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小陳又作了個揖，回到大門口去了。

    丁捕頭便整整衣冠，大步走向書房。

    長青正在看近年的案件卷宗。除了案件少些，粗略看上去也沒有什么大問題，可是記錄太少本身就是一個問題。他當過縣令，也是人口不多的窮縣，可是每年積累下來的大大小小的案件卷宗也比這里多一倍不止。要說這安龍縣治安狀況好到這個程度，他是不信的。

    哦對了，羅阿生的那個案子就沒有卷宗。

    正看著，同文就敲門進來：“大人，丁捕頭來了，在外頭等著?！?/br>
    終于來了。

    長青放下卷宗，吩咐道：“讓他進來吧。記著上茶?！?/br>
    同文應聲出去，片刻之后丁捕頭進來了，一進門就躬身行禮：“卑職丁云山參見縣尊大人！大人遠道而來，卑職未能迎接，請大人贖罪！”

    長青端坐在書案之后，靜靜地打量著他。單以面相論，丁云山方頭大臉，濃眉大眼，是個厚道模樣，再加上身形魁梧，聲如洪鐘，看上去頗為威嚴，也難怪有不少人對他極為信服了。

    只是人不可貌相。

    他心里轉著念頭，并沒有第一時間出聲，而是過了兩三個呼吸的時間之后才叫他“免禮”。

    丁捕頭站直了身子，正好同文端了茶進來，長青便道：“丁捕頭辛苦了，快坐，喝茶?！?/br>
    “多謝大人！”丁捕頭大馬金刀的坐下來，端起茶杯抿了一口，卻皺了皺眉才喝下去。

    長青看得分明，他喝茶的姿勢雖然盡可能表現得隨意，但是還是能看出些講究。

    丁云山可不是真正的大老粗。

    第80章 捕頭世家

    “丁捕頭不喜歡這個茶？”長青喝了一口,微笑著問。

    “哪有的事，大人是讀書人，懂得品茶,卑職就是個粗人,喝不出好壞,其實大人您賞了卑職名茶,卑職也不知道好在哪?！倍〔额^又喝了一大口茶，才把茶杯放在桌子上。

    長青搖頭：“丁捕頭不要客氣，并不是什么名茶,就是內人在街頭買的安龍茶，老百姓喝的。本官想著要盡快熟悉本地風物,近日便一直喝這個?！?/br>
    丁捕頭“哦”了一聲,連忙道：“大人真是一心為公??！卑職當了二十年捕頭,還從沒見過哪個縣尊大人像大人您一樣在意老百姓呢！”

    長青擺手：“丁捕頭太過獎了,本官年輕，又初來乍到,多上些心是應當的。丁捕頭您不更是辛苦,在外奔波了這么多日子?！?/br>
    丁捕頭豪爽一笑：“就是大人這句話,都是應當的！幾個小賊,竟跑到山里去了，就耽擱了些日子?！?/br>
    “哦,那可甚是刁鉆,本官也進山去游玩了幾日，只覺此地大山連綿，殊為奇絕,但要是藏了疑犯，那確實難抓。丁捕頭辛苦了?！遍L青真誠道。

    “嗐,最后還是給人跑了！”丁捕頭左掌打在右拳上，十分氣悶，“在山里耽擱了多日，干拉著兄弟們吃風，結果人還沒抓到！”

    “已經十分不易了?！遍L青道，“幾個小賊都要丁捕頭親自出馬，想來也不是一般的小賊，只不知他們犯了什么案子，可有卷宗嗎？本官來了數日，并無人與本官提起?！?/br>
    “??？怎么沒做卷宗嗎？”丁捕頭十分吃驚，“那我趕緊問問老黃是怎么回事?！崩宵S就是縣衙的文書。

    “那老黃是否已經老邁，于公事上頗有幾分力有不逮？”長青仿佛完全看不出丁捕頭表情的浮夸，“上個月有個米粉鋪子吃壞了食客的案子也沒有卷宗，當事的攤主都被衙役們打成了重傷，竟然連份口供都沒有！前日本官審理此案，他居然建議把一干人等都帶進來關起門來審問，耳背至此，也不知他如何做好文書筆錄?！?/br>
    丁捕頭臉色不好看起來，吸了口氣才說：“大人，那老黃雖說老了些，到底還算勤快，也是老文書了，有經驗，尚且可用。咱們縣窮，讀書人少，愿意干這個的更少，也不好找個合適的人，就讓他先干著吧，平日多督促些便是?！?/br>
    這個語氣倒像是以前輩自居了……長青臉色不變，說：“既是如此，有丁捕頭替他擔保，就姑且留著他，只是日后若是再出紕漏，本官可就要嚴懲了?！?/br>
    丁捕頭笑著答應：“都按大人說得辦?！?/br>
    他的笑容里透著幾分勉強，長青看得出來，反正他們倆說的這番話，表面上是說老黃，可是實際上跟老黃這個人沒有什么關系?？炊〔额^并沒有要為之前兩個衙役說情的意思，甚至都沒有提起米粉鋪子的案子，長青就知道，這件事暫時還沒到追究的時候。

    長青便端了茶：“丁捕頭連日辛苦，衙門里的差事也不急于一日，早些回府去休息吧?！?/br>
    丁捕頭站起來，朝長青抱了抱拳，這才躬身退出去。

    同文一直在身邊伺候，可是從頭到尾大氣都不敢出。盡管他們二人說的都是很普通的話，可是不知怎么的，他就是覺得有旁的意思，這時候的大人，跟他當初伺候的那個鄉下小舉人完全不一樣。

    但是長青并沒有做出什么高深莫測之態，而是問：“少奶奶可有信來？”

    同文連忙道：“回大人，小的剛才瞧見同貴了，想來少奶奶今天回來了?！?/br>
    “是嗎？”長青眼前一亮，“就這樣吧，把茶杯撤下，先回后宅去?！蹦_步之間竟然有幾分急切。

    許杏確實回來了，正在堂屋里調制灌香腸要用的調料。長青一靠近門口，就聞到了熟悉的香味。他眉眼一松，就笑起來。

    “回來了？今天倒是早?！痹S杏包起一大包，抬眼看見長青，很自然的露出個笑來，“衙門里不忙？”

    “這些東西讓同貴她們做不就行了？她們跟著你也看了這么多年，肯定都會了，何必你自己動手?！遍L青道。

    “做這個又不累?！痹S杏看著同貴過來收拾桌子，說，“別看她們都知道怎么配的，可是具體的分量不見得拿得準，真要說起來，只怕還不如棗花小表妹掌握得好呢。我還是自己動手，得保證給董家的貨跟之前的一個味道才好?！?/br>
    “從這里送到省城，最快也要走兩天，運費也不低吧?！遍L青問，“你這還有什么賺頭？”

    “是得兩天，我問了，咱們來的時候因為你要去府城，所以是繞了路的，若是直接奔省城，需要兩天。鏢局運一趟貨，起碼要收三兩銀子，所以我貨太少了肯定不行，最少得一千斤?！痹S杏好久沒有這樣掰著指頭跟長青算她的生意賬目了，兩個人都笑了起來。

    “那你接著算，我聽著?！遍L青看同貴她們收拾完就上晚飯，也不著急想什么大事，神態悠閑的聽著許杏說這些瑣碎。

    許杏就真的繼續說：“這邊的豬收購起來比咱們老家便宜，雇人的工錢也少些，我呢少賺一點也行，這么算來，一百斤香腸我還能賺兩百文錢，不虧?！?/br>
    長青想了想，正色道：“多謝你?！痹S杏這樣折騰，算得很好，卻沒提她買地和蓋房子投進去的銀子，說來說去，她不是為了賺銀子，而是為了給山里的百姓找個掙錢的門路，是為了他的政績。

    許杏連忙擺手：“你可別多想什么，我沒那么高尚，我真的是要賺銀子的！這個香腸我確實是賺得少，但是我重點不在這兒，在火腿上！主要是香腸加工周期短，過些日子就能賣了，火腿怎么也得九、十個月，要到來年夏天才能出貨，所以現在就只算計香腸?？墒侵灰鹜绕焚|好，那東西能賣大價錢??！到時候我可就賺大了！”

    “好，那我就等著你發財的好消息，到時候別忘了交稅?！遍L青玩笑道。

    “好說好說?！痹S杏耍了句花槍，才問他：“剛才我看你像是在想什么心事，這幾日有什么犯難的嗎？”

    長青搖頭：“算不上。哦對了，丁云山回來了，剛才來見了我?！?/br>
    “誰？丁……他打獵回來了？”許杏來了精神。

    “不是打獵，他說了，是去抓幾個小賊，進山吃了多日的風，竟被人跑了?！遍L青嘴角帶著幾絲嘲諷，“他堂堂一縣捕頭，竟為了抓幾個小賊親自進山多日，連主官到任都不出現，可真是盡忠職守?！?/br>
    “這是糊弄傻子？”許杏說完，才覺得有點兒不大合適，干笑了一聲。

    “傻子”長青倒也沒介意，只道：“他閉口不提米粉店的事兒，也不裝作不知道，估計是試探我的態度，我也只好裝作以為他不知道?！?/br>
    “范大哥，”許杏又叫起了舊時的稱呼，“我覺得，這個人并不好對付，你可要小心?！?/br>
    “我知道，你放心，好在他并不敢殺了我?！遍L青安撫的拍了拍她的頭頂，“不過是陽奉陰違之類的把戲罷了，除生死無大事，我并不在意。畢竟他一家四代捕頭，在本地勢力也不小?！?/br>
    “咦？不是說他祖父那輩兒當的捕頭嗎？怎么是四代？”許杏問。

    “是他祖父開始當上的捕頭，之后是他大伯父?！遍L青解釋了一下，“他大伯父辦案之時受了重傷，不治而亡，他兒子又還小，丁家舍不得這個權勢，便活動了一下，讓他爹接了捕頭之位。后來他爹去世，他又當上了這個捕頭，所以人是三代人，可捕頭卻是四位?！?/br>
    “那……他伯父的兒子如今在做什么？”許杏眼珠一轉，問。

    長青就笑了：“你以為是什么？想多了，丁捕頭的爹一直十分照顧侄子，比對自己的兒子還好，早早的就掏銀子把人送到府城去讀書，還給置辦了田宅鋪子。丁捕頭的這位堂兄努力多年，已經中了舉，在府城書院里做先生，比做捕頭又體面得多了?！?/br>
    “還有錢。這可真是里子面子都有了，指望他來扳倒丁捕頭看來是不可能了?！痹S杏有些失望。

    “這捕頭世家，除了武藝和查案，為人處事上也是有其獨到之處的?！遍L青道，“所以我現在倒是希望他沒有不法之事了?！?/br>
    “可你的臉上寫著不可能呢?！痹S杏扁扁嘴。

    “不說他了，你上次說要修橋，我這幾日倒是真查看了青沙江的水道圖，也招了縣城里的幾個工匠和縣學中人來詢問，倒真不是不可能?！遍L青說著，就見許杏眼睛亮晶晶的盯著自己，不由得又摸了摸她的頭發。

    “在水流平緩之處完全可以架設石墩，修起石橋，只是耗資不菲，安龍縣承擔不起，朝廷又不可能給撥銀子?！遍L青道，“工匠估算，若是征夫修橋，至少需要民夫五百人，工期也要半年左右，再加上石料，怎么也要花費三四千兩?！?/br>
    不用長青再說，許杏也知道，這對于安龍縣來說，實在是天文數字。但是這段時間在村落里行走，她有了新的想法：“那么，如果不架橋，而是少少的出些銀子，讓各個村落、城鎮把自己的路修一修呢？比如縣城的那幾條街，平整一下？村子里出村的路修寬一點？”

    第81章 香腸出貨

    許杏對架橋修路簡直都有了執念,但是現實條件不允許，而且經過長青的教育，她也知道了,即使她有錢,她也不能自己出了這份銀子,這不是做善事,反而是要招禍的，更何況，“修橋這么多銀子,我也拿不出來?！?/br>
    “你說得有理，叫各個村子修整道路倒是可行的,衙門里大約還能付出這筆銀子?！遍L青道。

    “那個,我能不能問問,縣尊大人,咱們縣里有多少銀子??？”許杏問。

    “這個不需保密?！遍L青微笑，“倉房里有稻米兩千斤,銀錢一共兩百四十一兩,當然,我的俸祿和衙門的日常開支不算?！?/br>
    作為一縣衙門,“就這么點兒家底？”許杏大搖其頭，“這能夠干什么的呢？”

    “我也沒有頭緒?！遍L青道,“今年的田稅人丁稅都收過了,商稅倒是還在收，只是就那么幾戶大戶略多些，旁的都是十文八文的,實在微薄得很，只好等著你的買賣起來了,我多收些稅銀吧?！?/br>
    “那好吧，我肯定努力?！痹S杏道。

    隔日他們一行人就再次進了山。因為要開工生產，許杏特地帶了許多刀具案板之類的工具，還有在縣城采買的腸衣、調配好的調料，大包小包的，走得也就慢了些，等到了山里已經是下晌。

    岳里正的小兒媳一眼看見他們，連忙喊婆婆，一家子都出來迎接。許杏覺得，他們對自己的態度格外熱切，已經超過了對縣令夫人的巴結敬畏，倒是同喜一語中的：“這是出來接財神了?！?/br>
    許杏笑了一下，叫她不許胡說，這才走近了寒暄。岳娘子也是個爽快人，直接引著許杏往作坊那邊走，一邊走一邊介紹：“夫人，您說的作坊不用封門做窗，咱們已經完工了，正烘著，其實也能用了。旁邊留的兩間屋子就還沒有好，門窗沒上，還得幾日功夫，只怕還得委屈您和姑娘們在民婦家里住著?！?/br>
    “哪里委屈，是我叨擾你們才是。這些日子辛苦你們了?！痹S杏看了看，山里人淳樸，并沒有偷工減料，蓋得非常符合自己的要求，作坊部分確實是隨時都能開工了。

    岳娘子卻連連擺手：“不辛苦，賺錢哩，辛苦啥？我家那口子想了個法子，那些力氣活讓每家的男人都來，輪著干，這不，每家都得了幾十文錢，高興著哩！”

    許杏知道，山中貧苦，許多百姓家里連兩文錢都拿不出來，這幾十文錢在京城里連買兩碗面可能都不夠，可在這里就是一筆巨款。

    誠然她有扶貧的意思，可是她畢竟不是做慈善來的，而且授人以魚不如授人以漁，她還是要正經經營生意才好?！按謇锿缿裟沁呍趺凑f呢？”山下山上兩個村一共有一個殺豬的，因為許杏的工地管中午飯，許杏特別說了要有些葷腥，所以岳娘子天天都去屠戶那里買些rou，這作坊要收生豬rou的事兒也跟他說了。

    岳娘子一拍手：“我同他講過了，把他歡喜得都不會講話咯！不過民婦覺得，他一個人能給的rou怕是不夠多，夫人還得去鎮上看看?！?/br>
    許杏點頭：“多謝您提醒，我記下了。等下先去找他問問，盡量先收咱們這幾個村子的豬。干活的人，您找的怎么樣了？”

    岳娘子馬上道：“已經找好啦，找了五個女人，不過都是咱們村子的。民婦敢擔保，都是勤快老實的！”

    “您家的兩個媳婦……”許杏看了她身后一眼。

    岳娘子擺手：“夫人信任民婦跟當家的，而且也給了賞銀，咱們也得心里有數不是？她倆就不來了，回家去抓豬崽喂豬！做工的五個人是五戶人家的，家里都窮得很，有個工能管大用哩?！?/br>
    許杏很喜歡岳娘子的做派，并不掩飾私心，卻也有一股子仗義之氣，作為一個目不識丁的山里農婦，已經很難的了。她便道：“可是您不能圖省心，這作坊起來了，您也知道，我是不能長年在這里的，還得您幫我看著呢?！?/br>
    岳娘子臉頰發紅，十分高興：“夫人您先教教民婦，民婦肯定用心！”讓她當這個作坊管事，是夫人抬舉她呢！體面就不說了，還有一份工錢，多好的事兒！

    屠戶終于見到了許杏的真容，一見面就跪到了地上，嘴里也結結巴巴的，話都說不利索，可是提起豬的事兒，就雙眼放光：“夫……夫人放……放心，小人?！ＷC收最多的豬來！”

    許杏道：“我這里只要豬腿并五花、梅rou這些好rou，下水、豬頭、骨頭這些只能少少的要一些，我們自己做飯吃而已，你會不會為難？”

    鄭屠戶連忙搖頭：“不為難，鄉下人窮，誰舍得買好rou，夫人只要價錢好，收得多，小人把剩下的零碎收拾了便宜些賣給村里人嘛！”說起他的生意，他倒是不結巴了。

    許杏點點頭：“那就這樣吧，你盡快送rou來，記著，豬腿要完整的，我有用，剩下的凈rou就好?！?/br>
    鄭屠戶自然無有不應。

    沒有放鞭炮，也沒有大張旗鼓的做什么宣傳，許杏的作坊在豬rou到位之后就開工了。招來的幾個人都是要做香腸的，因此培訓比較簡單，很快就可以上手，反正工錢采用的是計件的辦法，做一斤算一斤的工錢，也沒什么人磨蹭窩工，岳娘子很盡心，得閑了自己也動手做些，有時候記賬，有時候也不記，白干半天，許杏看在眼里，心中有數。

    她最上心的是那四根大火腿。因為生產周期長，她又是來到這里之后第一次做，因此只做了四根，采用的是后世江浙一帶極富盛名的“蔣腿”的工藝。因為要等九個多月才能看效果，她把當下自己能做的步驟做完了，也就要帶著人回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