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卷(58)
那人笑得瞇起了眼睛:成了。 馬車里的人面上一驚,繼而便露出了狂喜,高興道:竟是成了?這可是要滿門殺頭的大罪,大司徒竟也肯? 那人笑了起來。 也是我們命好,趕上了。他說。 趕上什么了? 你沒聽說?前些日子,皇上似與龐大人生了些嫌隙。他說。這陣子,龐大人不知是要討好皇上,還是要給自己尋后路,總之缺錢得緊,幾乎來者不拒了。我這次給的數量足,龐大人高興,不僅免了我的罪,還給了我一個肥差。 什么肥差? 那人面露兩分莫測的笑,往西南的方向指了指。 三年,就能把今日送出的銀子翻倍賺回來。他說。 馬車里那人驚訝道:可是,那里不是婁鉞婁將軍的地盤嗎?怕是不好行事。 龐大人說了,婁鉞這次回京,一年半載的回不去。那人說道。更何況,龐大人還說,他有沒有命在京城多待幾年,都未可知呢。 龐大人竟是要 大人自有大人的計劃。那人說。也不是咱們管的。不過以防萬一,待上任之后,能多撈些,還是多撈一點。畢竟這朝中的局勢,誰也說不準不是?再說,位置想要坐穩,還要年年給龐大人上供??傊?,那地方肥,咱們還需多加用心才好啊。 說到這兒,兩人會心地笑了起來。 馬車啟程,車輪發出碌碌的聲響,漸漸消失在了夜色之中。 誰也不知,這輛破舊的馬車上,坐的是上任三年貪墨了二十萬兩雪花銀的蘇州知府。此人貪墨錢款之多,早讓戶部察覺,上了備案,只等著抓他了。 是這人聽到了風聲,連夜帶著銀子趕到了臨安,敲了龐紹的門。 這么大的數額,按說龐紹也不會保他,對龐紹來說,收他的銀子,尋這個麻煩,還不如將這人殺了,換個穩妥些的同黨,此后便能年年入貢,也沒什么損失了。 這人不過死馬當活馬醫,卻沒想到命好,竟是醫活了。 沒幾日,朝廷便下了蘇州知府的調令。 什么巨額貪墨錢款,全被一筆勾銷了。此人明降暗升,被調任去了嶺南做總督。 更沒人知道,那日新任嶺南總督南下,路過臨安,收到了龐紹送來的銀子。 比那日他送進龐府的,要多出數倍來。 不過,這銀子不是龐大人送給他的,而是拿給他要他為龐大人,辦一件大事的。 婁鉞雖不是看不起文官的人,但龐紹這樣的文官,他向來一點面子都不留。 他手里有兵,人就硬氣,自有一種天不怕地不怕的勁兒,故而這幾日,朝堂也被他攪得頗為混亂。 龐紹接連受了他好幾遭的氣。再加上紀泓承在側拱火,一到大朝會,朝中就勢必要吵架。 龐紹沒婁鉞嗓門大,更沒婁鉞直接,故而向來是落下風的。 再加上齊旻有時候看不過眼,出言調和兩句,也會被婁鉞劈頭蓋臉地懟回來。幾日下來,原本水火不容的龐黨和以齊旻為首的布衣文官,一時間竟比往日和諧許多,見面時,甚至能勉強打聲招呼了。 果真,武將與文官的矛盾,可比文官自己之間的矛盾要深刻多了。 不過,婁鉞卻不管他們。 他每每下了大朝會,只覺揚眉吐氣,郁結在心的濁氣,也能消散幾分。 這日,他甚至在街口下了馬車,自去市集上轉,想尋些酒來助興了。 他喝不慣府里的美酒,就愛喝粗糙性烈的高粱酒。這種高粱酒在江北遍地都是,但如今來了江南,他好不容易,才找到一家專做西北菜的館子,里頭的高粱酒最帶勁兒。 他屏退下人,直往那處館子去。 卻沒想到,一進門,還沒等他找位置坐下,便被一人撞了下肩膀。 他轉頭看去,便見是一個個頭很高的年輕男子,有勁兒得很,面色也分外不善。 那男子冷著臉,道:婁將軍,樓上有人請您上去敘話。 能是誰? 婁鉞這些日子招惹得人不少,一時不知道是哪里的仇家。不過不管是哪兒的,肯定來者不善,而他,也從不怕這個。 見那人這般情狀,婁鉞暫且歇了喝酒的心思,冷笑一聲,抬手道:前頭帶路。 他跟著那人往樓上去了。 還能是什么人?不是龐紹那幫蛇鼠一窩的手下,就是替齊旻打抱不平的窮酸文人。 婁鉞腰板挺直,一點都不害怕,被人帶到那間簡陋的包廂門口時,還氣勢洶洶地一腳將門踹開了。 但下一刻,他卻愣住了。 房中的圓桌上,擺滿了他早年常吃的西北菜色,放了兩大壇高粱酒。一人坐在桌前,腰背挺拔,眉目銳利如劍,與他昔年好友的輪廓,竟堪堪重合到了一起。 只是更年輕,更俊氣,要精致些,想必是隨了他的娘。 婁鉞眼眶都燙了起來。 無咎,是你? 作者有話要說:早就盯上霍無咎想讓他做女婿的婁鉞:賢婿!是你! 霍無咎正色:婁將軍自重,我已經嫁人了。 婁鉞:? 第80章 便見桌前的霍無咎站起了身,抬手向上首的方向對婁鉞比了一個請的動作。 是我。他說。多年不見,婁將軍竟還記得我。 婁鉞面上一時不知該做什么樣的表情。 他站在門口,一步都挪不動,眼睛緊盯著霍無咎的臉,片刻后又不敢置信地往下挪,看向了他的雙腿。 那雙腿好端端地支撐著他,站在那兒,身形挺拔,如臨風之樹。 霍無咎自然知道他在驚訝什么。 不過,他卻站在原處,也不說話,好整以暇地看著婁鉞,只等著他先開口。 片刻之后,婁鉞才找回了自己的聲音。 你的腿你的腿不是已經?他聲音有點啞,帶著點兒顫抖,分毫沒有了方才與龐紹對陣時的四平八穩與咄咄逼人。 霍無咎淡淡笑了笑。 如您所見。接著,他毫不避諱地抬腿,穩穩當當走到了婁鉞面前,抬手將他請到了上首的位置,繼而在他對面坐了下來。 婁鉞這才騰出了眼神,四下打量起這件包房。 房中的位置并不大,周遭站著幾人,都是高大挺拔的小伙子。這些人他不認得,但站在霍無咎身后的那個人,他卻是認識的。 魏楷,他昔年老友收養的孩子,是個極知恩圖報的。 這下,婁鉞隱約知道是怎么回事了。 他眼睛泛起些淚花,連忙抬手擦去了:我原還擔心,沒想到你這孩子這么有本事,竟能逃開龐紹的眼睛。 霍無咎笑了笑,抬手讓魏楷給婁鉞倒了酒。 婁鉞一仰脖子,將杯中的酒喝了個干凈。 一杯酒下肚,他震驚訝異的心情才終于平復了幾分,不由得問道:但是,你們是如何做到的?畢竟你們身在靖王府,那可是龐紹緊盯著的地方,難道說 說到這兒,他驚訝地看著霍無咎,后頭的話有些說不出口了。 霍無咎自然知道他的意思。 他點頭:就是靖王。 魏楷在旁側解釋道:將軍應該也知道,靖王殿下與皇帝不睦已久。他們此番作為,不僅是在羞辱霍將軍,也是在折辱靖王殿下。若不是有他在,屬下也斷不可能有機會入王府,尋人借機治好將軍的雙腿的。 婁鉞聞言點頭,自言自語道:我就說,我應該沒有看錯人 說到這兒,他皺眉不解道:可是,那靖王不是斷袖嗎? 霍無咎還沒開口,魏楷便嘴快地解釋道:那自然是假的了。 婁鉞長松了一口氣,又拿起桌上的酒杯,痛飲了一杯。 蒼天有眼。他嘆道。 便聽霍無咎低下頭,沉聲笑了幾聲。 如此,婁將軍就可以放心了。他說。 婁鉞連連點頭。 卻聽霍無咎話鋒一轉。 但是。他抬眼看向婁鉞,一雙漆黑的眼睛深極了。您雖說是蒼天有眼,應該也知道,這樣的事情,老天說什么是不管用的,全看人為。 他單手按著桌面,身體微微前傾,看著婁鉞。 婁鉞看向他,一時說不出話了。 他知道霍無咎的意思。 片刻后,他垂下眼,長嘆了一口氣。 我就知道,你今天在這里等我,不會是只為了向我報平安的。他說。你說吧。 我如今雖已能走,逃回鄴城也不是難事,但是我卻有些擔心的事,讓我必須留下來,走不了?;魺o咎說道。但是,我留下,也不是為了坐以待斃。 說著,他一邊抬手給婁鉞倒酒,一邊緩緩說道:這段時間,您應該也看見了,南景眼下是什么狀況,您比我清楚?,F在對我來說,也不過是從鄴城起兵將它打下來,還是在南景就地把它打下來的區別,想必婁將軍,也得為自己的未來做打算了。 說到這兒,他頓了頓,抬眼看向婁鉞,說道:我就直說了。如今我這里,萬事俱備,只想借婁將軍手下的五萬兵馬一用。 說完這話,他將胳膊隨意地撐在桌上,只看著婁鉞。而婁鉞一時也沒有出聲,房中陷入了一片寂靜。 片刻之后,婁鉞低聲開了口。 無咎,早年我欠你一命,我都記得。他說。 當年他身在陽關,大雪封山,和手下的兵馬被困在山里動彈不得,眼看著糧草俱絕,要靠殺戰馬吃rou活命。那會兒霍無咎不過十來歲,還在長個子的一個少年,帶著一隊輕騎,進山去將他救了出來。 這是他欠霍無咎的恩情,他知道。 卻見霍無咎搖了搖頭。 我不想挾恩求報。他淡淡道。我只問您,南景若破,您又該去做什么? 婁鉞沉默著沒有說話。 就聽霍無咎接著道:替如今的南景殉國,可有點不值得。更何況,婁家meimei年不過二十吧?您又要她上哪里去呢。 婁鉞的眼眶有些紅了。 霍無咎說的句句都是道理,他自從得勝歸來,每一日過得都不舒心,這些事,他不是沒想過。 但是 片刻后,他啞著嗓子:但我做不出叛國的事,無咎,你該知道。 霍無咎點頭。 我知道。他說。但是,如果他們對不起你,要逼死你呢? 婁鉞說不出話了。 從數年前定北侯被先帝逼反的時候,他就想過這樣的事。無疑,先帝對定北侯做的事讓人寒心極了,但他與定北侯雖是好友,卻是個局外人,定然做不出帶著手下的將士們起兵叛國、只為了自己一人的兄弟義氣的事來。 所以他忍著,只勸自己,那不過是定北侯與先帝個人的恩怨罷了,他不上戰場,不管這事,就是他能做出的最大的讓步。 但是,這一年年下來,戰爭四起,民生凋敝,南景朝廷一年一年爛到了骨子里,自從龐紹掌權,便更甚從前了。 他是武將,命定該忠君報國,但這君與國,使生靈涂炭,使百姓流離,已經讓他原本的報國之心,反復動搖了。 但他卻偏偏又是這國家的捍衛者,保護大景太平,是他的使命。 更何況 片刻后,他緩聲道:但是,他們還沒這么做。 連他自己,都感覺到了他口氣中的遲疑和動搖。 他看向霍無咎,眼神中竟生出了幾分不安。 卻見霍無咎沉默著看了他片刻,勾起一邊唇角,頗為輕松地笑了起來。 這倒是。他說。既然如此,我也沒有再逼您的道理。 婁鉞沒想到霍無咎竟會這么好說話,這么輕易地便放過了他。 他不由得開口道:可是你 總有辦法?;魺o咎說。今日,將軍只管吃rou喝酒便是,我陪將軍不醉不歸,如何? 婁鉞這日回府,的確是醉醺醺的。 霍無咎手下的兵做事利落,將酒樓里都打點好了。再加上婁鉞本就是自己去尋酒喝的,他們二人會面的事,被藏得嚴嚴實實,沒有走漏半點風聲。 婁鉞回府后,卻滿是悵然若失。 好孩子庭彰養了個好孩子??!他嘴里念叨著,語氣卻是哽咽。只是我婁某對不起他,對不起庭彰,也對不起他的這個孩子! 庭彰是霍無咎父親的字。 婁婉君正在側指揮著侍女們照顧他。她知道自己父親酒量不大好,連自己都喝不過,今日更是酒氣熏天的,喝得走路都打擺子。 她聽著自己父親念叨,不由得覺得有些好笑,問道:你對不起誰? 婁鉞搖了搖頭,閉著嘴半天不說話。 婁婉君笑了幾聲,擰了塊帕子,囫圇給他把臉擦干凈了。 便見婁鉞忽然又開了口。 但是,他確是個好孩子。他看著婁婉君,說。若能把你托付給他,爹就放心了。 婁婉君一時語塞。 但是,她并沒把婁鉞這話放在心上。打從她及笄開始,她這爹就比閨閣少女還恨嫁,見著個五官齊整、略認些字、不缺胳膊少腿的,就要拿女婿的標準考量一番,因著他標準寬松,結果通常都是對半。 這么幾年下來,他給她許配的人家,夠編成一支先遣軍了。 婁婉君笑了一聲,將那帕子往盆里一擱。 果然是醉得狠了,又開始到處認女婿了。說著,她轉過身去,看向素日里跟在婁鉞身側伺候的兵,柳眉一挑。 又讓將軍在外頭喝多,欠練了是吧? 那兵有苦說不出,縮了縮脖子,訥訥陪笑。 霍無咎這日倒是沒有喝醉。 他聞得出自己身上有酒味,不適合出門,回來后便讓魏楷去主屋,看看江隨舟是否有時間過來一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