蓄意犯上 第70節
可他已經吃不下了,或者說,是嘗不出味道了。 他不知道要怎么對劉通解釋自己的事,于是一再逃避,想著能否等個水到渠成的好時候,把前因后果都攤開說清楚。 可等啊等,到今日,已是臘月中旬了。 他還是沒找到開口的機會。 劉通慈愛的目光還在自己身上游離著,顏喻閉了閉眼,夾了塊魚rou放在嘴里。 什么味道也沒有,他艱難地嚼了兩下,咽進肚子里。 “這是哪個廚子做的?味道還不錯?!彼f。 劉通一聽就咧起嘴笑,眼尾深深的皺紋隨著笑意漾開,他說:“這個啊,是我聽說憑欄閣的糖醋魚京城一絕,就找過去讓他們做了份,趁熱端過來的?!?/br> 顏喻點頭,憑欄閣之所以能長久不衰,自然是因為幾乎在每個方面都做到了最好,這歸功于容遲。 “不用這么麻煩,做些家常菜就好?!鳖佊鞯?。 “知道知道?!眲⑼ㄐΣ[瞇點頭,顯然沒聽進去,“好吃就多吃點,我去別的地方轉轉啊?!?/br> 常年cao勞,劉通的背已經佝僂了不少,顏喻沉默地看著他步入漫天雪花的脊背,突然覺得恍惚,劉伯的背什么時候這么彎了? 顏喻嘆了口濁氣,正想勉強吃上幾口,楊喜就帶著人走了進來,說是皇帝召見。 顏喻手一抖,筷子滾落在地,楊喜見狀就要蹲下身去撿,被顏喻制止:“不用撿了,已經吃好了,走吧?!?/br> 楊喜無措地看了眼幾乎未動的飯菜,默了一瞬,想說什么,但最終還是沒開口。 他只是個附庸權勢的太監,如今一君一臣兩方氣氛越發詭異,他得守好自己的小命,不再摻和。 未及清掃的積雪已經堆到腳腕,里面像是藏著滿懷惡意的手,蓄謀已久地等待著,每有人走過,它就不容抗拒地把人往下拽。 顏喻走一步陷一步,他不讓人攙扶,就自己有些踉蹌地往前,走得分外艱難。 等到了乾極殿,鞋襪已經濕了徹底。 楊喜已經進去通報,顏喻站在門前檐下,盯著緊閉的朱紅殿門出神。 從前他進乾極殿,是不用通報的。 而且,他自那日歸還玉佩出宮,已經有半個月不曾與林痕相見了。 如今雙方如愿退回規規矩矩的君臣之位上,他心里又不是滋味。 顏喻心下浮出沖動,想著干脆道出實情,還能和林痕過幾天好日子。 想著想著,便又覺自己矯情至極,一人痛苦也便罷了,何苦再把林痕拉進來呢? 楊喜出來,恭恭敬敬請他進去。 顏喻斂了紛亂的思緒,踩著不斷滲出寒意的鞋襪走進去。 殿內炭火燒得很足,甫一進殿,他整個人都被如春的暖意包裹起來,很舒服,精神卻又再一次緊繃起來。 林痕只著一身純黑的寢衣,赤腳踩在兔絨地毯上,烏黑的瞳仁轉過來,復雜地盯著他,像在研究一道難解的謎題。 顏喻見狀立馬停下,沒再往前走。 正常的君臣該怎么做呢?顏喻問自己。 該跪拜。 想到答案之后顏喻沒有猶豫,彎膝下跪,動作有些生疏。 “微臣拜……” “顏喻?!?/br> 顏喻話剛出口就被打斷,林痕的聲音由遠即近,懸在頭頂,縱使低著頭,他依然能感受到林痕落在他后頸的,仿若實質的視線。 “你想做皇帝嗎?”林痕突然問。 顏喻被問得茫然一瞬,很快就反應過來,想開口否定,林痕卻沒給他機會。 手臂被林痕的手掌握住,攙扶起來,顏喻不解地看向林痕,林痕卻看著他,淡淡道:“愛卿今日氣色還不錯?!?/br> “愛卿”兩個字像刀子一樣插在顏喻心尖,他抿了抿唇,沒應。 林痕說著便淡淡地笑了下,問:“你找到舒覽青了是不是?” 顏喻點頭。 林痕看著像是松了口氣,感嘆道:“看來舒覽青的醫術果真如世人所說,妙手回春?!?/br> 顏喻越聽越覺得林痕陰陽怪氣,他突然不想和林痕說話了,故作冷漠地問:“陛下召臣前來,所謂何事?” 林痕被他冷淡的語氣問愣了,隨后才若無其事道:“朝服趕制出來了,叫你來試一試?!?/br> 林痕松開顏喻,踩著兔絨往回走,走兩步又回頭叫顏喻:“把鞋襪脫了吧?!?/br> 兔絨雖是鋪在地上,但已經被地龍烘出了適宜的溫度,和濕透的鞋襪相比就是一個天上一個地下。 林痕已經把朝服展開,是顏喻之前選的樣式,絳紅色的。 寬大的袖擺徐徐垂下,顏喻第一眼就看到袖擺邊緣勾勒著的一枝梅花,雖是在還算隱蔽的位置,但火紅的花瓣太顯眼了,很難不注意到。 顏喻定定地看著那抹圖樣,知道肯定是林痕讓人加上去的,不知從什么時候開始,林痕總能把他和梅花掛上鉤。 林痕先是隔空在顏喻身前比劃了幾下,隨后道:“我幫你試試吧?!?/br> 顏喻想拒絕,但想想還是算了。 朝服并不好穿,也很重,套在身上時像是背了一座大山。 林痕幫他整理好,退后兩步,將人仔仔細細看了一遍,真誠地笑了:“紅色很配你?!?/br> 顏喻皺著眉頭,他沒看自己的衣裳,而是盯著林痕:“你今天很奇怪?!?/br> 林痕歪了下頭:“奇怪?或許吧,雪太大了,下得讓人焦躁?!?/br> 顏喻眉頭沒有松解的跡象,顯然并不相信這個原因。 林痕又向前,傾身靠近顏喻,他想嗅嗅對方身上的冷梅香,可梅香太淡了,被苦澀的藥味掩蓋殆盡。 “我還有樣東西要送你?!绷趾弁蝗坏?。 在顏喻詢問之前,他指尖蹭過顏喻側腰,說:“在這里?!?/br> 顏喻面色疑惑,低頭碰了碰林痕指尖擦過的地方,那里有一個不明顯的卡扣,撥一下,就有東西松開。 林痕溫熱干燥的手心覆上來,扶著他的手背,帶著他握住那閃著金屬光澤的物件,往外抽。 腰間被輕輕摩擦而過,生出一抹帶著酥麻的熱意,顏喻正想甩開林痕的手,就見自己帶著慌亂的眼睛倒映在亮如明鏡的劍身上。 一柄軟劍。 藏在朝服腰封里的軟劍。 顏喻手一哆嗦,劍柄幾乎脫手,卻被林痕按著,重新攥緊。 “朕特意命人打造的,時間急,劍柄來不及好好潤色,有些粗糙,但劍身是極好的,柔軟如紙,又鋒利非常,”林痕抬眼看著顏喻,“也很適合你?!?/br> 顏喻感受著劍柄上有些粗糙的繁復紋路,無措地張了張嘴,卻又不知道該說什么,能說什么。 林痕指尖用力,按了下顏喻的手背,在人再次神色復雜地看過來時,他傾身吻了對方的唇角。 感受到顏喻呼吸明顯一滯,卻沒有躲,不知是忘了還是真的不打算躲。 他松開顏喻的手,揉向后頸。 濕潤的潮氣在兩人唇縫間輾轉,林痕沒有往里逼近,只是停在那,任兩人不再平穩的呼吸若有若無地交纏。 他用另一只手摸了摸顏喻的耳垂,這都進殿好久了,竟然還沒有回暖。 顏喻的睫毛在顫,他問林痕:“你知道你在做什么嗎?” 林痕挨著他的嘴角輕笑,眼睛認真地看著對方眼中倒映的自己,他說:“我今天沒有喝酒?!?/br> 剛剛還停在耳垂的手慢慢前移,溫柔地蹭了蹭顏喻的側臉,林痕看得出來,顏喻的臉色明顯在好轉,應該是舒覽青已經在為顏喻解毒了。 又是解毒,又是與江棋聯手,如此看來,顏喻把人藏起來,倒也不難理解。 他突然笑了,眸中閃爍著復雜至極的光彩,他又親顏喻的嘴角,吻了幾次就又挪到顏喻的眼尾,珍之重之地落下溫柔的吻。 “顏喻,”他喊人,很認真地說,“真到那一天,我只接受死在你手里,可以嗎?” 顏喻小幅度搖頭,像是不敢相信他會說出這樣的話,想開口,林痕卻趕在聲音出來之前把他緊緊按進懷里。 他偏頭,又吻顏喻帶著苦澀味道的發絲,輕聲道:“我知道你是有點喜歡我的,只是這點喜歡份量不夠,它很可憐,被你扔到了很多事情后面?!?/br> “你說錯了?!鳖佊鳑]多猶豫地應聲,只是他下巴被迫搭在林痕肩上,只能看空曠說宮殿,看窗外飄落的雪花,看不到林痕的眼睛。 林痕搖頭,無所謂道:“錯了啊,真可惜,不過也沒什么關系,反正沒剩幾天了,你就當陪我演場戲吧,好不……” 林痕未說出口的話音被止住,他錯愕地看著顏喻逼近的眉眼,這人猛地掙脫他的禁錮,又不由分說地吻上來。 冷與欲都一如往常,甚至更為驚艷。 心跳不爭氣地變快變重。 預設好的計劃被這一吻徹底攪亂,但他想不了那么多了。 他手爬上顏喻的后腦,力道慢慢加重,青筋浮起的同時,另一條手臂攬過去,把對方的身體按在自己懷里,任自己的味道擠進顏喻口中,輾轉纏繞。 兩人都沒有閉眼,一錯不錯地望著對方,試圖找出偽裝下的某些東西,可惜明明近在咫尺,卻什么都看不出,只有倒映的彼此。 軟劍砸在兔絨里,無聲無息地,兩人都沒有管,直至親到顏喻有些站不穩,林痕才稍稍撤出點距離。 拇指指腹擦過顏喻濕潤的唇,本想幫其抹掉水漬的,卻又給其添了一層明艷的紅。 顏喻嘴角有個小傷口,不知剛剛被誰的牙齒磕出來的,他吃痛,往后撤了一寸,林痕感知到,放下手,說:“時候不早了,我送你回去?!?/br> 手心被握住,溫熱傳來,顏喻被這份溫度熨燙得分外懊惱。 他又一次驚覺,自己好像做了錯誤的決定。 可到底哪一步錯了呢?要改嗎?改了就會對嗎? 他這樣問自己。 想不出所以然,也沒人能給他一個準確的答案。 他想,人的抉擇總是這樣,無論斟酌多久,無論多么掙扎,都注定會選擇一個必然會后悔的道路。 其實,或許另一條也一樣的不盡如人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