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杏 第8節
她在為自己的生存憂慮的時候,長青也在輾轉反側。父親的歸來和他記憶中一樣,而且晚飯時也說了,上完墳就走,人不留下,銀子只怕也不會給多少。但是前世的此時他只是一個學童,除了一兩銀子的束修,不過是花用一點紙墨錢,不像現在,先生跟他說了,要找廩生做保,再加上報考這些,總要準備十兩銀子。 從他中舉開始,家里置辦田產免了賦稅兵役,父親也成了老太爺,在外頭做生意順風順水,沾他的光不知多少,他對這個家仁至義盡,重新來過,他自然也就心安理得的讓家里供著去讀書??墒墙衲昴甑浊熬鸵@么多銀子,家里怕是拿不出來。 總不會真的靠許杏供養吧,他摸到床邊的錢袋,那里面有十二文錢。他在黑暗中笑了笑,這小姑娘,果然是有些本事的。 得把這筆錢記下來,以后都要記賬,這樣她走的時候才好還她。長青迷迷糊糊的想著,終于睡意襲來。 到了清明節,許杏把干燥好的淀粉用大盆裝著收起來,跟范家人一起準備去上墳。 這樣的日子范氏是不來的,她畢竟是羅家婦,要去羅家的祖墳上墳。而許杏作為范家的媳婦,卻是可以去上墳的,當然,族里的祠堂進不去,女人都不能進。 他們主要是給長青的太爺爺太奶奶和爺爺上墳,可是到了地方,許杏卻發現墳頭都整理過了,墳前也有祭品擺過的痕跡,還有剛燒過的紙灰,最重要的是,爺爺的墳是和妻子王氏合葬的! 爺爺的妻子是王氏,已經合葬了,所以范老太太金氏是續弦還是小妾?許杏一臉震驚,卻一個字也沒敢問。 給她解惑的卻是趙氏。當然也是回來之后去菜園干活時候才說的:“老太太是續弦。當年也是不大光彩,頭一個老太太剛沒,他們就定了親,金家就是后街上的,成天在一個村里,是不是有啥說道咱可不知道?!?/br> 許杏有些不喜趙氏的說話法,有種窺人隱秘的猥瑣感,不過沒打斷她,只安靜的聽著。 “前頭老太太有個兒子。長青爺爺是個好人,除了這一樁事有點說不清道不明的之外,對人很好,我進門那么些年,他沒數落過我一回,對長青也好?!壁w氏說起這位過世的公爹,還是挺尊重的,“老爺子怕后娘委屈了兒子,就把家里的宅子和十畝地都給了他,啊,就是后街上那個有紅瓦的宅子,那家就是長青大伯,咱家老太太心里不忿,不讓咱們跟他來往?!?/br> “老爺子沒了,兩邊就徹底沒關系了,上墳都是岔開功夫去的。你是不知道,原來咱家大小也是個富戶,十五畝地呢,要不老太太那么精的人能當這個填房?沒想到一進門就搬進了小院,地也只有五畝,勉強夠過日子的?!壁w氏知道的倒也不少。 對于這些恩怨糾葛,許杏知道了也就是知道了,并沒追問,只不過,“五畝地?不是只有兩畝地嗎?” 明明地里開闊,四下無人,趙氏還是到處看一圈,方才的猥瑣感又來了:“你是不知道啊,我剛過門的時候家里還是五畝地呢,可是你大姑厲害啊,閨女出門子還要陪嫁地,硬拿走了三畝?!?/br> 如果是在后世,許杏覺得也沒什么大不了的,可是這個時代,對農戶來說,田地是比房產都要緊的東西,怎么可能陪嫁給女兒成了外姓呢?尤其是范家也并不是什么大戶人家,一共才五畝地,陪嫁出去三畝? 趙氏瞧見許杏臉上的驚詫表情,頓時覺得找到了知己:“人家都是重男輕女,咱家可反了,老爺子老太太都疼閨女,疼得都沒邊兒了,東堂屋她住著,出了門子都占著,她自己看中了羅家后生,人家嫌她歲數大,長相又一般,她就能從家里摳出地來陪嫁,說出來你都不信?!?/br> 許杏是覺得有些怪異,不過并沒什么切身的感觸,畢竟趙氏是利益受損的一方,她的感受比較深切。 這位大姑范氏在啃娘家這點上真是個人物了,可她這性格,總不會是戀愛腦、摳了娘家貼補婆家吧?她想起她剛來時,給自己的柴房裝門的那個漢子,看著確實是眉目周正,不過也沒多特殊啊。 “人家厲害啊,在娘家摳娘家,到了婆家沒多久就當家作主了,連婆婆都聽她的?!壁w氏酸溜溜的道。 這倒符合許杏對范氏的觀感。 十個手指頭有長短,父母也有偏心,這么看來,長青的父親就是不被偏愛的那一個,不知道這是不是他長年在外跑買賣的原因。不過就這幾天許杏的觀察,這位也不像個踏實種地的人。 清明節一過,范守業就啟程離開了,家里重新回到了往日的平靜。 老太太在家里宣布:“長青他爹給了我幾兩銀子,回頭把該還的帳都去清了。往后大事小事的,誰都不許自作主張,都得跟我商量了以后再說?!痹捠沁@么說,顯然針對的只有趙氏一人。 許杏無所謂,長青已經跟她說過了,紅薯加工的生意她可以做主,銀錢交給老太太即可。她明白其中能的分寸,紅薯的錢給足,另外再上交一些盈利,老太太得了雙份錢,必然不會為難她的。 “如果你們自己有能耐,能掙銀子,該給家里的別少了,私底下留幾個私房,我是不管的,誰也別說我刻薄財迷?!苯鹗嫌终f。 現在許杏能理解了,反正這個家里就一個兒子,一個孫子,老太太手里有錢愿意貼補女兒是她自己的事,禮法上說她的都是長青的,長青的也都是她的,而趙氏的和許杏的其實也是長青的,也就無所謂私房不私房了,不過是每個人手里有零錢自己花用方便些罷了。 但這對許杏來說就是好事一樁了,她可以正大光明的攢錢了。 之前處理的二百斤紅薯出了得有四十斤淀粉,剩下的紅薯渣滓已經發酵上了,現在天氣暖和了些,估計半個月到二十天可以出酒,這樣三月底她就能有幾百文錢進賬了。 這四十斤淀粉還要再加工一下。因為金氏的默許甚至鼓勵,許杏繼續“琢磨”新東西。她準備拿一半做粉條和粉皮。 撿足了柴火,許杏和好了淀粉面團,用撈餃子的漏勺擠了長長的粉條,在開水里煮,等面條煮至透明再撈出來晾干。范家沒有專門晾曬的架子,她就把晾衣裳的繩子徹底清洗干凈,暫時借來用用。而旋粉皮的旋子,她用家里的一個大盤子代替,好歹也成功了。 天公作美,等到這些都晾曬完畢,許杏稱了稱,拿出的這二十斤淀粉,一共加工出了十五斤粉條,三斤粉皮。 再加上原來的二十斤淀粉,她準備十六那天拿到鎮上去。 因為她可以“自己琢磨”新東西了,便沒有提前跟長青說。等到所有工序完成,她累得走路都打晃的時候,是長青扶了她一把,把她拉到院子里的小馬扎上坐著休息。 “這些東西……”長青還沒說完,就有人來敲院子門,是街上玩的一個小孩兒。 小孩兒也不進來,就在外頭喊:“長青哥,有人在前街打聽你家的小媳婦哩!” 第14章 親生父母 聽到有人找,許杏還是很驚訝的,努力想了半天也沒有頭緒:“我賣的東西都沒問題啊?!?/br> 長青想了想,道:“走,我與你一起去看看,若無要事,不讓他們進家里來?!?/br> 這倒是正合了許杏的心意。趙氏說話沒個把門的,還愛瞎琢磨,一般的事兒許杏確實不想讓她知道。至于長青,自己的事兒不能瞞過他,這是合作中的信任問題,而且他雖然年少,卻十分沉穩練達,是很好的后盾和戰友。 倆人往前街而去,遠遠的就看見了一對尋常農人打扮的男女。長青不認得,許杏卻憑記憶認出來人:“范大哥,那是我爹我娘?!?/br> 長青擰了眉頭,沒掩飾對這二人的不歡迎。 他們慢慢走近,許氏夫婦也看見了他們,頓時加快腳步沖了過來。 “我的閨女啊,娘可想死你了!咋樣啊,在范家吃得飽不?這衣裳可不咋樣,冷不冷?”許杏的娘謝氏一把拉住許杏,就開始抹眼淚。 許杏心中毫無波瀾,用力的甩開她的手,想著他們此來的目的。 旁邊許杏的爹就假意訓斥妻子:“你這是干啥?范家娶了小杏當兒媳婦,還能對她不好?別咧咧了,看女婿笑話你?!?/br> 長青臉色陰沉,他不知道許杏是真不明白還是假不明白,反正他是看出這兩夫妻的來意了,果然,不讓他們進門是對的。 許杏終于擺脫了謝氏的手,連忙退后一步,冷著臉說:“我也不知道你們要干啥,不過我是已經死過一回的人了,死了也被你們賣了銀子,生養之恩都報了,如今和你們可沒關系?!?/br> “你這孩子,咋能這么說話呢?你好好的一個丫頭,哪能五兩銀子就賣了?咱那不是賣,是結親!”謝氏馬上責怪了她。 就算一開始還有點懵,現在許杏也知道這倆人是所為何來了,她冷笑:“是結親,陰親也是結親,是吧?我可是橫著抬進人家范家的!” 長青本來要說話,可是見到許杏的反應,他又把嘴邊的話吞了下去,只讓許杏發揮。 許杏根本不給許氏夫妻辯解的機會,接著問:“你們來之前,難道就沒覺得奇怪,我喝了一碗老鼠藥怎么都沒死透?你們就不怕,是什么孤魂野鬼、妖魔鬼怪占了你閨女的身子?” “可別胡說!你不是小杏能是誰?地下影子那么長哩!”謝氏連忙說,“金家五老太太都說了,你是有福的,自己福大命大,連范家哥兒也好了,可不是那些臟東西!” “那老鼠藥可是你親手喂給我的,能有假嗎?”許杏腳下不動,只是微微前傾了下上身,靠近了謝氏一點,“你給我喝的最后那碗湯,我可沒忘了是什么味道!” 謝氏面皮僵硬,嘴里卻說:“你小孩子家家的,發燒燒糊涂了,全都聽岔了,哪有那樣的事兒?你病得太厲害,真的已經不中用了,娘才想著給你找個人家,往后逢年過節也好有人給你燒個紙?!?/br> “我們醒來的時候,范家大哥給我找郎中看過,我最后喝的到底是什么,郎中都驗出來了!”許杏冷冷的說。 謝氏臉色大變,回頭去看丈夫。 許杏她爹的臉上也掠過了一抹慌張。 “殺人償命,就算父母殺子女不需砍頭,依本朝律法,也是要杖責一百,流八百里的?!遍L青終于開口了,“你們毒殺親女在先,變賣尸體在后,經手人,買主,并郎中,都是證人,上衙門的話你們根本逃脫不了?!?/br> 許杏便道:“范家是大方的人家,不和你們計較,還收留了我,已經仁至義盡了,你們盡管去攀親家,咱就看看能不能等來官差?” “實話跟你們說,范家看不上我,如今我在范家也就跟個丫頭下人差不多,別以為你們貼上去就能攀上?!痹S杏對這家人憎惡又鄙夷,根本不想和他們糾纏,只想一了百了,所以語速很快。 “范家大哥是讀書人,認得衙門里的人,范大叔在縣城府城里也都有門路,他家只要去告,你們拿什么打這人命官司?那五兩銀子花完了,要去嘗嘗牢飯?反正衙門里要是來人,我是必要實話實說的?!痹S杏又說。 長青沒見過這樣咄咄逼人的許杏,不由多看了她幾眼,卻發現她臉上神色冷淡,面對著至親至恨之人,也不過有幾分厭煩,并無太大的情緒波動。 從前的那些猜測再次浮上心頭,長青卻不愿意多想了。 “那你就跟爹娘家去,咱不在范家受這個罪了?!痹S杏她爹忽然開口,“咱家再窮,也不叫你當丫鬟下人?!?/br> 許杏就笑了:“原來今天是來退銀子的啊,那早說嘛,非要說什么結親做啥?” 長青卻板著臉道:“不能只退那些,許杏在我家這兩個月,吃的穿的總也要一兩銀子,這些你們莫要忘了?!?/br> “你們!”謝氏細長的眼尾都要立起來了,卻不知說什么好,沒想到被兩個孩子給擠兌至此。 “行了,你們的算盤打不響,別老想著旁人家的,你們的閨女已經死了!”許杏指指他們身后的方向,“哪來的回哪去,老死不相往來,我也許就忘了這事兒,要不然,我還得去衙門申冤呢!” “真心疼我呢,就拿十兩銀子給范家,把我贖回去,那我肯定家去跟你們吃糠咽菜?!痹S杏說完,就轉過身去,再不看他們。 長青倒沒轉身,負手站在那里,冷冷的看著他們。少年身量未成,又因抽條而十分瘦削,可那么站著,就有幾分威嚴氣度,比里正的架勢都足,好像當大官的人似的,令許氏夫婦都有些畏懼。 夫妻倆對視了一眼,謝氏就道:“你可想好了,爹娘這次走了,往后就再也不管你了,你在范家是死是活都得自己熬!” 許杏沒有作聲。 長青的表情始終沒有松動,直到許氏夫妻走遠了,他才轉身,看著許杏道:“你沒事吧?” “沒有?!痹S杏并沒有感覺到這個身體的異樣,想來原來的小許杏過得實在太苦,早就毫不留戀的投胎轉世了,并沒留下什么意識,她卻還是為這個小姑娘感到難過。 “那就回去吧,出來時候太長,家里該問了?!遍L青說著就往家走,只是步伐不大,在等著許杏。 想著這個無論生死都要被父母吸血的小姑娘,許杏情緒有些低落,默默的跟在后面。 “你真的會去衙門告他們嗎?”長青忽然問。 許杏抿唇:“如果他們不來惹我,我也不會,但若他們還來,我一定去?!?/br> “可是律法都不會讓他們償命的,更何況你也沒死?!遍L青道。 “你不覺得這律法……這不是我該說的話,我的意思,子女又如何,那也是一條人命啊,難道說被爹娘帶到這個世上,就可以被爹娘隨意奪走嗎?”許杏知道這是父權社會,可是還是十分悲憤,“被壞人害了是命不好,可是被親生的爹娘害了呢,為子女的又該多絕望?” 長青站住了腳,扭頭看她。 許杏心里憋悶,耷拉著頭,于是長青只能看見她亂蓬蓬的發頂。 看上去只是一個普普通通的鄉下小女孩兒,可是…… 她說的這話,若是讓刑部的人聽了又當如何?若是讓禮部那幫老夫子聽了又會如何說?父為子綱,便可生殺予奪嗎?若不然……長青覺得自己一直以來堅信的東西似乎有了一絲裂痕。 他默默的想著,許杏也沒再說話,兩個人安靜的走到了院子門口。拉開院子門的時候,長青道:“那個,雖然你來我家以來衣食不周,辛苦勞作,但我并未當你是下人丫鬟?!?/br> 許杏抬頭,露出個明朗的笑:“我知道啊,合作嘛,你收留我,給我庇護,我自己努力干活,分你一份,很合理的。我知道,就算我混吃混喝,你家估計也不會趕我走,不過我愿意出力奮斗啊?!?/br> 長青看著她,一時也不知道說什么好,他頓了頓,囑咐了一句:“這事情你不用說,我會跟奶奶說的?!?/br> “那最好啦?!痹S杏已經收拾好心情,準備第二天去鎮上賣貨了。 對許氏夫妻倆,許杏并不擔心,他們不占理,而且不過是山村里的普通農戶罷了,沒有什么搞事情的能力和實力,現在沒有,他日自己發財了或者長青有了功名,他們就更不敢了。 打鐵還需自身硬啊,許杏臨睡前,腦子里反反復復都是這句話。 因為今天要賣的東西比較多,許杏便跟金氏打了招呼,借了小推車來推著。她只是看趙氏推過,真正自己上手的時候卻掌握不住平衡,推得那叫一個東倒西歪。 長青看不過去了,把裝書的包袱塞給她,自己彎腰來推。他一開始動作略有些生疏,可是走了幾步就找到了感覺,推得有模有樣的。 許杏很驚訝:“果然聰明人就是不一樣,學什么都快?!?/br> 長青隨口道:“我這陣子讀書,功課緊,這些活計從前可是常做的?!彼镆恢眻孕潘疾簧?,成天拉著他干活陪伴自己,到十五歲中秀才之前他都是干農活的。 “哦,那咱們快走,去賺銀子供你讀書去!”許杏斗志昂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