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是個聰明的孩子?！彼x延的腦袋，“你不想為你的母親報仇嗎？”

    謝延一動，側首去看明沉舟的側臉。

    “報、仇?！彼従徴f著，雙手緊緊環抱著她的脖頸。

    明沉舟在他耳邊輕聲又堅定說道：“你只有往上走才能為你母親報仇?！?/br>
    “不要怕，慕延?！?/br>
    ——“不要怕，慕延?！?/br>
    兩個聲音奇異地疊在一起，謝延捏著她肩甲上的衣服，許久之后這才低聲說道：“我知道了，娘娘?！?/br>
    明沉舟親自把人送回亂成一鍋粥的偏殿，看著他乖乖爬上凳子坐好，這才轉身離開。

    二月的天，亮得晚，白茫茫的天色格外清廖，春霧還不曾退去。

    明沉舟穿著單薄的春裳走在游廊上，霧氣迷漫，整座宮殿都在朦朧中醒來。

    淡紅色的裙擺在風中微微揚起，在灰色地磚上留下一道亮麗的弧度。

    “娘娘為何不直接讓殿下留在這里?！绷懈诤竺娌唤鈫柕?。

    明沉舟失笑，她臉上依舊是溫柔的笑意，可此刻響起的話卻又帶著清冷冷的霧氣，顯得遙不可及的冰冷。

    “我能開口第一次，那之后呢?！彼@過一簇熱烈綻放的垂枝紅千層，面前的視線頓時豁然開朗。

    她纖長濃密的睫毛微微下垂，避開那支垂落下的紅色花枝。

    “謝延必須自己先想明白?！?/br>
    “小殿下即便想明白了，可太后如今看來也會百般阻撓?！绷邪櫭颊f著。

    明沉舟翹了翹唇角，緩緩說道：“那便是看我的手段了?！?/br>
    柳行驀地后背竄過一陣陣戰栗，她走在明沉舟身后，第一次認真打量著她。

    明沉舟似乎不會生氣，哪怕是剛入宮時尚服局的陽奉陰違，也不過是高舉輕放，死了一個小宮娥就把此事掀了過去。

    平日里更是毫無架子，連著桃色也越發膽大包天，英景這般守規矩的人偶爾也能看到他松懈下來的笑，哪怕對著被人塞進來的心思叵測的人，只要不越線便都聽之任之。

    溫柔又無害，是深宮中人人都想遇到的主子。

    可今日，她窺破那點溫柔皮囊下的凌冽的骨血。

    “你能去始休樓嗎？”許久之后，明沉舟低聲問道。

    柳行一愣，緩緩點頭。

    “那就等會陪我去始休樓?！泵鞒林厶と氪蠹t色門檻，低聲說道。

    ————

    隨著謝延被人拱衛著離開后，瑤光殿頓時安靜下來。

    英景作為瑤光殿一等大太監自然可以隨行，而且謝延依賴他，一直要他在自己的視線中不許走。

    這樣一來，其他人就不能靠近新帝，是以太后送來的太監還有司禮監安排的人便都遠遠跟著，靠近不得。

    明沉舟目送他們隊形奇怪地離開后，笑了笑：“謝延倒是有些脾氣?！?/br>
    桃色不解，歪頭看她，隨后又開朗問道：“娘娘最近在看什么書，怎么封皮都包起來了，是國子監新送來的監本嗎？”

    明沉舟緩緩收緊手中的藍皮書，咳嗽一聲合上書頁，裝若無事地說道：“沒，找英景送來的小畫冊?！?/br>
    “哦，怪不得，我看英景這幾天神神秘秘的?！碧疑珮泛呛堑卣f著。

    明沉舟眼珠子一轉，撐著下巴，岔開話題問道：“你有對食嗎？”

    桃色臉色瞬間紅了起來，但目光卻沒有躲閃，水汪汪地看著明沉舟：“沒有，娘娘怎么問這些，羞死人了?！?/br>
    明沉舟挑眉：“之前不小心看到過，我看英景反應，還以為挺常見的?！?/br>
    “是挺常見的?！碧疑珖@氣，隨后又忙不迭解釋著，“但大家沒有做出不好的事情，也沒有忘記本分，只是深宮寂寥，想要人陪著說說話而已?！?/br>
    明沉舟了然點頭，溫和說道：“孤身入宮本就需要陪伴，合情合理?！?/br>
    桃色見她果然沒有厭惡之色，這才悄悄松了一口氣，隨后歡快問道：“娘娘怎么問這個？”

    “司禮監幾位都有嗎？”明沉舟笑臉盈盈地問著。

    桃色皺眉想著：“只聽說楊稟筆有一位，其余的都不曾聽說?！?/br>
    “是藏得深嗎？”

    “那不是的，這些事情其實都藏不住的，畢竟多了一個人嘛?！碧疑B連搖頭。

    “湯稟筆愛好錢財，對此事并不感興趣，黃稟筆性格最好，宮中jiejiemeimei最多，可好似也沒聽多特別青睞誰，至于封稟筆，他原是皇貴妃提攜出來的，又拜了前任掌印為義父，被送到司禮監后也沒空想這些?！?/br>
    她說話又快又脆，倒珠子一般吐了出來，沒一會兒就把宮中那些位高權重的大太監們過了一遍。

    “至于掌印?！?/br>
    她話音一頓，臉色苦了苦：“反正沒聽說始休樓有宮娥，掌印和宮中幾位尚宮關系也淡淡的，就誰也不親近?！?/br>
    這話剛說話，桃色突然抿了抿唇，目光落在明沉舟的手腕上，嘴里重復了一遍：“不親近的呢?！?/br>
    “多不親近？”明沉舟突然好奇，附身去問。

    桃色一驚，嚇了一跳，眨眨眼，小聲說道：“就很不親近，之前聽說有宮娥買通始休樓的侍衛和黃門溜了進去，想要自薦枕席……”

    “然后呢！”明沉舟連忙追問道。

    “掌印把他們都殺了?！碧疑A臉白白的，小聲說道。

    明沉舟倒吸一口氣。

    “反正掌印很不喜歡別人靠近的?！彼哪抗庥秩滩蛔÷涞矫鞒林鄣氖稚?，嘴里又一次嘟囔著，“很不喜歡的?！?/br>
    “倒是柴米油鹽不進?！泵鞒林蹏K了一聲感嘆著，隨后忍不住又八卦了一下，“這樣的人多嗎？”

    桃色點頭，砸吧嘴，頗有些感慨：“多的啊，畢竟掌印又厲害，還長得好看，手指還長……”

    “手指長？”明沉舟敏銳地捕捉到一個熟悉的重點。

    “咳咳?！?/br>
    門口柳行不知站了多久，她先是斜了一眼口無遮攔的桃色，最后這才行禮說道：“都安排好了，娘娘打算何時去?！?/br>
    桃色一驚：“去哪啊，去玩嗎？”

    “你是十六歲，不是六歲，除了玩還能干嗎?！绷胁焕洳坏刂S刺道。

    桃色頓時啞巴了，懨懨地站著。

    “大典還未結束，掌印也未回來，不急這時，你也辛苦了，先去休息吧?！泵鞒林劢鈬?。

    柳行臨走前還瞪了一眼桃色。

    桃色捏著手指不說話。

    “柳行好似對掌印的事情都很上心?！泵鞒林劭粗须x開的背影，不動聲色地問著。

    “嗯，她和英景都是掌印救下的人?！碧疑樋诮忉屩?。

    “那你呢？怎么入司禮監的？”

    明沉舟笑問道。

    桃色大眼睛眨巴著，小聲說道：“奴婢也不知道，是掌印點的奴婢?！?/br>
    “那你也識字嗎？”

    “司禮監的人都要去內書堂讀年的，我資質愚鈍只讀了三年就不想讀了?！?/br>
    桃色嘆氣，小臉上的rou皺成一團，主動自爆，神色間是說不出的天真可愛。

    “柳行jiejie就很厲害，她原本就是官宦人家出身，會好多書，字也寫得好看極了，掌印很多事情都叫她辦的，英景也是，聽說家中弟弟meimei讀書都很厲害，他自己也很厲害，大家都很厲害的?！?/br>
    “你也很厲害?！泵鞒林坌φf著，“各有各的長處，何必那你的短處和別人的長處比?！?/br>
    “??！掌印也是這般說的！”桃色眼睛一亮。

    “奴婢有次被老師罵，大晚上坐在河邊哭的時候，恰好碰到掌印從司禮監回來，掌印竟然停下來安慰奴婢??！”她臉上帶著一點見了鬼的心有余悸，可眼睛卻是笑瞇瞇的。

    “不論別人如何看待掌印，掌印在奴婢心中，就是一個好人?！?/br>
    她難得認真地說著。

    “很好很好的那種?！?/br>
    她堅定地重復了一遍。

    明沉舟只是看著她笑。

    看著嬌憨的桃色，她總是能想到表哥家那位十三四歲的小表妹，天真浪漫，赤忱善良，尤其是功課寫不出來，也喜歡躲起來哭鼻子。

    她勸了好幾回，甚至有次還意味撞到別人，幸好路人匆匆趕路，沒有計較。

    明沉舟每次都在想，她一定能走出這條荊棘困境。

    ————

    明沉舟還是第一次大白天前往始休樓。

    “外朝還未散，掌印應該還未回來?！?/br>
    柳行低聲說道。

    明沉舟笑著搖了搖頭，神神秘秘說道：“一定回來了?！?/br>
    柳行側首去看她。

    “因為……”明沉舟蹙眉想了想，“謝病春好像不是愛湊熱鬧的人?！?/br>
    她自己說完便先笑了起來。

    “我與他有約，想來掌印也是明白的，不會讓我空跑一趟?！?/br>
    她帶著紗罩，聲音便從妙曼輕紗中輕飄飄地傳出。

    柳行嘴角微微抿起，隨后沉默地繼續朝著始休樓走去。

    “呦，一個時辰前就回來，現在大概在樓中……在哪？在哪奴婢就不知道，掌印這脾氣柳jiejie也知道的，不喜人跟著?！?/br>
    還是那個小黃門笑臉盈盈地回著柳行的話，可眼睛卻總是朝著她身后帶著面紗的人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