下,四下再看去時,已然沒有出去的路了。 他貼著御案,終于支撐不住,摔倒在了地上。 江隨舟抬手擦了擦臉,也不知道什么時候流了兩滴眼淚,掛在下巴上,怪狼狽的。 他心道,難道就這么白來了一遭嗎? 也不知再睜眼的時候,自己是已然到了陰曹地府,還是回到他的桌前,面對著那個學生寫的那篇可笑的論文。 也不知道,這段歷史會因為他變成什么樣子而霍無咎,又會與原本有怎樣的不同。 他唯一的不甘,便是沒見懷里的那些證據,交到霍無咎的手上。 或許還有點不甘,就是臨死前,沒再見霍無咎一眼。 這是他兩輩子,頭一次感覺到愛是什么,又頭一次感覺到,愛而不得是什么滋味。 他閉了閉眼。 他驟一松了勁兒,方才透支的精力和氣勁便都開始向他索命來了。他只覺得暈極了,渾身疼得厲害,卻又疲乏,眼都快要睜不開了 就在這時,轟隆一聲。 他抬頭看去,是殿前那處橫梁終于遭不住火焰的吞噬,垮塌下來,頓時碎了一大片的屋頂,在火焰之中,露出了一片晴朗的青空。 接下來,便是他的頭頂了。 江隨舟看向那片天空,片刻之后,疲憊地閉上了眼睛。 霍無咎趕到后主寢殿時,看到的便是一片火海。 他一路殺進宮,身上的鐵甲都被血浸透了。 旁邊,有士兵匆匆地要救火,但根本找不到水源。旁邊,已被押著跪了一地的人,為首的那個,正是衣冠不整、醉醺醺的江后主。 霍無咎是跑上前去的。 旁邊的士兵急匆匆地道:將軍!這狗皇帝說,靖王殿下在那里頭! 霍無咎抬眼看去,一片火海,轟然燒紅了他的眼睛。 已經開始塌了,將軍,這可怎 不等那士兵說完話,周遭便是一陣驚呼。 只見猩紅的披風獵獵而過,他們的將軍踏著漢白玉石階,沖上前去,幾個縱身,竟跳上屋頂,落進了火海之中。 將軍! 四下里一片驚聲,將士們立時慌亂了起來。 便見癱倒在地的后主哈哈大笑起來。 好啊。他說。今日朕能一把火將他們兩個全都燒死,真是不虧。 旁邊的將士紅了眼,抽刀要殺他,卻被周遭的同袍攔住。 不要沖動!旁邊的人急道。將軍沒有下令,不可殺俘虜! 那士兵紅著眼道:可是將軍他 就在這時,轟然一聲巨響。 眾人抬頭看去,便見巍峨的皇帝寢宮,倒塌在了一片火海中。 后主笑得更放肆了。 來??!他笑道。殺了我,給你們的將軍報仇??! 卻在這時,他的笑聲戛然而止。 笑容也停在了臉上。 他抬頭看去,便見霍無咎渾身染血,抱著個衣袍逶迤的人,在大殿垮塌的那一剎那,踏著即將塌陷的屋頂,從宮殿中越了出來。 他身后獵獵的披風已然染了火。猩紅的披風燒起了細碎的火苗,火星升起,與披風的顏色融在了一起。 將軍出來了! 將士們發出了此起彼伏的呼聲。 便見霍無咎穩穩落地,身形一甩便滅了披風上的火。 他單膝跪在地上,珍而重之地將那人穩穩托在懷里。 立時便有士兵迎了上去,卻聽霍無咎啞著嗓子低聲命令道:去找大夫,快點。 眾人不敢怠慢,連忙散去。 而霍無咎跪在熊熊燃燒的廢墟前的漢白玉磚地上,俯著身,一手抱著江隨舟,一手輕輕用手背碰他的臉。 想要叫醒他,卻又像怕碰碎了他一般。 江隨舟。他啞著嗓子,低聲道。隨舟,睜一睜眼。 隨后領兵趕到的魏楷看到這一幕,停在原地,不敢再向前。 他看見將軍披風上焦黑的火痕,看見將軍猩紅的眼睛里,全是濕漉漉的。他跪在地上,分明沒受傷,卻像只被射中了要害的猛獸,蜷縮在地,茍延殘喘。 魏楷的眼睛也跟著紅了。 卻在這時,霍無咎的懷里發出了細微的響動。 是江隨舟咳嗽的聲音。 魏楷一步上前,又生生止住,停在原地。 江隨舟咳嗽了幾聲,睫毛顫了顫,虛弱地睜開了眼。 江隨舟!霍無咎抱著他的手都顫抖了起來。 卻見江隨舟咳嗽著,費勁地抬起了手。 你怎么樣,哪里難受么?別怕,大夫馬上就到?;魺o咎啞著嗓子急急地說。 卻見江隨舟抬手放在了胸口上。 這里。他嗓音顫抖,在火焰聲中,幾乎聽不見他的聲音。 怎么,這里受了傷?霍無咎慌了,連忙伸手去碰。 卻見江隨舟費勁地從衣襟里扯出幾頁紙。 那幾頁紙,染上了斑駁的血,全是江隨舟的。 霍無咎接過那幾頁紙,只看了一眼,便囫圇收了起來。 什么時候了,管它做什么! 他低聲地吼了江隨舟一句,很兇,但隨著聲音出口,眼淚卻掉了出來。 盈潤滾圓的兩滴淚,吧嗒掉在了那幾張紙上。 便見江隨舟費勁地想笑,卻又扯不起嘴角。 最后,他用了全部的力氣抬起手,力氣極其微弱地碰了碰霍無咎的臉,語氣虛弱,像在交代什么后事一般。 因為我沒敢跟你說。他說。 我喜歡你,只能為你做這點事了。 第93章 他的聲音弱得幾乎只剩下了氣音,話音未落,雙眼便已經閉上了。 霍無咎手背的青筋條條綻起,嘴唇也開始發抖。 他說不出他現在是什么感覺。 他竟忽然聽到了他這些時日以來夢寐以求的、甚至想都不敢想的話,但他的心口卻被這句話狠狠攥緊了,將那脆弱的臟器攥得四分五裂,疼得他呼吸都要停下了。 他說不出話,只顧著顫抖著手,去試江隨舟的鼻息。 微弱得幾乎感覺不到,但霍無咎卻在旁側熊熊燃燒的熱浪中,感覺到了那脆弱卻平穩的氣息。 他像是在絕境中終于尋到了一根救命稻草一般,即便僅是游絲一線,卻足以托住他飛速墜落的心。 他嗓音低啞,帶著些聽不分明的顫抖,對江隨舟說道:沒事的,不會有事,你放心,沒人能讓你出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