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卷(38)
眼皮越來越沉,池照緩緩閉上了眼,臨睡著的時候他的腦袋往傅南岸懷里靠了靠,他小聲嘟囔著:會看見的,教授。 傅南岸溫和的手就放在他的腦袋上,撫摸著他毛茸茸的發茬:嗯,會看見。 池照的呼吸緩緩均勻了下來:一定。 傅南岸的呼吸也慢慢穩了下來:嗯,一定。 第二天是早上八點的手術,池照跟著傅南岸一起進了手術室。眼科手術多用局麻,但考慮到要切開玻璃體,醫生最終還是選擇了全身麻醉,麻醉針順著脊髓被推入身體,臨睡著前的最后一秒傅南岸的眼睛正好瞥到了池照站著的方向,又或許不是恰巧,就像傅南岸說的,有池照在他就能看見。 這種級別的手術池照自然沒法親自動手,身為親屬他也不會選擇親自為傅南岸手術,怕情緒上來,沒法冷靜判斷。但作為人工視網膜研發的參與者,池照有幸在手術室里目睹了整場手術,親眼看到有自己參與的人工視網膜被放置在傅南岸的眼睛里。 池照無法描述那是一種怎樣的感覺, 厚厚的手術服穿在身上,池照站在一眾醫護的最后排。麻醉,劃線,切開,手術的每一步都進行的有條不紊。手術請的全都是業內最精尖的專家,池照確實幫不上忙,但當他看到有自己那一份研究成果的人工視網膜被放入到傅南岸的眼睛里的那一刻,他還是感覺到了一種巨大的成就感。 他知道,傅教授離看見又近了一步,而這其中也有他的努力與期待。 之后的縫合進行得很順利,麻藥勁兒過去之后傅南岸很快醒了過來。手術之后醫生在傅南岸的眼外側纏了紗布,一圈圈包起來又在額側打了個結,乍一看頗有一種微妙的喜感。池照每天來的時候都要碰碰再摸摸,恨不得手就長在這圈紗布上,弄得傅南岸滿心無奈。 有這么好笑嗎?又一次池照伸手去揪傅南岸的紗布時,傅南岸拉過池照的手按在手里,你今天都動它動了八百次了。 哪有那么夸張?池照并不順從傅南岸的約束,手從他的手掌里抽出來繼續去碰,我就是覺得挺有意思,還第一次見你這樣。 傅南岸是真無奈了,抬手放在眼睛邊緣跟他一起摸:很丑嗎? 池照轱轆著轉了下眼睛,認真打量挺久,最后來了四個字:是挺丑的。 那怎么辦?傅南岸笑了,很放松地坐在病床上。唇角勾起,本來就老了,現在豈不是更沒人要了? 是啊,現在沒人要了,再過幾年更沒人要,池照也笑,笑著附和他的話,語氣還一本正經,也就我年紀輕輕就被你拐走了,還不趁現在多抱抱我的大腿? 抱,必須抱,池老師讓我怎么抱我就怎么抱。傅南岸很自然地伸手攬住他的腰,精準地在他的嘴唇上落一個吻。 說說笑笑的話挺有意思,實際兩人都沒有當真,紗布蒙眼睛哪有什么丑不丑的,這么多年喜歡傅南岸的人從來沒少過,而傅教授什么樣池照都喜歡。 會忍不住一直碰傅南岸的紗布那是因為池照在意的是這幾層薄薄的紗布下傅南岸的眼睛,池照的手指觸碰著紗布就是在觸碰傅南岸的眼睛在觸碰他的心,兩人都等這一天等得太久了,池照太想傅南岸能夠看見。 術后拆線還需要一周的時間,在這期間傅南岸的眼前都要一直纏著紗布。術后醫生告訴池照手術很成功,后來每天檢查時醫生也說事態在朝著好的地方發展,但但凡是手術就一定有風險,每個人都存在著個體差異,具體怎么樣還要等掀開紗布之后才能最終下定結論。 一周的時間不算長也不算短,之前那么多年都等過去了,但就這一周格外難捱。和傅南岸一起手術的還有一個十來歲的小姑娘,就住在傅南岸隔壁病房,術前的時候隨手池照給她塞了顆糖吃,術后小姑娘就粘上池照了,每天都要讓父母帶著她到傅南岸的病房玩。 哥哥哥哥,我多久才能拆掉這個???小姑娘的眼睛上也綁著和傅南岸一樣的紗布,幾乎每隔幾分鐘都要拽著池照問一次。 嗯要等等哦。池照搖搖頭,他向來很擅長哄小朋友開心,你看動畫片里的公主都是最后出場的,都得讓人等著,寶貝你眼睛這么漂亮,所以也要多等一會兒哦。 哇!摘掉之后可以變成公主嗎?那我可以等的!小姑娘被他夸得嘴角都咧開了,沒過兩分鐘又想起這茬兒:一分鐘可以嗎?那五分鐘呢! 池照笑著掐了下她的臉蛋:不行哦公主大人。 在小朋友的世界里一分鐘那都是極其漫長的,掰手指都要掰好長時間。小朋友分分秒秒期待著池照也同樣期待,似乎唯有傅南岸依舊一副淡然的表情,好似完全不介意到底什么時候能拆線。 小姑娘很快就玩累了,被父母牽著回到自己的病房,池照走到傅南岸身邊,又碰了碰他的紗布。 你怎么就一點都不著急???池照是真覺得好奇,剛小姑娘在這兒的時候傅南岸也在旁邊,他跟著池照一起哄小姑娘,語氣永遠溫和,好像他根本沒有做手術也根本沒有蒙紗布,他不過是一個旁觀的人。 池照的手指按著傅南岸的紗布邊緣,小聲嘟囔著:我都快著急死了。 你哪里看出來我不著急了?傅南岸笑著去摸他的手,用指腹去感受,與他十指相扣。 我很著急。傅南岸說,你不知道我有多著急。 傅教授向來不是一個情緒外露的人,他很少迫切地期待過什么,除了想要看見這點。 剛才小姑娘在病房纏著池照的時候她mama問她想看見什么,小姑娘喋喋不休地說了一大串,想要看到玩具,想要看到動畫片。小朋友年紀還小,她其實還不太清楚看見到底有著怎樣的意義,但傅南岸知道,傅南岸太了解了,看見不只意味著生活的方便,更意味著你可以更加完整地去接觸,去感受你所愛的物與人。 傅南岸想要看到池照,想了很多年。 看那顆大家夸過無數次的酒窩,看他毛茸茸的發茬,傅南岸嘗試用所有的感官去感受池照但都還不夠,他想要看見他,把他的樣子印在眼睛里,這樣才才算完完整整的圓滿。 做完手術的前兩天眼前依然是混沌而模糊的,不只是因為有紗布繃著,傅南岸的大腦已經太久沒有接受過視覺信號的刺激,想要重新學會看見需要一個很漫長的過程。 一天,又一天。 眼前依舊蒙著紗布,但傅南岸慢慢能感覺到有人影在晃了,紗布包了很多層但終歸是透光的,傅南岸隔著紗布睜大了眼睛,想要讓那光芒更快地透進來。 一周的時間一晃而過,終于到了傅南岸拆線的這天。前兩天的時候醫生都曾短暫地摘掉過紗布幫傅南岸換敷料,但真正掀開紗布那一刻感覺還是不一樣的,入眼是很刺眼的光芒,傅南岸太久沒有感受過,甚至條件反射一般瞇起了眼。 池照就站在他的身邊,見狀趕忙抓住了他的手,一臉緊張地看著他:教授你感覺怎么樣? 池照想要伸手在傅南岸面前晃一下,又連動作都不敢做,他與傅南岸之間什么都沒有隔著,兩人不過幾十公分的距離,他就這么怔怔地看著傅南岸的眼睛,看他原本灰色的眼眸中有了一點光暈,看到他眸子中映出自己的身影。 能能看到我嗎?池照的嘴唇翕動著,連呼吸都慢了下來。 他的聲音在顫抖著,從未這么緊張過,他覺得自己的心臟都要停跳了,而后,他看到傅南岸伸出手指,伸在半空中,然后緩緩地觸碰到他的臉頰。 傅南岸的手指有點涼,又帶著繭,粗糙的指尖蹭著他的皮膚,而后點了點他的眼瞼。 這是眼睛。 這是鼻子。 這是嘴巴。 傅南岸的手指一寸寸地撫摸著池照的臉頰,他貪婪地睜大了眼。這個過程太漫長了,時間仿佛在這一刻靜止了下來。 傅南岸太久沒有看到過,腦子里很難形成完整的圖像,他需要很久才能反應過來眼前的什么東西。他的手指一遍又一遍地撫摸著池照,一邊摸一邊認,他的手指同樣在顫抖,最后,那顫抖雙手落在了池照的臉頰上,停在了池照的嘴角外三公分的地方。 倆人的表情都是緊繃著的,誰都沒有出聲,傅南岸的手指在池照嘴角反復按壓摩擦著,他似乎在盡力辨認尋找著什么,他微微皺起了眉。 你的酒窩呢?傅南岸擰著眉心問池照,我怎么看不到它? 池照的眼淚一下子涌上來了,他知道傅南岸這是真的看見了,眼睛酸酸的,嘴角咧開的時候,唇側的那顆酒窩終于浮現了出來。 在這兒呢。池照哭著去按住傅南岸的手,帶著他一起去摸那顆酒窩,指節用力,教授你看到了嗎?你能看到嗎?它就在這兒呢! 池照不斷地重復著,帶著傅南岸去碰那顆酒窩,皮膚因為摩擦而泛起了紅意,刺刺的疼痛在皮膚上蔓延著,他卻仍渾然不知。 紅了。傅南岸輕聲說了句,他的手指依舊停留在池照的皮膚上,指尖按壓著那顆小小的酒窩,他說,你的這里被我揉紅了,但還是,很漂亮。 比他夢里的還要漂亮百倍。 第50章 完結章 后來再想起這段兒的時候倆人都覺得挺好笑的,傅南岸就不說了,他向來克制,只是把池照的臉頰弄紅了。池照就不行了,好歹也工作兩三年了,不是還在上學的小年輕了,大大小小的事經歷過不少,旁邊護士還在那兒站著,他卻沒繃住情緒,直接撲上去抱住了傅南岸。也多虧護士見這樣的情景見得多了,拆完線就推著車走了,留倆人在病房里繼續親熱,醫院本身就是見證悲歡離合的地方,也沒有人會拿真摯的感情當做玩笑。 教授!教授!情緒還上頭著,池照根本沒注意護士是什么時候走的,他的一腔心思全在傅南岸這兒,知道傅南岸能看見的時候他就完全繃不住了,他一遍遍喊他的傅教授,問他是不是能看見了,他的眼睛是酸的,心尖像是被掐著。 能看到,傅南岸很溫和地說,我能看到。 池照還敢相信,手指伸出來舉到傅南岸的面前:真能看到?那你看看這是幾? 池照修長的手指緊繃著,傅南岸笑了一下:二。 池照換了個手勢:那這個呢? 傅南岸說:五。 又換了一個:再說這個。 傅南岸:三。 幼兒園的小朋友都不玩的東西了,池照卻固執地要傅南岸回答,其實也能理解,他們都等這天等的太久了,池照更是為此付出了難以想象的艱辛。情緒本來就是不受控制的,多年的等待一朝成真,池照已經算很克制了,他只是把腦袋埋在了傅南岸的懷里,一遍遍喊他,一遍遍確認。 池照問傅南岸就配合,指什么就說什么,最后不知道問了多少個數字,池照的手都舉得有點酸了,傅南岸沒再繼續回答他的問題,手掌溫柔地握住了他的手。 我能看見。傅南岸的體溫比池照的要低一點,但就這么被握住的時候池照卻覺得渾身都是燙的。 溫柔的大手嚴絲合縫地包裹住池照的手,他嚴絲合縫地包裹住池照的手,傅南岸嗓音格外溫和,你指幾我都能看見。 傅教授真的能看見了,一直到很久之后池照才終于敢確認這點。 剛拆線的時候視野還有點昏暗和扭曲,到后來慢慢就清晰了起來,太久沒接受過視覺刺激了,剛開始的時候傅南岸還很難把看到的和他以往摸到的聽到的東西聯系起來,但隨著時間的推移這種陌生感正在逐漸消失,傅教授可以靠著人工視網膜來辨物識人了。 入院的時候傅南岸是拄著拐杖來的,每一步都走得小心,出院時就不一樣了,原本必須的盲杖變成了一個可有可無的擺件,拿在手里放在箱子里都顯得沉重又笨拙。 之前怎么沒發現這東西這么占地方?臨回國的前一晚,倆人一起收拾東西,池照半跪在行李箱前面折騰了半天,卻死活找不到地方放這根盲杖。 盲杖是可伸縮的,其實已經做的很輕便了,但因為已經用不著了,所以哪怕再小都覺得占地方。 不然干脆扔了算了。行李箱里實在是塞不下了,池照半賭氣似的說了一句,把它隨手往地上一扔。鈦合金的材質摔在地上發出一聲清脆的響聲,池照又馬上心疼了,別的不說,這東西是真的貴,畢竟是給盲人用的,需要附帶很多功能 算了算了,我再試試。池照無奈地搖搖頭,又要繼續把盲杖往行李箱里塞,手指還沒碰到盲杖,倒是傅南岸先彎腰把它拿了起來。 別塞了。傅南岸很平靜地說。 池照愣了一下:不塞怎么辦?你拿著過安檢嗎? 為什么要拿著過安檢?傅南岸反問他,就不能不帶回去嗎? 話說到這里的時候池照還沒反應過來,怔怔地想問傅南岸為什么,為字已經說出口了才想明白原因,然后突然笑了一下。 對啊,池照拍了下腦袋,為什么要拿回去??? 這東西再貴也不需要拿回去了,傅教授已經不需要了,因著這事兒池照一直樂了好幾天,最后倆人一起把盲杖送給了眼科病房里其他需要盲杖的人。 眼科的疾病太多了,并非僅靠一個人工視網膜就能解決的,受限于技術的限制,傅南岸的視力也無法恢復到患病之前的狀態,他不能長時間用眼也不能做穿針引線之類的精細cao作,但這已經足夠了,傅南岸不會再因為眼疾而受到質疑也不會因為看不到池照而遺憾,醫學總是在進步,他們也一直在路上。 在國外待了小半個月,倆人再回來的時候大家就都知道傅南岸眼睛好了的事兒了,科室里的同事不用多說,問都問了好幾圈了,最讓池照驚喜的還是陳開濟,聽說傅教授好了,陳開濟特意把當初實習時那一大群同學都叫來了,要給傅南岸一起慶祝。 一晃五年過去,這些年其實池照和陳開濟的聯系不算多,讀研那會兒還經常聯系,后來開始工作便也都忙了。周若瑤是外地人,研究生畢業之后倆人一起在周若瑤所在的城市安家立業,不在一個地方了,聯系自然就少了,也只有逢年過節的時候打電話問候一下,再沒有更多的交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