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夫人第二次找溫杳的時候，她正為基金會的事忙得不可開交。

    她們相約在茶室見面，坐下兩個小時后，兩人依然不動聲色，品茶聊佛經。

    溫杳沒有表現出半分不耐，是個人都知道最近她身上發生的大事件，整個圈子里傳得沸沸揚揚，偏偏這姑娘就能做到只字也不提，淡定地該喝茶喝茶該聊天聊天。

    最后終于是江夫人按捺不住先開口了。

    “杳杳，你最近應該挺忙的吧？”

    “嗯，是啊，但喝茶的功夫還是有的?！?/br>
    見溫杳依舊沒接話茬，江夫人只好主動說：“上次阿姨跟你提到的合作，你考慮得怎么樣了？”

    端起茶杯從容地小飲一口，溫杳沒有說話。

    江夫人又勸：“你成立基金會的錢，是孟老爺子留給你的，你肯定也希望這筆錢能用到實處對不對？你現在還不懂管理，阿姨是想好好幫你，一起讓這錢幫助到真正需要的孩子，避免不必要的損失?！?/br>
    欲擒故縱玩夠了的某人于是慢悠悠答道：“我覺得可以。最近在家人朋友們的幫忙下，基金會已經初具規模了，如果能跟您的兒童光芒合作，當然是錦上添花了?！?/br>
    江夫人聞言并沒有太多喜色，這是可以預料到的答案，她要的可不止這些。

    “杳杳，其實阿姨想要的合作，跟其他人的都不一樣?！?/br>
    “哦？”

    “我想要我們的合作，是讓兩家基金會緊密相依，并肩而行的。我今天帶了個初步擬定的合約，你可以看看，當然這只是我的想法，你有什么想法提出來，我們可以再商定?！?/br>
    合同都帶來了，是料定她會答應了。細細翻閱下來，江夫人是想把她們兩家基金會緊緊綁在一起，還是同生死共存亡的那種。嘖，胃口真大。

    溫杳露出個似笑非笑的表情。

    “我們不如從簡單的合作開始一步步來？”她假意道。

    “阿姨向你保證，你基金會里的錢我是絕對不會動半分的，我沒有要你把太陽花并入我的基金會的意思，以這種方式合作，是因為我想帶著你慢慢做，等你學會了還得讓你自己來?！?/br>
    “我年紀大了，甚至以后我的兒童光芒基金會，都得交給你來?！?/br>
    溫杳心中冷笑。好一個江夫人，這三言兩語將人心摸得透透的，隨口便拋出這樣一個巨大的誘惑，將自己徹底偽裝成了一個無欲無求、心有大愛的人。得是怎樣的傻白甜，才會相信這種鬼話！

    “非常感謝您，不過，孟家會幫我的，就不用勞煩您了?！?/br>
    江夫人一頓，是了，差點忘了她是孟家的人。不過那有怎樣呢？她的身份面兒上說是高貴，實際上就是空殼子，孟家真能接納她這孤女？

    “阿姨這些天相處下來發現跟你特別投緣，是真心喜歡你這么純粹的孩子。有句實話，說了怕你不愛聽，但我是個過來人，見慣了圈子里的風浪……”

    “什么話？”心里受夠了這人的虛偽，面上只能禮貌地輕聲打斷。

    “你到底不姓孟?！彼f這話時聲音壓得極低，“孟老爺子已經走了，真有事孟家誰又會真的護你呢？孟云翳是將來的孟氏掌權人，隔代的關系就更疏遠了。他們對你親厚也可以是做給外人看的一個面子上的東西?！?/br>
    心頭怒火噌的一下冒氣，幾個呼吸間壓下，溫杳忙微低下頭，以免被對方看清此時臉上的神情。

    氣氛瞬間冷了下來。

    沒想到江夫人想要火上澆油似的，接著把穆厲庭也說進去了。

    “穆總現在是喜歡你，但誰也不知道他是不是一時興趣。當然阿姨不是說他不好，只是咱們女人啊，自己的東西還是牢牢把握在自己手里更好，咱倆合作以后，你的還是你的，你還能借此機會脫離孟氏和穆氏，慢慢培養起自己的心腹團隊?！?/br>
    “你看像阿姨的兒童光芒基金會，就是完全獨立的，跟江氏可一點關系都沒有，不是一家人不一家人的事兒，慈善這東西一旦跟他們商圈的一套套掛了鉤，不管真假，在外人眼里都是變了味的?！?/br>
    “還是說，你想讓基金會成為孟氏商業版圖的一部分呢？”

    不可否認，江夫人確實厲害，但凡溫杳對孟家或者穆厲庭有一丁點兒的不信任，或者有半點兒的私心，都將會在她這番話里撕裂成巨大的口子，被外界的風沙呼啦啦灌入。

    再抬起頭時，她完全順從說：“好，就按照你的想法合作?！?/br>
    后來，回想起在茶室里的那一幕，溫杳越發覺得可笑。

    趁著心里那份仍不爽快的勁兒，她撥了兩通電話，第一個就是打給孟云翳的。

    “孟先生，有人跟我說，我到底不姓孟，跟你們不是一家的，還替我擔心，怕你孟云翳會吞了我的基金會呢。你怎么看？”

    “誰？”孟云翳聲音瞬間危險起來。

    “不重要的人——你來給我說說，她這話是怎么個意思？”

    孟云翳：“小姑姑最近想買什么？想吃什么？想去哪兒逛逛？”

    溫杳：“？”

    “您想要什么都行，只千萬別把剛剛那番話在清平園里說?！?/br>
    “說怎么了？”

    “也沒怎么，我怕被父親打斷腿，我怕以后有家不能回?！?/br>
    “……”感覺有被哄到。

    心滿意足地掛斷電話，溫杳接著又打，對面剛一接通她便開門見山道：“穆總，今天有人跟我說，你們男人都靠不住，女人要有自己獨立的事業，你怎么看？”

    “那我安心當你的賢內助？”求生欲上線的穆厲庭斟酌道。

    “噗！”賢內助是什么鬼？她唇邊泛起笑意，嘴上卻不饒人的調侃，“你別選擇性忽略前半句好嗎？穆總混跡名利場，亂花迷人眼哪，靠得住么？”

    “我認為她說反了，難道不應該是我怕你青春正茂，得想盡辦法吸引你？”穆厲庭頓了一下，煞有介事道，“畢竟，我家有幼弟，父母雙亡，上了年紀，獨守空房?！?/br>
    見鬼！之前云枝脫口而出的經典打油詩他是從哪兒知道的??？

    “行了行了，算你過關了?！?/br>
    他也不氣，聲音寵溺：“時刻準備著，接受你的考驗?！?/br>
    兩通電話，徹底被順毛，心情愉悅的溫杳簡直想錄音下來，等以后放監獄里給那位江夫人每天反復播放！

    簽約發布會當天，臨市酒店二樓會議廳。多家新聞媒體應邀出席，攝像機環繞，全程記錄下這場儀式。而在下方坐席前排最中間，或儒雅或冷峻的，但氣場都同樣不容忽視的兩人，正是孟云翳和穆厲庭。

    臺上主持人正滔滔不絕地說著一些十分官方的場面話，江夫人和溫杳兩人分別站在他的左右。

    江夫人今天的一身唐裝顏色明艷貴氣，手中仍纏繞著她的念珠，全程含笑。

    與她相對，另一邊的溫杳身著純白色長裙，如瀑長發簡單而松散地挽了個發髻，眉眼間神情淡淡，顯得格外清冷。美是美的，但眾人都知道她從來都是禮儀滿分的，這樣重要的場合怎么會打扮得這樣隨意？

    主持人：“那接下來，將正式進入簽約環節，請兩位……”

    “不急?！?/br>
    一直沉默的溫杳突然打斷，往前邁了一步。

    “我有些東西想讓在坐的各位一起看看，另外，我今天還邀請了幾位嘉賓，來見證我與江夫人的合作瞬間?！?/br>
    臺下交談聲音漸漸大聲起來，江夫人向她投來不解的眼神。

    第93章 撕破臉

    全場的目光都集中在臺上的少女身上, 她嘴角的弧度是上揚的，但沒人覺得她在笑，甚至在這樣的時刻，她無視眾人的等待靜靜地閉眼。

    直到這一刻, 溫杳才意識到, 對于江夫人, 她從來沒有停止過害怕，那是在身體、在靈魂身處掩藏已久的恐懼, 當她真正在所有人面前要與江夫人對立時，這種恐懼瞬間爆發出來了。

    她想, 她也是需要被拯救的。

    溫杳能聽見自己的心跳聲，撲通撲通地似乎要跳到嗓子眼，她的上顎處微酸，那酸意快要到達鼻腔、涌上眼眶，她甚至能感覺到身體本能地要顫栗，于是她放慢了呼吸。

    怎么能輸呢？為了一直站在她的身邊，將她從過往的深淵中拉出來的那些人，她不能輸；為了當年一同承受著那段暗無天日苦難的那群孩子, 她更不能輸！

    不過幾個呼吸間, 她再次睜開眼，眼底流瀉出冷光, 她周身的氣息陡然一變，山雨欲來風滿樓。

    只見溫杳繞過主持人走到江夫人跟前，與她面對面而立, 相距不過半臂，留給臺下人一個背影。

    “杳杳，你今天怎么了？如果不舒服我們可以改時間?！边@樣的溫杳十分不對勁, 讓江夫人危機感頓生，開始對這場簽約發布會生疑。

    溫杳不理她，手中遙控器輕輕一點，眾人隨著她的視線抬頭望去，舞臺后方的大屏幕突然亮起，并開始播放一段采訪視頻。

    “他們把他的舌頭割了，手腳也折斷扭成這樣，每天讓他在地上爬著乞討，這是我的孩子??！他被人帶走的時候剛會叫爸爸mama，可是他以后都不會叫爸爸mama了，那些人……那些人為什么要這樣對我的孩子??？”

    “她出生就是家里的小公主……被賣去山里了，沒讀什么書，年紀還小就嫁人生孩子了。認是認回來了，但是跟我們很陌生……恨？我想恨啊，可是我女兒管他們叫爹媽，你叫我還怎么恨得下去？”

    “十幾年了我們沒有放棄，我們還在找，我在市里擺了個水果攤，逢人來買水果我就發單子，那上面印有我小孩的照片。我老公也在找，他走了好多個城市了，還沒找著。怎么辦？接著找唄，停不了，不能停的呀，想到孩子可能在受苦，我們這輩子都不安心?！?/br>
    “當年我愛人帶他出去買菜的時候弄丟的，哎，后來她瘋了?！?/br>
    最后畫面定格在，女人穿著油膩膩臟兮兮的衣服，頭發如雜草，眼神呆滯無光，抱著一個玩具娃娃喃喃，細聽才發現，她竟在唱著哄孩子入睡的小調……

    這段視頻不過短短五分鐘，全程氣氛壓抑，那些父母痛苦的悲泣訴說在所有人耳邊回響，現場不少人共情之下默默抹起了眼淚。

    過了好一會兒，江夫人才找回聲音：“如果你是想以這個方式告訴在場的記者我們基金會成立的初心，那我可以理解，你可以提前跟我說的?！?/br>
    溫杳：“你錯了，我其實只是想對在座的各位匯報一個喜訊，視頻最后那個瘋女人的孩子找到了。江夫人，孩子在哪兒找到的，你不好奇嗎？”

    江夫人微皺起眉頭，緩緩撥動念珠抿嘴不答，顯然有些怒了。

    溫杳原本也沒想讓她答，自顧自往下說：“是在清市找到的，她兒子當年被人販子拐去了，女人就瘋了。哦對了，說起來，她兒子能去到現在的家庭跟您也是有些關系的，他來自多年以前你名下的一家孤兒院……”

    “可以了溫杳，”江夫人沉聲打斷道，“我真是看錯你了，我沒想你把簽約完全當成兒戲，讓全場人都在這陪你浪費時間，簡直是胡鬧！我認為我們的合作沒必要進行下去……”

    她話音未落，臺下孟云翳就護短道：“江夫人，請你讓我小姑姑把話說完?！?/br>
    一旁穆厲庭難得跟他同一陣線，點頭示意溫杳繼續。

    江夫人不敢得罪這兩人，只能噤聲。

    “那個孩子已經不記得小時候的事，但他的養父母已經向警察供認，這孩子就是從你的那家孤兒院出去的，不過，不是領養，你們進行了暗地里的金錢交易！多可笑，一條黑色產業鏈的源頭竟是我們熟知的大慈善家呢，江夫人?！?/br>
    溫杳原本以為沒那么快能找到當年跟她同一批的孩子，只是讓穆厲庭幫忙順著江夫人圈子里的關系查，沒想到在清市的一個富商那里找到了線索。

    什么！買賣??？溫杳的話在場內掀起了軒然大波，很快這幫記者們便回過神來，憑著敏銳的專業直覺，這絕對是個爆炸性大新聞??！頓時現場四面八方攝像機閃爍個不停。

    “沒想到，佛口蛇心哪！”

    “拿慈善當幌子，江夫人居然這么惡毒？”

    “以前就有人舉報她虛假慈善，風聲一過就沒事了……”

    臺下議論紛紛，向著溫杳這邊倒，但江夫人哪里是那么好對付的？

    “胡說八道！你在污蔑我！”江夫人聲音高揚起，但僅僅失態了一瞬，她便冷靜下來，“你們溫家的溫嶺也是在我的孤兒院領養的，照你這么說，溫嶺的來路也不干凈？”

    沒想到她居然立刻拿溫嶺做擋箭牌，簡直無恥！

    “溫嶺確實是孤兒，也是我表哥在合法程序下領養的，但清市那孩子不是?！?/br>
    “呵，你說什么就是什么，合著你們家都是好的，我做的就一定是違法犯罪的勾當，這是什么道理？我這么多年行善無數，自認問心無愧，今天居然要被你這幾句話毀掉半生名聲，這又是什么道理??！我們江家是不如孟家勢大，但也不能任你這般欺負！”

    江夫人邊說著邊落下淚水，悲痛極了的模樣，她泣聲道，“你要是有證據你就拿出來！要是沒有，我就是拼了命也要去找你大哥孟山澤討個說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