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卷(39)
喜悅的聲音入耳,甚至能看見魏楷眼中閃爍的淚光。但是霍無咎的心中,卻似乎沒有他想象中的那么高興。 他第四次抬眼,往窗外看去。 安隱堂的正屋,房門敞著,人進人出,但是它的主人卻不在里面。 霍無咎頓了頓,收回目光,重新坐回了床上。 這是他頭一次知道,原來喜悅,也是需要與人分享,才能真正釋放出來。 并且,還需要是特定的,某個人。 第53章 霍無咎清楚,有些話一旦當時不說,此后就很難再說出口;有些謊如果默認了,那此后再想要反悔,也很困難。 比如李長寧的事。 一開始,李長寧騙江隨舟說他的腿治不好,魏楷也裝作是李長寧的徒弟,而非他的下屬。他那時候默認了這些話,那若再告訴江隨舟自己能夠站起身,便算是默認了之前的欺騙。 許是沒什么騙人的經驗,不曉得怎么應對,也許是他不知怎的有種莫名的心虛,不敢讓江隨舟知道他欺瞞背后的心思。 總之,他那股強烈的、想要與江隨舟分享的心思,被他費勁地壓了進去,如咽了一根魚骨頭,卡在喉嚨里,直扎得人難受。 而他這股難受,自是江隨舟無從得知的。 他在徐渡那兒,正跟徐渡坐在一處喝茶。 前些日子,他與霍無咎商議這件事的時候,便聽了霍無咎的意見?;魺o咎也贊成他那鋌而走險的辦法,于是他便按著自己的計劃布置了起來。 他歸攏了原主所有的人脈,找了個埋在刑部的,暗中同他聯絡。那人知道齊旻要被害時,頗為愿意幫忙,于是那人就成了今日能在朝堂上救齊旻性命的人。 江隨舟讓他在后主震怒時開口,讓他暫且留住齊旻的性命,擺出一副義憤填膺的模樣,說要斬草除根,揪出齊旻背后那些里通外國的人。 龐紹和趙敦庭的計劃頗為隱秘,即便是他們陣營的人,也不會有幾人知道。只要這官員提出了這個意見,那么這些人必然響應,畢竟即便抓出來的,那也是與龐黨作對的官員,對他們只有好處,沒有壞處。 這樣的話,齊旻的命便算暫且保住了。 接下來,便是另一個人登臺唱戲了。 朝堂之上一時間吵得沸沸揚揚。 許多朝臣都同一那位刑部官員的提議,一時間滿朝文武跪了大半,都是請愿讓齊旻多活幾日,從他身上挖出更多的信息再讓他死。 這陣仗很大,后主尤其是個沒主見的,見著烏泱泱跪了一地的朝臣,他立馬下令,要徹查與齊旻有關的所有官員。 一時間,朝中群臣莫敢不從。 就在這時,有個官員噗通一聲跪了下來。 皇上所言極是!齊旻該查,朝中其他與北梁聯絡的,全都罪該萬死!那官員道。只是,臣有一擔憂,還請圣上聽臣一言! 眾臣看去,便見跪倒在地的,正是齊旻手下的一個六品官。 這官員前幾年才中的舉,打從入朝為官起便一直在齊旻的手下辦事,與齊旻關系不算極親近,卻幾乎算是同黨。 一時間,朝中眾人鴉雀無聲,都等著他說接下來的話。 后主聞言道:只管說。 這官員抬眼,在朝中環視一周,叩頭道:齊旻府中查出信件,全是因著措手不及,被抓了個正著。若現在陛下大張旗鼓去抓,想必定然有人會有所防備,銷毀罪證,到了那時,恐怕即便有jian細,也難再查出。 后主一聽,有理。 他連連點頭:那么,愛卿以為如何呢? 便見那官員咬了咬牙,抬頭說道:齊旻在朝中,有幾個親近的同僚、門生。即便臣不說,皇上應該也清楚。不如就現在,請皇上派御林軍去這幾人家中搜查,群臣皆留在殿內,待到搜查結束,再放出去。 一時間,周遭臣子大驚。 這是個什么法子?把所有朝臣當犯人一般拘在原地,再派兵去抄家? 簡直荒唐至極! 但是眾人都能看出,是這小子兵行險招,知道齊旻必然要倒臺,自己又與齊旻脫不開關系,這才提前將齊旻極其同黨賣了,反客為主,在后主面前討好。 一時間,與齊旻有所關聯的朝臣無不露出幾分擔憂,還有不少人對這人怒目而視,當他背信棄義。 龐紹臉上卻露出了幾分欣喜。 他知道齊旻的人,也不一定干凈,即便抄不出所謂的通敵證據,也能查出些把柄。他弄倒了齊旻,正好借此機會,將他的勢力連根拔起,也好斬草除根,省得那些人還想著給齊旻報仇。 這么想著,他一步上前,道:臣亦以為然。通敵之罪不可小覷,陛下不如照此法一試。 后主聽到那人進言,本就動了心,聽見龐紹也這么說,便道:那便照愛卿所說的去做。 立馬,龐紹流利地報出了好幾個官員的姓名,都是總與他作對,卻抓不住把柄的。 卻待他說完,那個先前提議的官員又道:皇上,趙敦庭趙大人雖說是檢舉齊旻的人,但他身為齊旻門生,與齊旻向來交好,也不能將他漏了去。 龐紹聞言,淡淡看了那人一眼。 便見那人正抬頭看著后主,等后主發話。 龐紹在心里冷笑了一聲。 還真是個急功近利到沒腦子的人。自己都發過了話,他還要插嘴,想來是想立功想得發瘋,反倒失了分寸。 不過,反正他與趙敦庭的來往沒有留下半點痕跡,唯一一點物證也是栽贓齊旻的那幾封信,早就送到齊旻府里去了。即便要查,趙敦庭也不怕查,跟著一并查了,反而能給他洗脫栽贓的嫌疑。 這么想著,龐紹冷冷看了那官員一眼,道。 臣一時粗心,倒把趙大人忘了。他說。既是師徒之誼,那便一并查一查吧。 朝中鬧得厲害,送到王府里的消息也很快。 江隨舟眼看著局勢一點一點往他布置的方向走去,懸著的心也漸漸放了下來。 天色垂暮時,最重要的消息送了進來。 趙敦庭的府中搜出了書信。 竟是龐紹的,接連幾封信,以龐紹手下侍從的口吻,交代趙敦庭怎么一步一步陷害齊旻,又讓他如何以探病的借口將龐紹準備好的書信送到齊旻的書房里。 書信放在房中極其隱秘的暗格里,事無巨細,一步一步的,都能跟這些時日發生的事對得上號。 趙敦庭看到那書信滿臉詫異,直喊冤枉,但鐵證如山,他無話可辯駁,被當場關進了大獄,將齊旻換了出來。 而龐紹試圖與后主解釋,后主卻一句都不聽,頭一遭發怒,讓人將龐紹拖出了宮去。 江隨舟知道,因為與通敵無關,所以龐紹雖說陷害朝臣,卻不會真的接受什么實質上的懲罰。 但是,他與后主之間的裂痕,卻會愈加嚴重,直到無可彌合的程度。 這對龐紹來說,是比受罰更嚴重的損失。 江隨舟松了一口氣,吩咐徐渡收尾,便離開了他的住處,回了安隱堂。 路過花園時,他讓步輦一轉方向,竟去王府的酒窖之中,取了兩壇好酒,徑自抱走了。 這么大的好事,怎能不喝酒慶祝? 待回到安隱堂時,四下已經掌了燈。他抱著酒壇下了步輦,正徑直往正房中走,腳步卻頓住了。 他站在院子正中,往北邊望去,便見霍無咎房中的燈火透過窗紗,微微跳躍著。 江隨舟心下微微動了起來。 這種高興的酒,怎么能自己喝呢? 這么想著,他腳下一轉,朝著那片亮光走去。 第54章 齊旻才被抓進牢中不到一日,便被全須全尾地放了出來。 甚至后主對他這個打小兒就不喜歡的老學究甚至起了兩分愧疚,將他從大獄之中放出來后,竟將他留在宮中,安慰了他幾句才放他回家。 齊旻回到家中時,街上已經華燈初上了。 他一家老小都已經被從大獄里放了出來,此時正候在門前迎接他。他的幾個好友,也等在他府前,見他從馬車上下來,紛紛迎上前來同他道賀。 大難不死,也算是喜事,齊旻同他們一一寒暄之后,便將眾人一并迎進府中,留他們吃頓便飯再回。 眾官員自然沒有推辭。 齊旻在家中設下宴席,權當與眾人賀喜。他平日里本就節儉,此番被搜查家宅,也沒抄出多少銀兩來。 因此這宴席準備得頗為樸素,不過席間眾人皆是他至交好友,都知他為人。 眾官員關起門來宴飲,酒酣飯飽之后,說話便漸漸愈發放得開了。 今日朝堂之上,我才知什么是人情涼薄。其中一官員握著酒杯,醺醺然道。 一時間,席間眾人都失了聲,漸漸安靜下來。 這官員兀自道:齊大人多少也算桃李滿天下,所結識的,哪個不是飽讀圣賢書的文人?但今日這群陷害他的、煽風點火的、趁機撇清干系的,卻偏偏都是他悉心提拔出來的弟子! 齊旻雖沒做過一日先生,但讀書人向來重規矩。民間學子若想做官,無不要通過科考,而科舉及第的舉子,向來要感念考官的知遇之恩,故而要對自己的考官以師長相稱。 而齊旻至今,已不知當過多少屆科舉的主考官了。 聽到這話,席間鴉雀無聲。 片刻之后,一官員將杯中之酒一飲而盡,鐺地一聲,將酒杯擱在了桌面上。 敦庭!誰能想得到,做下這種事的是敦庭! 在座的官員,都知道趙敦庭對齊旻最是孝順。當年趙敦庭窮困潦倒,賣了祖宅田產進京科考,卻在城外遭賊人搶奪,進京時身無分文。當時恰是齊旻遇見,接濟了他,才讓他得以在京中立足,參加考試。 而此后,趙敦庭年年如一日地回報齊旻,也是眾人看在眼里了。 聽到這話,席間眾人的神色都變得愈發沉重。而齊旻沉默半晌,拿起筷子,徑自夾了些菜,送進口中。 我沒教他一日,他考上舉人,為朝廷效命,全是他自己的本事和造化。他淡淡道。我算不得他的老師,他對我也算不得背叛。 一時間,眾人皆是嘆息。 便有人接著道:今日之事,于齊公而言也是好事,看清了一些人的本性,也算因禍得福。 旁側的官員贊許道:是了。單是齊大人手下那個強要皇上徹查齊大人親友的張巖,便是個深藏不露的人。 周遭幾人紛紛點頭。 卻見齊旻放下了筷子。 他不是。他說。 旁側的官員驚訝道:齊大人的意思是? 便見齊旻盯著桌上的杯盞,緩緩道。 他今日看似落井下石,卻不忘將趙敦庭牽扯進來。若不是他,我此時早已身首異處。他此舉,反倒像是提前知道了什么,是站出來救我的。 席間陷入了一片沉默。 只是不知,他如何得知,背后站的,又是誰。 就在這時,有一官員緩聲開口。 齊大人,我與張巖有些私交,前幾日醉酒,他曾與我說過一句話。 齊旻看向他,便見他緩緩說道。 他說他要為靖王殿下辦一件事,不知生死,但一定要辦。 華燈初上之時,趙府也查抄得差不多了。 官兵散去,趙家上下早抓得抓、遣散得遣散,厚重的大門被緩緩關閉,貼上了封條。 人來人往的趙府陷入了一片黑漆漆的安靜。 就在此時,房檐上竄起了幾個影子,速度很快,如同夜色中的鸮鳥,自黑暗中竄上墻頭,只一眨眼的功夫,便又隱沒進了黑暗之中。 這是徐渡手下墊后的幾個死士。 黑影閃過幾下,便沒入了一處黑暗的街巷,半柱香的功夫,巷中便已經空了。身著夜行衣的幾人早不知蹤影,唯獨幾個不引人注目的小廝,穿著粗布短打,自鬧市中捧著采購的雜物,徑直進了靖王府。 而誰也沒注意,在他們消失的那處街巷旁有個深不見底的死胡同,往那兒一拐,朝里走一些距離,便能聞到撲鼻的血腥氣息。 有幾個人靜靜潛伏在那里,在他們腳下,橫亙著十來具尸體,堆了小山。 這些尸體,正是這幾人的手筆。 微不可聞的腳步聲傳來。 走了。那人在尸體前站定,緩聲道。 便見黑暗中那幾個攀在墻上的毒蛇一般的身影聽到這話,都活泛地動起來。其中一個從墻頭上竄下來,一把扯掉了自己的蒙面,走到尸體邊,隨意踢了踢。 可算是結束了。他說。龐老賊派來的殺手可真有幾分本事。 便見先前在外望風的那人,也扯掉了自己的蒙面。 竟是魏楷。 還要勞動兄弟們,將這些東西處理干凈。他看向那些尸體,道。務必要不留痕跡。 魏統領放心。旁側一人道。咱們辦事兒,您只管安心。 接著,幾人便在黑暗中忙碌起來。 先前發話的那個一邊忙,還一邊道:也不知道將軍怎么想的,我以為多大的事兒呢,連魏統領都勞動了。 旁邊一人笑道:可不,瞧這陣仗大,老子摩拳擦掌的,還以為是要把將軍救出靖王府呢。 便有人接著道:誰知道是暗中保護幾個死士。魏統領,你可知這幾個死士是誰家的,居然這么金貴? 便見魏楷沉著臉色斥責道:不要閑話,動作快點。 幾人聞言笑了幾聲,皆不言語了,利落地接著動手。 而魏楷站在旁側,眉頭皺得死緊。 不單他手下的兄弟們疑惑,就連他,也不知道為什么。 靖王要和龐紹作對,他大概知道這事;靖王這事兒做了,他也有所耳聞。 而將軍一早就讓他去安排,讓他們提前潛伏在暗處,等著護送江隨舟的死士們撤退。 雖說將軍的確料事如神,果真有龐紹的人來此探查,也被他們殺了個干凈,但魏楷卻不知道,將軍為何要這般多此一舉。 究竟是為了殺這一幫龐紹的手下,還是因為靖王府的這群死士,真有什么過人之處? 江隨舟那兩壇酒,是府中珍藏多年的好酒。原主似乎極愛收藏這個,卻不怎么喝,府中存了不少從鄴城帶來的佳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