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卷(21)
謝璟先開口:姥姥,您幫我做碗熗鍋面,我早上跟著九爺去當差,出來的急,只喝了兩口水。 寇姥姥一聽立刻就去了,謝璟最愛吃她做的白菜熗鍋面。 等老人走了,謝璟道:程三死了,程班主倒是還活著,但搬下山之后神志不清,勉強吊著一口氣罷了,估計也審問不出什么話。九爺說你的腿還傷著,讓那邊寬限兩日,到時候找你去問話有什么就說什么,戲班里那些孩子也救出來了,說辭都差不多,已做了筆錄。 李元點點頭,開口想說話,謝璟遞了一份東西給他打斷道:我知道你想說什么,但在我這賬不是這么算的。人快餓死的時候,那一張餅是救命糧,你當初給我一張餅,我還你一份兒吃飯的本事,這樣才公平。 李元愣了下,低頭去看謝璟遞過來的,那是一套伙計穿的藍色粗布褂子,還有一份兒契書,他只看了立契人就忍不住紅了眼眶。 上頭寫的是寇姥姥。 謝璟道:姥姥是個閑不住的人,我也不想一直把她養在家里悶出病來,正好手里有點閑錢,打算做點小買賣。我雇你當伙計,或者叫賬房也行,姥姥不識字,你多替她看著點,賺多賺少說不好但總歸不會餓著你,飯管飽。說完又補充道,若是有什么不會的盡管來問我。 他跟在九爺身邊多年,抽空幫著管理一間小鋪子并不是難事,伙計、把式、賬房,他當初都跑過,業務熟練。 李元傻愣愣看了那張紙半天,抬手使勁抹了一把泛紅的眼睛。 他按謝璟說的,在上頭認真簽了名字,按了手印。 直到此刻,他才覺得手腕一輕,往日那根束縛他的枷鎖全部都解開了。 他手腕上還纏著白紗布,很疼,但也很痛快。 他借著這份兒疼,敞開哭了一場。 這是他最后一次哭,往后的日子,再也不會哭了。 第30章 前塵【修文】 那兩個小女孩也被找到了。 她們那天穿了黑袍一路小跑下山,天色未亮,不敢進城。 兩個人抱著取暖,瑟縮著等著天亮之后這才把那身黑袍子脫下扔了,跑回城中。 姐妹倆姓林,并不是本地人,是隨著父親從天津來青河縣探親的,她們記性好,竟然憑著記憶順原路找回了親戚家中。她們父親只得她們兩個孩子,家中沒有其他親人,姐妹倆丟了兩日,林父已經找瘋了。當地那家親戚也算得上是有些名望的鄉紳,雖不算大富,但家里出過不少讀書人,最愛惜名譽,在聽得小姐妹兩個的哭訴之后一時間憤慨之極,鬧去官府,一定要嚴懲匪徒。 不用他們說,青河官員也定要嚴懲。 年初的時候上頭再三交代,剿匪要徹底。 破廟這幫人往槍口上撞,自然死有余辜。 程班主人被砸破了腦袋,有些癡傻,只能發出一點微弱聲音說不出什么話,另外幾個審問之后狗咬狗,交代出來的東西只多不少。 這伙人很快就被判處槍決。 謝璟一直跟在九爺身邊,這事兒已被九爺接過代為處理,他一路跟著知道的比較詳細,瞧著案子判了之后,回了趟家告訴李元結果。 那兩個小姑娘和林家有些親戚,之前一直跟父母待在天津,這是回家探親,因為不是當地口音就被程三他們那伙人盯上了,給擄走帶到破廟那去。她們父母一見了九爺就問起你,說是要多謝你救了那兩個孩子,堅持要過來拜訪一下,我同他們說了地址,晚些時候可能會來一趟。謝璟喝了一白瓷碗水,仰頭的時候喉結微動,解了渴又道,我聽說天津來的那位林先生是西醫,對外科很有一手,你的腿傷可以讓他再給瞧一瞧。 李元單手從小桌上拿了涼茶壺想給他添,其實也不用,我好得差不多了,知道她們沒事就行。 寇姥姥正好端了一盤洗好的酥瓜進來,放下盤子接過茶壺,沒讓他動,又給謝璟倒了一碗水:再讓林醫生看看的好,腿要用一輩子,別落下病根。 李元聽話地點頭,答應了一聲。 下午的時候林家父女到訪,那位林先生倒是沒有穿得特別西式,依舊是一身長袍打扮,手里提著一個醫藥箱親自登門拜訪。 李元一直緊繃著身子,只肯露出手臂和受傷的那條腿給林醫生檢查,期間話很少。 他不懂西醫,不知道這位拿著稀奇古怪工具的醫生,能不能透過蛛絲馬跡看到他身上那些難以啟齒的傷。 林醫生只是外科醫生,顯然并不具備透視,他仔細檢查之后笑著道:康復的很好,你的腿比其他人的瞧著更結實,正骨也沒有出差錯,這樣,我先幫你打石膏,之后拆了石膏就能慢慢用拐走路,幾個月包好。他一面開了消炎藥,一面對李元寬慰道,你或許不知道吧,人的骨頭自我修復能力很強大,打斷之后的恢復好了,會比之前的更堅硬。 李元有點驚奇:是這樣的嗎,其他地方的骨頭也是? 林醫生點頭:是啊,所以你不要有太大的心理負擔,我會一直在這里給你治療,等你康復為止。 李元笑了一聲,道:那我肯定恢復的很快。 林醫生只當他少年意氣在逞強,并未多想,在看過李元之后,又去客廳里跟謝璟表達了感謝,順便給寇姥姥也診治了身體。 寇姥姥身上除了一些老年人常有的小毛病,其余很健康,之前大病傷了的元氣在這半年里將養過來不少,就是最近膝蓋疼,林醫生給她開了一點消炎藥笑著道:老太太身體很好,每天多出去曬曬太陽就好,其余也沒什么要緊的,只是膝蓋不能再背負重物,要多注意呀。 噯,知道啦。 謝璟站在一旁聽著,添茶倒水。 林醫生還有事,沒有久留,很快就要走了。 他去隔壁間找小姐妹的時候,隔著門板就聽到那兩個嘰嘰喳喳在跟李元說話,像是兩只聲音清脆的小黃鶯:要不是謝璟哥哥和官府的人及時上山搜尋,那伙匪徒怕是要跑啦! 是呀,我和jiejie遠遠瞧見有火把,但是我們都聽你的話,瞧見有人就躲著,沒敢過去。 對對,我們天亮才進的城,爸爸要嚇壞了,差點拍電報去天津老家 林醫生敲敲門,微微推開一點門喊女兒:知非,知意,咱們先回去吧,不要打擾病人休息。 雙胞胎姐妹一人手里拿著茶碗另一人手里正在剝橘子,聽到林醫生這么說都放下來,其中一個把橘子放在李元手中,看著他笑道:李元哥哥,我們先家去,等明兒再來陪你解悶。 李元道:我不悶。 另一個就脆生生接口道:那我們就照顧你,爸爸是醫生,教了我們好多東西呢! 兩個人也不管李元回答,一溜煙跑去門口,跟著林醫生走了。 謝璟聽著外頭安靜下來,這才去了李元那屋,瞧見小單間里都被收拾干凈,挑眉道:我以為她們跟著林醫生只學了醫術,別的并不擅長。 她們姐妹兩個母親早逝,就林醫生一手帶大,平日里林醫生還要去診所工作,家里都是她們打掃整理的。李元把那枚剝好的橘子讓給他,你吃? 謝璟搖頭,李元就自己慢慢吃了。 謝璟問他:甜嗎? 李元搖頭,茫然道:青皮的,不算甜,你要吃甜的嗎,我一會用熱水去去澀,晚上能有甜一點的。 謝璟倚在門口仔細想了半晌,他還從沒被人伺候過吃穿。尤其是這樣剝好的橘子,記憶里只有他給九爺剝過,有時候九爺還會故意拿沒去皮的新鮮桂圓放他嘴里,謝璟那會兒剛在爺身邊伺候,還摸不清九爺脾氣,也不敢反抗,就心里堵著一口氣帶殼咬了一下,然后就被九爺用手指從嘴里挖出那顆帶著牙印的桂圓,笑上半天。 謝璟一直都在琢磨九爺那會是什么心思。 難得李元有個剝開了的橘子,他就張口問了。 但李元還不如九爺。 謝璟心想,至少他剝開的橘子九爺從來沒說一聲酸,全都面不改色吃掉了。 林家住的地方和謝璟的小東廂不遠,林知非、林知意姐妹兩個常常往這邊跑,她們手里也從不空著,經常帶一些小東西過來,有些時候是一本書并幾個本子,也有的時候是一捧半青的麥穗兒,她們之前在天津只吃過加工好的面粉,還沒吃過這樣能當零嘴兒吃的半熟麥粒。但凡姐妹倆覺得新鮮的東西都往小東廂送,除此之外,林家姐妹兩個手腳勤快,李元養傷不能動,她們就分工合作,沒一會就幫寇姥姥收拾干凈屋子,還幫她生火做飯,竟然還會炒幾個菜。 寇姥姥特別喜歡她們來,經常做了點心給她們吃。 jiejie林知非喜歡熱鬧,力氣也大一些,灑掃的活計她全包了;meimei林知意性子文靜一些,也耐得住,就幫著寇姥姥打絡子,還學了兩道拿手小菜。 李元能拄著拐下床走動的時候,青河官府那張貼了告示。 從年初到現在官兵一共抓了五十七名土匪,現公開槍決,人已癡傻的程班主也在其中,被押送刑場的時候還被人認出丟了菜葉爛雞蛋,他瘦得皮包骨一般,若是還有一絲力氣,定然不想活到如今,這段日子簡直生不如死。 處刑那天謝璟遠遠站在高處看了。 并看不真切,只聽得幾聲槍響。 謝璟勒馬從山坡高處挪動幾步,安撫受驚的馬,他眼神盯了那個方向一會,待那處歸于寧靜,才調頭回去。他從今日開始便和過去走得是兩條路,前塵往事,再無瓜葛。 寇姥姥這些日子最高興的一個是李元回來,再一個是小金佛失而復得。 她瞧見那尊黃銅小佛的時候高興的不得了,拿手絹回來擦拭干凈了,捧在手里看了又看,口里直念佛。老太太一路帶著謝璟生活不易,以前的舊物都賣得干凈,也只剩下這么一尊小佛,她真的特別想給謝璟留下來,畢竟是個念想。 寇姥姥捧著看了一陣,忽然發現佛像底座被磕碰損傷,蓮花法座少了一個角,頓時心疼壞了,罪過,罪過,這可怎么辦才好。 謝璟道:我再去求一個 寇姥姥沒聽他說完就道:不準,這個不一樣,這是你娘留給你的,能保佑你。 謝璟把說了一半的話咽回去,寇姥姥在這方面比他固執,他看了一眼小佛,他上一世抄寫了許多經文,也看過不少亂世流離的古物,這黃銅小佛看起來年份很新,應是仿著前人的塑造的。 但不管它是怎樣的,寇姥姥拜了許多年,只認準了它一個。 李元卻不同,他比寇姥姥還要焦慮:這,這都怪我,當初我要是早點瞧見它就好了,而且佛像在破廟里待過,還濺還被那些賊人弄臟了,會不會不靈??? 寇姥姥道:那倒不會,咱們家供奉多年了,我估摸著跟咱家也熟,多上幾炷香就行了。 李元之前就一直覺得自己不吉利,凡事都往自己身上想,拄著拐一瘸一拐走過來跟寇姥姥一起商量對策:姥姥,要不這樣,等我有了錢就買些金箔,咱們給佛祖塑金身吧?我之前聽化緣的和尚說過,要誠心禮佛。 寇姥姥雖然拜它,但也不輕易上當受騙:誠心就用心,哪里用得著金子?那是外頭的野和尚騙人的話,你以后聽見可別信,塑金身這事兒我頭一個就不答應,你好不容易攢倆錢,李元哪,你那錢攢著點別亂花,以后還留著娶媳婦呢! 我不娶媳婦,我就想買金箔。 我一年拜好些佛祖神仙呢,年下灶王爺也祭拜,初五還迎財神,你呀貼不過來,甭浪費錢啦。 那就從這一個開始 一個都不準! 一老一少都在努力說服對方,辯論起來難分彼此。 謝璟吃完手上的西瓜,趁寇姥姥不注意,腳底抹油溜了。 白府,東院。 九爺在屋里正在找書,坐在書桌前翻來覆去,眉頭擰起,他瞧見謝璟進來招招手:你來的正好,我昨天看的那本書不見了,里頭還夾著他話還沒說完,就瞧見謝璟鉆到他身前一彎腰的功夫,就從書桌下頭縫隙里拾起一本線裝書,看封面可不就是他要找的那本。 九爺抬手翻翻,從里頭找出一張單子,笑道:我就找這東西,昨兒和賬房先生核對了半天,就差它了。 謝璟被他圈在懷里,空間太小,去抬他的手。 九爺跟他鬧著玩兒,加了點力氣,沒讓他抬動。 謝璟有點驚訝,他扭頭看了看九爺,他力氣雖然沒有白明禹那么大,但也不算小,九爺單手他竟然還比不過?謝璟抱著他胳膊用了力氣,后頭的人逗他道:一連幾天得空就往家里跑,都快忘了回來了,來,說幾句好聽的就放了你。 謝璟搬不動他的胳膊,干脆抱著想了一會,九爺一年四季身上都涼絲絲的,抱著夏天剛好解暑。 九爺又開口道:想不出,就說點有趣的事兒,今天回家都做什么了?怕是肚子又吃得滾圓才回來。 謝璟搖頭:就吃了兩片西瓜。說完又補充,瓜都沒吃飽。 為何? 謝璟把寇姥姥和李元那些話講給九爺聽,把身后人逗笑出聲,謝璟蹭了九爺小半張椅子,坐在那跟他閑聊:爺覺得他們誰對? 九爺道:我覺得他們都有道理,信不信在自己求什么。 謝璟認真想了一會,道:我以前不信,所以遇到神佛都拜,我寫我看過很多經書,跟它們都求過,以前教我的先生說盡信等于不信,但我還想試試,萬一能被聽到,或許就會再給我一點機會。他那時求的不過是托夢而已,壓根沒想過會有今日。 九爺:現在信了? 謝璟猶豫一下,還是搖頭。 九爺笑了一聲,問他:這也不信,那也不信,你到底信誰? 我以前聽過一個故事,有人去觀音大士座前求愿,卻看到菩薩自己在拜自己,上前問道,觀音大士道求人不如求己。謝璟講完,頓了一下道,爺,我信自己。 九爺聽說過寇姥姥當初病重的事兒,知道謝璟獨自一人劈開一條生路,安撫地拍了拍他手:以后都會好,你很勤奮,遇事兒也處理的很好,另外記住了,萬事不可強求,量力而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