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處府邸共有三重院落，每間院落正房都是面闊三間，單檐歇山青灰色琉璃頂，另有廂房、抱廈等屋。后院還有處假山池塘，種著各種花草樹木，枝繁葉茂，塘邊還有個三角攢尖的小亭，管家說明年夏日湖中荷花盛開，在這亭邊賞景最好不過。

    “這宅院我可太喜歡了?！敝x叔南的手搭在花園里那棵據說三百年歷史的大榕樹，打量著四處清雅古樸的亭臺樓閣，羨慕不已，“等我考中功名，領了俸祿，我也要買一處與這一樣大的院落！”

    謝仲宣悠然一笑，“你是不當家不知柴米貴，長安房價高昂，單憑當官那點俸祿，怕是不吃不喝數十年都不見得能買一套?！?/br>
    謝叔南也不喪氣，嘻嘻哈哈道，“這么貴的話，那我還是趁早回隴西吧，起碼家里還有地方住的。倒是你哦，二哥，你趕緊跟大哥商量一下，讓他將這宅院租賃給你，你日后在長安當官，總不好一直住在姑母家吧——當然啦，若你娶了嘉寧表妹，也不是不可以?！?/br>
    “胡說些什么?！敝x仲宣嘴角一抽，收起扇子就要去揍他。

    謝叔南賴皮，繞著樹邊跑邊躲，”本來就是嘛，嘉寧對你，已是司馬昭之心，長了眼睛的都看得出來。不信你問問云meimei，云meimei，你說是不是??？”

    云黛一臉無奈，嘆道，“三哥哥你就別調侃二哥哥了?！闭f著又偷偷瞄了一眼謝伯縉，小小聲的補充一句，“大哥哥還在呢?！?/br>
    就不怕大哥一心煩，直接把他們踹進池塘里？

    顯然謝伯縉并不想讓兩個弟弟污染他新居的池塘，只肅了神色，揚起聲音喚了聲，“二郎，三郎?！?/br>
    謝仲宣和謝叔南立刻乖乖消停了，“大哥?！?/br>
    謝伯縉單手負在身后，板著面孔，“都這樣大的人了，還像孩子般打打鬧鬧，成何體統？”

    “是，大哥教訓的是?！?/br>
    “再也不敢了?！?/br>
    見兄弟倆認了錯，謝伯縉繼續道，“你們倆好好考，爭取明年春闈都考中，到時候這宅院就送給你們住。什么租賃不租賃的，都是自家兄弟，說這樣見外的話作甚?！?/br>
    謝仲宣和謝叔南心頭皆感動不已，可感動歸感動，他們也不是不懂事的。

    “知道大哥待我們好，但老話說親兄弟也要明算賬，這處府邸是陛下賜給大哥你的，是你在戰場上拋頭顱灑熱血換回來的，我們怎有臉??？且男兒立世，當建功立業，我與三郎雖不及大哥你英勇蓋世，但也有信心憑著自個兒的本事干出一番事業來?！敝x仲宣清雋的眉眼間滿是堅定。

    “二哥說的極是，我們倆也會努力上進，給咱們謝家添光添彩的！”謝叔南臉上的正經之色維持了這一句話的功夫，又恢復嬉皮笑臉，“而且大哥你年紀也不小了，也該多攢些彩禮錢，趕緊給我們找個嫂子了?！?/br>
    看著弟弟meimei們的笑臉，謝伯縉眼底微動，咳了一聲，轉身道，“走吧，去看看南邊的院子?！?/br>
    逛完這套府宅出來，已是午時。

    幾人都已是饑腸轆轆，謝順南嚷著要宰謝伯縉一頓豐盛飯菜，本想去長安最豪華的第一樓，可惜第一樓在東市那邊，他們也不想繞遠路，便聽新府邸的管家推薦，去了離這不遠的云海樓。

    好巧不巧，兄妹一行人才到云海樓，就撞上了另一對兄妹——

    那身著蜜合色纏枝牡丹上襦，下配藤黃色銷金長裙的瓜子臉姑娘，正是云黛上回在魏國舅府上見過的許意晴。而許意晴身邊還站著一位十六七歲身著伽藍色圓領袍的濃眉少年。

    “真是太巧了，沒想到會在這碰到你?！痹S意晴圓圓的眸中滿是驚喜，又一把拉過身旁的少年介紹道，“這是我的五兄許靈甫?！?/br>
    “是啊，真是很巧?！痹器煨鴱潖?，與她們兄妹見過禮后，又介紹著自己身后的三位兄長，“這是我的三位兄長，大哥謝伯縉，二哥謝仲宣，三哥謝叔南?！?/br>
    許意晴一一看過去，只覺得眼睛都花了，很是實誠的感慨了一句，“你家的人長得可真好啊……”

    云黛噗嗤一下笑出聲來。

    許靈甫怪難為情的用胳膊肘撞了下自家傻妹子，用眼神提醒著她，矜持，矜持??！

    “許姑娘是我在魏國舅府上認識的朋友?！痹器炫ゎ^與三位兄長引薦，心間忽的有種很奇妙的感覺。

    這好像是她第一回 給哥哥們介紹旁人，從前都是國公夫人和哥哥們給她介紹著各式各樣的人，她只是被動地一一接收著信息。這位許姑娘，算是她這么久來第一次主動結交的朋友……

    ——云黛抿了抿唇，心想，應該算是朋友吧，起碼她是想與許姑娘交好的。

    謝家三兄弟與許靈甫互相見過禮，許靈甫一臉崇拜加激動地看向謝伯縉，“謝世子，久仰久仰，我一直想見你……我、我常聽你的故事，像是平居關之戰的以少勝多，還有素金鄉的月夜奇襲，對了，還有伊縣保衛戰……”

    “哥哥?！痹S意晴也拿胳膊撞了下自家兄長，以同樣的眼神回應：矜持，矜持！

    許靈甫卻是控制不住心頭的激動，他一直以謝世子為榜樣，憧憬著能有一天像謝世子一樣上戰場，英勇御敵，成為一代名將，重振祖上榮光！現下總算讓他瞧見活生生的謝世子了！就在他跟前，還跟他說話了！

    “我這哥哥……叫你見笑了?！痹S意晴朝云黛擠了擠眼睛。

    云黛笑著搖頭，又語帶歉意道，“上次在魏府，我表姐直接把我拉走了，我都來不及跟你好好告個別，真是失禮了?！?/br>
    “嗐，沒事?！痹S意晴擺了擺手，“相逢即是緣，緣分深了自會再見。你瞧，咱們這不就碰到了？”

    “是呀?！痹器煨χ鴳?，“不過你上回怎么沒來射場看比賽呢？”

    許意晴便道人多眼雜，她不愛湊熱鬧，且她也不想再跟那幾個貴女碰上之類的。

    謝伯縉靜觀著聊在興頭的兩個女孩，尤其是云黛，她眉眼間是從未有過的愜意，打從見到這位許姑娘，她臉上的笑容就沒消失過，可見她是真的很喜歡這位許姑娘。

    略作思忖，他看向許靈甫，“許姑娘說的是，相逢即是緣，不若一道用飯，坐下慢慢聊？”

    “好哇！”許靈甫一口答應，樂得跟個地主家的傻兒子般。

    第47章 不自知的嫵媚

    云海樓三樓的雅間, 長桌上擺著滋味鮮美的菜肴及各色漿飲，許靈甫還點了壇店里最好的葡萄酒，說是用西洲馬奶葡萄釀成的, 味美酒醇。

    推杯換盞間，許靈甫先是向謝伯縉表達他滔滔不絕的崇拜之情，旋即又聊起許謝兩家幾代前的親戚關系, 一口一個“謝大哥”喊得親熱無比，末了, 又談及三皇子裴青玄在北庭的情況, 感慨萬分——

    “多虧謝大哥你仗義執言, 不然還不知玄表兄何時才能返回長安！他在北庭這幾年, 家中長輩無一日不牽掛。當年他去北庭后, 我祖母在家日日以淚洗面，眼睛都快哭瞎了。后來臥病在床神志不清時, 嘴里還牽掛著宮里的姑母和北庭的表兄，生怕她閉眼前再見不到玄表兄最后一眼?，F下好了, 現下可算是……嗚嗚嗚嗚，可算是苦盡甘來了……”

    濃眉大眼的少年情難自禁, “嗷”地一聲哭了出來。

    桌上的人都嚇了一跳, 謝伯縉也有些不自在。

    謝叔南摸了下鼻子，低聲道, “大哥，你快勸勸他, 你勸勸他肯定聽的?！?/br>
    這要是自家弟弟哭得這般沒體統，謝伯縉肯定要出言呵斥了?？蛇@許靈甫到底不是自家人，他只得黑著一張臉，抬手拍了拍他的肩膀, 生硬的安慰，“男兒有淚不輕彈，許兄弟也別哭了，喝酒吧?！?/br>
    “欸，是是是，我這是太高興了?！痹S靈甫抬袖抹了把熱淚，高舉酒杯，虎目含淚，“來，謝大哥，謝二哥，謝三弟，咱們這是有緣千里來相會！百年前咱們都是一家人，咱們喝酒，今日不醉不歸！”

    并排坐在窗邊的許意晴一臉嫌棄的捂臉，悄悄與云黛咬耳朵，“我五哥他平時不是這樣的，今日是見著你大哥太激動了?！?/br>
    云黛也是頭次見到個男兒哭成這樣，訥訥點頭，“你五哥……嗯，是個性情中人?！?/br>
    許意晴攤開手，嘆氣道，“說起來我幾個哥哥里，我五哥是最倒霉的，他一心想上戰場建功業，可惜他幼年大病了一場，之后就一直體弱，后來雖然養好了，可我母親也不許他去練武，怕又給折騰病了。這可把他給憋得呀，時不時就望天念著什么‘虛負凌云萬丈才，一生襟抱未曾開’啊、‘男兒不展風云志，空負天生八尺軀?！∵@些詩?！?/br>
    “那的確是挺憋屈的?！?/br>
    “我另幾個哥哥倒是有一身好功夫，可是這些年來也不能上戰場大展拳腳，生怕叫有心人拿去做了文章。饒是這般謹小慎微了，我姑母她還不是落到如此地步？要我說，還不如放開拳腳去立功立威，娘家硬起來了，我姑母在宮里才更有底氣嘛，反正陛下是個無情的……人不為己天誅地滅，姑母就該多為她自己想想，而不是一顆心都撲到陛下身上，只知道替陛下考慮這個考慮那個的?！?/br>
    想當年鎮北侯府也是鼎鼎有名的武將大家，這些年卻是衰落至此。云黛原以為是許家兒郎沒有俊才，如今聽許意晴這話，才知是有心藏拙，且還與皇后重情有關。

    她心底唏噓一番，輕輕偏著腦袋問，“那你家打算一直這般么？”

    “我也不知道?！?/br>
    許意晴聳聳肩膀，端起葡萄酒喝了一半，飽滿的嘴唇浸了酒液亮晶晶的，“不過我聽說，明年選秀族中想送一位庶出的姑娘進宮去，給我姑母當幫手，總不好讓麗妃獨大吧。陛下雖然寵愛麗妃，但都過了這么多年，男人總是喜歡年輕貌美的不是？”

    云黛錯愕，“要送進去的那位姑娘多大呀？”

    “好似是十六歲，旁支家的姑娘，唉，我也不清楚，我母親不讓我多問。不過選秀的女子都是那樣的年紀?！闭f到這，許意晴壓低了聲音，很是不滿地說，“要我說陛下也真是的，都這把年紀了還選秀，這不是糟蹋人嘛?！?/br>
    云黛回了個“我也覺得”的眼神，給許意晴倒了杯茶水，輕聲提醒，“喝些茶醒醒腦子，再夾些菜吃，空著肚子喝酒對肚腸不好?！?/br>
    “好?！痹S意晴笑了笑，喝了口茶潤潤喉，又伸出筷子去夾菜。

    她看了圈桌上菜肴，最后將筷子對準一道三鮮筍炒鵪子，筷尖剛伸去，另一雙筷子也伸了過來。

    許意晴微詫，抬眼看去，正好對上謝仲宣那雙迷人的桃花眼。

    一霎那頭頂電閃雷鳴，又像心口涌上無數蝴蝶，她睜著眼睛都忘了該做什么反應。

    還是謝仲宣收回筷子，溫聲道，“許姑娘先請?！?/br>
    許意晴的臉一陣發燙，磕磕巴巴道，“你先、你先……”她轉而胡亂去夾了一道菜。

    一旁的許靈甫見到，驚訝道，“meimei，你不是不吃魚的么?！?/br>
    許意晴一怔，這才發現她夾了塊糖醋魚塊，感受到桌上眾人朝她投來的目光，她心底暗罵了句自家五兄，你繼續哭你的啊，突然管我吃不吃魚！面上卻是擠出笑容，“我今日突然想嘗嘗了，五哥，不行么？”

    最后幾個字幾乎是咬牙切實，甚至還用一副“你趕緊閉嘴吧”的目光看向自家哥哥。

    許靈甫，“……”meimei今天好奇怪噢。

    卻也沒多想，而是繼續與謝伯縉聊著北庭的事。

    許意晴硬著頭皮將那糖醋魚吃掉，驚訝發現也沒有自己想象中的那么不能接受。再去與云黛說話時，她忍不住夸道，“你家三位哥哥都是了不得的俊才，你可真有福氣。尤其你家二哥哥，他長得可真好看，就跟話本里的書生郎君一樣……”

    云黛卻是持不同意見，她覺得大哥哥更好看些，但蘿卜青菜各有所愛，每個人眼光不同，她也不駁許意晴的話，只道，“二哥哥是長得很清俊，而且他博聞強識，很有文采?！?/br>
    許意晴認真聽著，又笑呵呵對云黛道，“等我回去就卜上一卦?！?/br>
    云黛好奇，“你這回要卜什么呀？”

    許意晴眼珠子一轉，狡黠笑道，“給你二哥哥算一卦?！?/br>
    “那你可得算算他明年春闈能不能中?！?/br>
    “好嘞，沒問題?！痹S意晴答應下來，心道，除此之外，她還想算一算這個謝仲宣是不是她的有緣人。

    一頓飯吃得很是愉快，要結賬時，許靈甫拼命攔著謝伯縉，“就當答謝上回令妹在魏家對我meimei的關懷，這回我來請！謝大哥你別跟我見外，這頓你要是不讓我付，我今日就倒地不起了?！?/br>
    這種碰瓷式買單讓謝伯縉無言以對，只能由著許靈甫去。

    臨分別時，許意晴拉著云黛的手，熱情相邀，“你若是有空就來我家玩，我一般都在家的！”

    云黛自是笑吟吟地應下，“好呀，我還想聽你給我二哥哥卜的卦呢?！?/br>
    許靈甫那邊也盛情邀請著謝家三兄弟來府上做客，謝伯縉欣然應下。

    ***

    長安的生活比隴西的生活要豐富有趣的多，王公貴族們總能想出各種消遣的趣事，除卻各種花頭的大宴小宴，還可游山玩水、畫舫作詩會，打馬球踢蹴鞠等等。恰逢深秋，正是山間野獸山禽膘肥體壯之際，皇室也籌備起秋狩之事。

    午后明凈的秋日陽光斜斜照在長安皇宮恢弘大氣的重檐廡殿頂上，那層層疊疊的碧綠琉璃瓦光澤閃耀，屋脊上的走獸映著湛藍的天空威風凜凜，莊重森嚴。

    未央宮庭前的芍藥花開得正艷，一襲紅錦泥金衫裙的麗妃慵懶的靠坐在美人榻旁，手中銀剪慢條斯理的修剪著飽滿鮮艷的花枝，又將修剪好的花枝插進那色澤如玉的青瓷斛中，纖纖素手與潔白透粉的花瓣交相輝映，一時分不清哪個更為嬌嫩。

    美人插花的一幕，宛若畫卷般唯美。

    可惜這唯美的畫卷沒維持多久，就有宮女上前稟報，“娘娘，五皇子和丹陽公主來給您請安了?！?/br>
    聽到一雙兒女過來，麗妃只略抬了抬眼，“叫他們進來吧?！?/br>
    宮女應諾，不多時，一對身著華服錦袍的少男少女走了進來，規矩行過安后，有宮女搬上兩張圈椅供他們坐下。

    宮人們上過茶水糕點后，很是自覺地退下，將空間留給這尊貴的母子三人。

    麗妃不緊不慢的插完一整瓶花，才放下銀剪，閑閑的與子女們聊了起來。

    不知不覺聊到月底秋狩之事，丹陽一聽就來了精神，直起脖子看向雍容美貌的麗妃，“母妃，這回我也想去?！?/br>
    麗妃動作優雅的呷了口茶水，慢悠悠道，“你不是一向對秋狩不感興趣，說一幫臭男人聚在一塊兒，騎馬出汗臭烘烘的么？怎么這回突然想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