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凌風渡身在籠中厭世俗
夜色下的淺溪鎮,人來人往,比白日還要熱鬧。每家攤販都打上了燈籠,一整條街,全都泛著明黃的暖光。 元湘靈坐在馬上,東張西望,柳凌風牽著馬,帶她漫步街頭,緩緩而行。 “柳大哥,這里的大夫好厲害,我的腳,不怎么疼了呢?!痹骒`說道,還晃了晃那只腳丫。 “再修養一夜,便可下地走路?!绷栾L淡淡道,他明顯心事重重。 “柳大哥,你以前來過淺溪鎮嗎?”元湘靈問。 “沒有?!?/br> “柳大哥,你說鵝為什么會無緣無故地消失呢?” “…不知道?!?/br> “柳大哥,你吃過淺溪老字號的牛rou面嗎?” “沒有?!?/br> “哎呀,這面可好吃了,柳大哥,你一定要嘗嘗?!?/br> “……” 元湘靈喋喋不休,她暫時忘記了下山以來的煩惱,恢復了天真爛漫的本性。對柳凌風而言,他屬實沒想到,這個女孩看上去文文弱弱,實際竟如此聒噪。 不過,元湘靈卻突然安靜了下來,柳凌風本以為,她會說個不停,這驟然的停頓,倒讓他有些好奇。 柳凌風停下腳步,轉過身子,發現元湘靈人雖還在馬上,但她的小腦袋幾乎扭成了一百八十度,直直地盯著斜后方。 順著女孩的視線望去,那里是一個燈籠鋪,門口掛著各種形狀的花燈。 柳凌風牽起繩子,調轉了馬頭,帶著元湘靈來到燈籠鋪前。 “柳大哥,這是做什么呀?”元湘靈詫異道,柳大哥也喜歡看花燈嗎? “想要哪個?”柳凌風問道。 “啊,這?柳大哥,你要給我買嗎?”元湘靈雖然有些不好意思,但更多還是欣喜,開心。 路過這家燈籠鋪時,她一眼就瞥到了,一個手提桿微微彎曲,底下燈球做成大鈴蘭花骨朵形狀的燈籠。 這鈴蘭花燈精致秀美,把元湘靈的魂兒都勾去了。 畢竟小孩子心性,看見喜歡的東西,就走不動道,就算不買,元湘靈都可以在那燈籠鋪子,對著花燈看一天一夜。 “這個怎么樣?”柳凌風拿起元湘靈中意的鈴蘭花燈,問道。 他早就看出,元湘靈視線聚焦所在了。 “客官,這個燈籠做工復雜,要價可不便宜啊?!鄙特湉囊慌在s過來,提醒道。 “柳大哥…要不還是…” 柳凌風已把那鈴蘭花燈遞給元湘靈,然后對著小販問道:“多少?” “一兩銀子?!?/br> 柳凌風付完錢后,便繼續牽馬前行。 果然,有了燈,元湘靈更靜不下來了,她握著那燈,來回打量,一會兒舉起,一會兒又放下,愛不釋手,“這燈真好看,柳大哥,你人真好!” 相處不過短短半日,柳凌風便知元湘靈心性簡單,這女孩,不諳世事,單純至極。 不過,柳凌風心事重重的原因,也在于元湘靈。 “今日天色已晚,你若無住處,不如隨我一同去客棧,待修養過后,再做打算?!绷栾L道。 元湘靈乖巧地點點頭。 柳凌風開了兩間上房,這兩間房緊挨著。 元湘靈躺在大軟床上,抱著鈴蘭花燈,滾來滾去。 她實在太幸福了!最喜歡的鈴蘭花!鈴蘭花,師父.... “嗚嗚嗚嗚…”由物及人,元湘靈終于想起來,養育她十六年,呵護她十六年的恩師——越靈汐。自遇見柳凌風后,她滿腦子都是少女的春心,把師父都拋到腦后了。 “嗚嗚嗚嗚嗚....師父,你到底在哪里,我要怎樣才能找到你啊…”小湘靈越哭越大聲。 “咚咚咚?!遍T口傳來敲門聲。 “湘靈meimei,你沒事兒吧?”是柳凌風,他本在房間內對著月光擦拭心愛的佩刀,聽到隔壁少女的哭聲,就過去敲門詢問了。 “嗚嗚嗚....我沒事兒,我就是想師父了,嗚嗚嗚…”元湘靈一瘸一拐的,走過去,給柳凌風打開門,讓他進來,柳凌風站也不是,坐也不是,只得安慰道:“你別哭,先冷靜下來?!?/br> 元湘靈盡量止住哭聲,最后,只剩止不住的抽噎。 柳凌風帶她來到室內的桌椅旁,讓她坐下,自己也坐在一旁,問道:“湘靈meimei,你的師父,是誰?” “師父就是師父?!痹骒`沒搞懂柳大哥為什么這樣問。 柳凌風也難得有耐心,“我是說,你師父,叫什么名字?或者,有什么名號?” 這可把元湘靈給問住了,她自有記憶以來,就對越靈汐叫師父,她不知道越靈汐的名字,越靈汐也沒告訴過她。 關于父母,元湘靈也從未詢問過,越靈汐同樣沒跟她講過父母的事。元湘靈覺得,有師父一個就夠了,為何要好奇,從未見過的父母呢? 這世上,有些感情,有些崇高且溫柔的人性,其實,和血緣無關。 有些人,并不配為人,他們做了父母,也只是,毀了一下代的人生,只給下一代帶去痛苦,然后延續那永恒無盡的輪回悲劇。 血緣,就是隱形的詛咒。 千百年來,世世代代,以血緣為名的關系,給無數人帶去了多少苦難。 尤其是女嬰,她們,可能被溺死在河里,可能被蒙頭捂死,可能被當成商品賣掉。 生而為女,有時是一種不幸。 萬幸,元湘靈遇到了越靈汐。 “我不知道,師父的名字和名號,她沒告訴過我…”元湘靈囁嚅道。 “這…”柳凌風一時無語,他想了想,又道,“湘靈meimei,你把事情從頭到尾仔細講一遍給我聽?!?/br> 于是元湘靈從她偷跑下山至懸賞找鵝,完完整整講了一遍。 柳凌風終于弄清到底是怎么回事了。 “這樣看來,抓走你師父的,極有可能是那個神秘人。不過,你若要報官,一兩銀子可不夠?!绷栾L道。 “報官找人很貴嗎?”元湘靈不解道。 柳凌風沒有回答她這個問題,他拿出錢袋,發現里邊還剩幾塊碎銀。 柳凌風竟也忘了,自己本就沒多少錢,這一來二去,都給元湘靈花光了,他離家時,就分文未取,都是平日里接懸賞,賺一點花一點,日常則獵些野味果腹。 “咳,這樣吧,明日,我去接懸賞,湊些銀子,再去報官?!?/br> 柳凌風道,不過,他看上去,心事更重了。 “柳大哥,為什么,你,你對我真是太好了,嗚嗚嗚…”元湘靈被感動的,哭得更厲害了。 “你…順手而已,你不必如此激動?!绷栾L還想再勸,但覺著,勸了也沒用,小女孩愛哭,就讓她哭吧,于是便道,“我先去休息了?!?/br> 元湘靈眨著亮晶晶的碧綠大眼,點了點頭。 一夜無事。 第二日,元湘靈的腳傷已然恢復,可以照常走路了。她把鈴蘭花燈別在腰間,隨柳凌風來到鎮東側的告示牌處。 上面的懸賞令,大部分依舊是追殺、捉賊之類的需要動武的任務,賞金雖高,但帶著元湘靈,著實不便,若讓她等在原地,自己一人去做任務,柳凌風又擔心,再遇上麻臉那樣的人渣。而且,追殺捉賊這種任務,少則幾天,多則幾月,他實在沒耐心,若獨身一人,他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可帶著一個不會武功的女孩,怎能隨心所欲。就算元湘靈會武,他也不喜與人同行。 柳凌風,來去獨行如風,桀驁不與世人同,這才是他的本色。 “柳大哥,你看這個任務是捉螢火蟲耶!”元湘靈喜道。 柳凌風看到了,這任務是捉滿一簍螢火蟲,賞金三兩。 三兩報官,當然不夠,他有別的辦法,只是還在猶豫。 不管怎么樣,先接了再說。 柳凌風接下這任務,又用剩下的碎銀買了一個竹簍和一張捕蟲網。 一到夜晚,螢火蟲最多的地方,便是紛羽原。 紛羽原離淺溪鎮有十公里的路程,柳凌風估算啟程時間,在夜幕降臨時,就駕馬帶元湘靈到達了那里。 所謂紛羽,是指原野上長滿了蒲公英,蒲公英的絨毛隨風飄揚,自在紛飛如輕羽。 紛羽原雖是平原,但地勢高,夜幕降臨時,空中繁星點點,滿月下壓,抬頭看,給人感覺仿佛近在咫尺。 “哇!好美??!” 元湘靈還未見過,如此震撼且攝人心魄的美景。 “嘶嘶…” “嗡嗡…” “吱吱…” 紛羽原上,響著各種昆蟲的叫聲,此起彼伏,頗有韻律,這里是屬于它們的家園。 “對了,螢火蟲!”元湘靈差點忘了,她叫道:“柳大哥,抓蟲子!”柳凌風把蟲網和竹簍遞給元湘靈,“你自己去吧?!?/br> “太好了,嘻嘻?!痹骒`心道。 她本就擔心,若柳凌風一人,就把螢火蟲抓完,那她就沒得玩了。這下讓她一個人抓,再好不過。 元湘靈接過工具,雀躍著跑到遠處抓蟲子了。 柳凌風找了一處空地坐下,那馬兒也隨即在他身后臥倒。 微風拂面,卷起柳凌風的幾縷碎發,飄蕩的蒲公英,落至他眼前。 伸手,接住,又呼出一口氣。 那株蒲公英,借風力,又飛了起來。 不過,畢竟風力微弱,最后,還是落了地,最終,還是會與泥土融為一體。 柳凌風嘆了一口氣,打開隨身攜帶的酒瓶,飲起酒來。 眼前,是那個天真少女的歡顏,她一會兒撲著螢火蟲,一會兒又伴著飛舞的蒲公英轉圈圈。 柳凌風忽然有些羨慕她。 耳邊響起父親的怒罵,柳凌風,陷入了兩年前的回憶… 柳凌風,實際上來自曦盛國的都城—東昌城。柳家是官宦世家,而柳凌風身為長子,自小就被教導要考取功名,光宗耀祖,延續柳家榮耀。然而,柳凌風生性叛逆,極不喜功名利祿,更是厭惡官場風氣。相反,他熱愛練武,更向往宅墻之外的世界,向往一人游歷江湖的生活。但柳父怎會如他所愿?柳父逼迫他念書,他誓死不從,二人日日吵鬧,將整個柳家鬧得雞犬不寧。最后,父子二人各自讓步,柳父答應他習武,條件是,柳凌風要在十八歲那年,參加科考。柳凌風假意答應,到了那年,他連考場都沒去,直接收拾好東西,牽馬從柳家離開,柳家,再無人可攔他,侍衛均被他打倒,柳父見此情形,氣到舊疾復發,跌倒在地,柳凌風始終沒有回頭,他只聽到,柳父對他最后的怒罵:“逆子!出了這門,你就別想再做我柳家人!我倒要看看,沒了權勢,你在這世上怎么活!你想要的那種自由,在這世上也根本不存在!你以為不做官就能自由嗎?別做夢了!” …… 柳凌風想像風一樣自由,是不是,只有風力更大,才能更自由?不過,風,是沒有方向的,心,也是漂浮的。 “柳大哥,我捉完了!你看!”元湘靈興高采烈地跑過來。 柳凌風淡淡應了一聲。 “柳大哥,你,不開心嗎?”元湘靈小心翼翼地問道,她察覺到了柳凌風明顯心不在焉的神情。 “無事?!?/br> “柳大哥,你若不開心,可以說出來,或者哭出來呀,不然,憋在心里,會越憋越不開心的?!痹骒`一臉真摯。 柳凌風望著元湘靈格外認真的表情,不知如何開口。 “柳大哥,我給你唱首歌吧,這是師父給我唱過的,師父說,每個人小時候都是聽這首歌長大的?!?/br> 柳凌風“嗯”了一聲。 “嘻嘻,我唱了啊?!痹骒`憶起越靈汐給她唱過的那首歌,“黑黑的天空低垂,亮亮的繁星相隨,蟲兒飛蟲兒飛,你在思念誰…天上的星星流淚,地上的玫瑰枯萎,冷風吹,冷風吹,只要有你陪。蟲兒飛,花兒睡,一雙又一對才美,不怕天黑,只怕心碎,不管累不累,也不管東南西北….” 少女嗓音清澈,空靈輕盈。 不過,唱至最后,元湘靈的聲音帶了哭腔,她又想念師父了。 殊不知,此刻,在遙遠的滅魄谷,同一夜色下,被關起的越靈汐,也在望月遙寄思念之情。 “湘靈meimei,禮尚往來,你,愿不愿意看我舞刀?”柳凌風忽然道,他的聲音,也來了氣勢。 興之所致,隨性而發。 “???好呀好呀?!痹骒`由憂轉喜,她抹了把眼淚,拍起了手。 柳凌風的愛刀,名為“斬縛”,乃長澤山深埋的千年隕鐵所鑄,刀長四尺,寬六寸,刀身泛銀光,刀刃薄而利,上寬下窄,弧度優美。 此刀,就算不用來戰斗,也極具觀賞價值。 柳凌云快意拔刀,刀身出鞘,帶起的勢頭,霎時擊散了成群飛揚的蒲公英。 他兩手握刀,以極快的速度左右橫砍,刀光陣陣,接連不斷,彎月狀的銀弧刀光,密集成網,此式名為“碎山峰?!?/br> 元湘靈瞪大了眼睛。 倏爾,柳凌風以右手握刀,自下而上向前劈去,所過之處,形成一道風墻,那風墻的威力,竟將沿路蒲公英化為了齏粉,此式名為“裂蒼穹?!?/br> 元湘靈認得,這是柳大哥救她時使的那招。 忽然,柳凌風大喝一聲,他兩手握刀,周身泛起銀光,衣袍激蕩,如勁風激昂;發絲飛揚,凌亂張狂;他將全身功力凝聚于刀身,自上而下,極力向前劈去,巨大的銀弧刀光呼嘯著,狂吼著!此招名為“斬縛籠!” “轟??!”遠處的大樹,轟然斷裂折倒! 柳凌風收刀,拿出酒瓶,舉過頭頂,對著嘴巴,向下傾倒。 那酒順著他的脖子,一路向下流淌。 元湘靈在他的胸膛處,看到了月光。 “哈哈哈哈…痛快!痛快!” 人生在世,豈能束于樊籠?為觀念所累,為世俗所累,為心性所累?若風不夠大,那就再用力!若風沒有方向,那就去尋找方向! 柳凌風將飲盡的空酒瓶隨意扔在遠處,坐回元湘靈身旁,道:“湘靈meimei,你試過露宿野外嗎?” 元湘靈還在回味剛才柳凌風的豪邁之姿,一時沒反應過來。她愣了片刻,道:“沒有…” “哈哈,柳大哥我啊,沒有銀子了,今晚,恐怕要委屈你跟我在野外睡一夜了?!绷栾L笑道。 元湘靈紅了臉,好在天黑,看不出來。 柳凌風脫下肩上的貂毛,圍在了元湘靈身上,道:“湘靈meimei,你有事喚我,我就在不遠處?!?/br> 柳凌風走到離元湘靈約有兩丈處,就地躺下,他雙手交迭枕在腦后,一只腿又搭在另一只腿上,好不瀟灑自在! 以天為被,以地為席,對他來說,是常態。 不過,就是委屈小湘靈meimei了,過了今晚,就可以徹底解決她的事了,他又可以,一人來去自如,去尋找他想要的自由了。 元湘靈身圍貂毛,背靠馬身,睜著大眼,毫無困意。 這可是她第一次睡在野外,這體驗過于新奇,而且,柳大哥,他,就在不遠處… 柳大哥到底為何不開心?又為何突然興致大發? 柳大哥,他的過去,是怎樣的? 師父與柳大哥,與她眼中的世界,是否一樣? …… 少女思考著許多問題,安然進入夢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