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都不曾有如此絕望和恐懼。

    他情緒很少產生劇烈波動，卻在這十幾個小時里，經受著難以言喻的折磨。

    林嘯鳴抬手用胳膊捂住雙眼，平復著呼吸和心跳，短暫的休息后，從床上坐起來。

    陸燼朝是溫榮兮的關門弟子，也是塔最看好的年輕向導，所住的病房是專門隔出來的一塊區域，除了醫護人員之外，不會讓外人過來。

    林嘯鳴因為巫柔的關系，單獨獲得了一間空著的病房稍作休息，區區一面墻無法阻擋外面走廊上的聲音，哨兵清楚地聽到所有細節，醫生們交流著陸燼朝的狀況，“蘇醒”的字眼即刻刺激到了林嘯鳴敏感的神經。

    他立刻沖出房門，急促問道：“他醒了嗎？”

    “醒了，狀態還不錯?！贬t生被突然沖出來的林嘯鳴嚇了一跳，見他年紀也就二十來歲，心下了然。

    小年輕嘛，沖動一點正常。

    “可以去看看嗎？”

    巫柔這時候打開病房的門，探頭對林嘯鳴道：“進來吧?！?/br>
    林嘯鳴立刻進去。

    病房中央放著治療艙，陸燼朝就躺在其中，周圍是兩張陪護病床。

    林嘯鳴來到治療艙旁，透過艙門，看到陸燼朝已經睜開了雙眼。

    氧合過后的鮮紅血液從他右側靜脈的插管里流入，趁得皮膚愈發蒼白，在治療艙的作用下，額頭上的傷口已經完全愈合，連疤痕都沒有留下，手腳上的凍瘡比起幾個小時之前，也消退了很多。

    陸燼朝原本直直地盯著天花板，看到湊過來的人影，視線也隨之移動，最終定格在林嘯鳴臉上。

    但眼神中帶著些微的茫然，似乎根本沒有認出對方是誰。

    巫柔輕聲道：“麻醉還沒完全退掉，他現在腦子應該不太清醒?！?/br>
    如同也聽到了外面巫柔的話，陸燼朝輕輕眨了眨眼。

    就是這小到不能再小的動作，讓林嘯鳴的心終于落了下去。

    七朔出現在病房中，兩只前爪搭在治療艙上，整張臉貼著艙門，藍灰色的眼睛緊緊盯著其中的陸燼朝，喉嚨里發出嗚嗚聲響。

    “他情況比想象中好一些，感染消除之后，肺功能正在逐漸恢復，可能用不上換肺，具體還要再等上兩天看看?！蔽兹崛滩蛔「袊@道，“多虧了他體質還算不錯，在受傷的時候也一直注意著自救?！?/br>
    “這段時間我需要做什么？”林嘯鳴問。

    “如果愿意的話就在這里陪護吧，其實也用不著做什么，治療艙會把他照顧得很好，但是有你在旁邊，可能會讓他情緒更加穩定?！?/br>
    林嘯鳴點頭，對巫柔道：“謝謝?！?/br>
    “沒事，這是他的隨身物品，先給你保管著?！蔽兹峤唤o林嘯鳴一個小包，“我得去實驗室一趟，你先在這里陪著他吧，有情況隨時叫醫生?！?/br>
    “好，辛苦了?！?/br>
    巫柔離開，病房里就只剩下了他和陸燼朝，林嘯鳴拉過凳子坐在旁邊，打開了巫柔交給他的小包。

    里面是陸燼朝的智能手環，能夠太陽能充電的手環已經因為能源不足自動關機了，除此之外，還有芙蕾雅紫晶做成的吊墜和手鐲。

    刻著白隼圖案的吊墜上沾染著暗色的血跡。

    林嘯鳴將手環充上電，重新看向陸燼朝，向導非常疲憊，眼睛只能張開到一半，卻不愿意休息，仿佛執意想要看著什么。

    四目相對，林嘯鳴似乎看到陸燼朝的眼睛稍微睜大了一些，他血色全無的嘴唇微微闔動，如同想要說話。

    七朔擔心得都要整個地跳上治療艙了，林嘯鳴稍微釋放出一些精神力，有治療艙和陸燼朝身體狀況的限制，他們無法進行語言上的交流，但可以通過精神力，獲知對方的想法。

    哨兵的精神力小心地靠近向導，一邊傳達著安撫的意圖，一邊又要小心翼翼地防止結合熱被激起。

    但陸燼朝沒有給他回應。

    對于林嘯鳴的精神力，他表現得無動于衷，甚至無視了外面熱切的七朔。

    就像是……一個普通人面對著哨兵。

    林嘯鳴一怔。

    他按捺住心中的不安，控制精神力進入陸燼朝的意識海，沒有結合熱的加持，他無法穿過屏障，但能在意識海的最外層，給予向導一些力所能及的幫助。

    意識海的外層一片混亂無度。

    但林嘯鳴到底感受到了微弱到極致的精神力，還好，只是瀕臨過載了。

    林嘯鳴出去找到醫生，詢問能不能將芙蕾雅紫晶做成的吊墜放在陸燼朝旁邊。

    醫生衡量過后，同意了。吊墜經過嚴格消毒，通過治療艙的自動裝置，被推進其中，放在了陸燼朝耳邊的位置。

    陸燼朝聽見聲音，側頭想要去看，卻沒有足夠的力氣，試了兩次后，放棄了。

    林嘯鳴小心地用精神力傳遞給他消息，看到陸燼朝輕不可查地點了下頭。

    芙蕾雅紫晶溫養著干涸的精神力。

    陸燼朝只醒來了一會兒，就體力不支地再度睡去，探視時間到，林嘯鳴也被醫生請了出去。

    明明陸燼朝已經脫離了生命危險，胸中交織著的情緒卻仍然堵得林嘯鳴呼吸都不通暢。

    懊悔，后怕，還有已經太久太久不曾出現在他心中的，恐懼。

    就算在天矢一星上面對那么慘痛的景象，林嘯鳴的情緒都沒有如此大的波動，他以為自己早就習慣了生死。

    明明就連自己的死亡，他都能冷靜的面對。

    林嘯鳴抓緊時間休息，他要在陸燼朝再次醒來的時候，以最好的狀態出現在對方面前。

    克倫威爾發來消息，說尼科拉已經被很好的安置，脫離了生命危險，他正在向上面匯報本次任務的結果，會盡量說明林嘯鳴沒有過來一起回報的原因，叫林嘯鳴不用擔心這些。

    林嘯鳴知道，陸燼朝和瑪嘉莉所在飛船的失事絕非一場意外，宮川蘭斯在數月前順利成為首相，有太多人對此心懷不滿，特別是眾多在重要關頭被爆出丑聞，經受牢獄之災的大人物們。

    殺死瑪嘉莉，會對宮川蘭斯造成毀滅性的影響，幾乎沒有哨兵能從失去結合向導的痛苦中走出。

    和瑪嘉莉同行的陸燼朝因此也成為了受害者。

    但這種事情，沒人能事先料到。

    好在……最終的結局是好的。

    第126章

    時間一天天的過去，陸燼朝的身體恢復得比想象中要快。

    有ecmo在體外取代心肺的功能，受損的臟器得以休息，感染被有效控制后，肺葉開始逐漸恢復功能。

    多虧了他年輕，也多虧了他身體底子本來就還不錯。

    芙蕾雅紫晶溫養著精神力，讓陸燼朝的精神狀態得以迅速恢復，同樣也促進了身體的康復，感受到向導的精神力逐漸重新變得充盈，林嘯鳴徹底放下心來。

    林嘯鳴一直在醫院陪著陸燼朝，幾天里就只回家拿過一些衣服和日用品。

    麻醉消退之后，靜脈導管維持和凍傷修復的都會帶來較為強烈的不適，陸燼朝只能默默忍受著，心情自然不可能好到哪里去。

    但每當林嘯鳴出現在旁邊，他的情緒就會平靜許多。

    這是哨兵和向導之間特殊的感應嗎？還是一些別的，更加難以用語言描述的原因？

    林嘯鳴不去思考這個問題，他只需要知道自己能讓陸燼朝心情平靜就夠了。

    陸燼朝的同學和同事有不少想過來看望他的，包括路德維希還有維多利亞，都被林嘯鳴婉拒了，現在就應該靜養，陸燼朝應該也不希望被其他人看到自己虛弱的模樣。

    在醫院的這段日子他聽聞很多消息，數名高官接受檢察院調查，許多見不得人的事被紛紛揭露出來，顯然宮川蘭斯出手了。

    首相正在為瑪嘉莉報仇，同時也是無言的威懾。

    而被救出的尼科拉同樣也在接受治療，他的身體正在治療艙和醫生們的介入下迅速恢復，有著最好的醫療，那些皮開rou綻，露出骨頭的傷口甚至連疤痕都不會留下。

    但他一直沒有醒來。

    為了防止自己無法經受住嚴刑拷打，尼科拉將自己鎖在了封閉的精神圖景之中。

    這帶來了近似于植物人的結果。

    所有人都知道尼科拉還活著，可他完全無法對外界刺激做出任何反應，無論再怎么喊他的名字，得到的回應也只有漫長沉默。

    獲救后的第九天，林嘯鳴照常在病房里陪同，七朔百無聊賴的在地板上滾來滾去，往常會陪它一起玩的白隼已經很久沒有出現過了，它一只豹真的好無聊，它那主人屬于永遠都指望不上，從來不會陪著它玩。

    特別是現在小鳥的主人還生病了。

    小鳥到底干什么去了呢？好想它啊。

    就在這時，屬于向導的精神力從治療艙中發散出來，立刻被林嘯鳴捕捉到。

    他小心地進行接觸，防止過高的適配性讓太多精神力融合，激發結合熱。

    陸燼朝向林嘯鳴清楚傳達著他的意愿——他想從治療艙中出來。

    好，稍等我一下。林嘯鳴立刻起身，去找醫生。

    經過各方面的評估，院方尊重陸燼朝的意愿，他終于能被從治療艙里轉移。

    感謝科技，他身上嚴重的凍瘡幾乎完全消退了，雙肺的功能也已經恢復了大半，但為了更好的康復，不影響到日后的生活，還是決定再使用一段時間的ecmo，讓肺臟繼續在休息過程中自我修復。

    星際時代的ecmo已經克服了出血和設備體積的問題，可以在病人清醒狀況下長時間維持。

    陸燼朝被轉移到病床上，脫離了治療艙的隔離環境，也終于能夠清楚聽到外界的更多聲音，視野不再是被艙門限制的窄窄一片。

    他臉上重新有了血色，甚至還因為能量消耗不出去，胖了一些。

    如果不是鎖骨處還插著靜脈管，完全就像個健康的人了。

    “嘯鳴?！彼p聲喊道。

    “我在?！绷謬[鳴俯下身雙手撐在床邊，低聲問道，“感覺怎么樣？”

    “好多了?！标憼a朝對他很輕地勾了下唇角，終于能夠靠得更近一些，不必在從揚聲器里聽到處理過后有些失真的聲音，也不必明明近在咫尺卻被透明的艙門分隔。

    在休眠艙中充斥的氣體能夠促進代謝，加速傷口愈合，同時也具有一定的鎮定作用，這段時間以來陸燼朝腦子每天都昏昏沉沉的。

    如果不是林嘯鳴一直在用精神力和他交流，告訴他一些外面有意思的事情，他可能都要整日整日地昏睡過去。

    陸燼朝也一直在做奇奇怪怪的夢，茫茫的雪原，明明差點就要奪走他性命，心中卻生不起更多的恐懼。

    雪地之上，屬于人類的腳步蜿蜒向著前方，很快被落下的雪完全覆蓋，留給歷史一片空白。

    他竭盡全力地追上去，卻怎么也看不到前方的身影。

    隱約之間傳來古老的歌聲，似信徒唱給神明，飄蕩于風雪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