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燼朝身上有血的味道，廢墟的味道，還有汗水的味道。

    說來奇妙，他們成長環境不同，人生經歷不同，處世方法不同，性格更是截然對立的兩個反面。

    但在靈魂深處，有一點何其相似。

    曾經林嘯鳴奮不顧身地奔赴死局，如同向死而生的飛蛾。

    但時間在熊熊火焰中倒轉，讓他有幸遇見了這一世更明亮的光。

    到底是誰救贖了誰？

    抽泣聲輕輕響起，拉回了林嘯鳴的思緒，正躺在他腿上沉睡的人不知何時已然滿臉是淚。

    淚水洶涌地流出，打濕睫毛，順著臉頰落在林嘯鳴的褲子上，印出深色水跡。

    一個星球上十數億人產生的負面情緒對向導來說，實在太重太重，陸燼朝竭力吸收著其他人圖景中的垃圾和情緒，卻從來沒說過這讓他有多難受。

    災難，死亡，痛苦。

    林嘯鳴用指腹輕輕擦去他的淚水，但眼淚越來越多，極度困倦的陸燼朝在睡夢之中，終于第一次近乎崩潰地大哭出來。

    林嘯鳴將一切都看在眼里，陸燼朝能發泄出來，反倒是件好事。

    好好哭一頓吧。

    他俯下身，在陸燼朝額頭上，落下一個珍重的吻。

    第110章

    路德維希找到維多利亞時，她正蜷縮在無人注意的角落里，無聲地大哭。

    向導雙手用力捂住臉，淚水不斷從指縫中涌出，渾身都在發抖，她努力壓制著自己的聲音，防止吵到救援隊的哨兵們，卻控制不住鼻腔和喉嚨里擠出的嗚咽。

    說實在的，路德維希對維多利亞的感情很復雜。

    小的時候他們關系還算不錯，但在十六歲，他們分別覺醒為哨兵和向導，婚約被想要強強聯手的兩家定下。

    他們無法反抗家族決定，就不約而同的將命運被掌握的滿腔怨氣發泄在對方身上。

    現在想想，也挺幼稚的。

    維多利亞哭得太過傷心，根本沒注意到有人正站在她面前。

    路德維希俯身將水和食物放在她腳邊，沒有過多停留，安靜地離開了。

    陸燼朝這一覺睡了五個小時。

    醒來時才發現眼睛不知道什么時候腫了，干澀得要命，甚至都難以睜開。

    他皺起眉頭，感覺到冰涼涼的東西蓋在眼睛上。

    “稍微等一會兒?！绷謬[鳴的聲音傳來。

    他安靜地等待，明明睡過一覺，身體卻仍然十分疲憊。

    準確來說，是從內心深處散發出的，足以將人吞沒的疲憊。

    林嘯鳴用冰袋給陸燼朝冷敷眼睛，他一直在哭，林嘯鳴的褲子甚至都被完全打濕了，中途不得不墊了毛巾在上面。

    林嘯鳴非常擔心陸燼朝狀態，他知道陸燼朝是個習慣默默承受的人，就算屏障天生堅固，面對如此強烈的負面情緒，也不能像這樣拼了命地使用精神力。

    “繼續休息吧，隔壁星系的救援隊已經趕過來，現在不缺人手了?！?/br>
    “物資呢？”

    “也送過來很多?！?/br>
    陸燼朝點點頭，他稍微挪動腦袋，感覺到渾身的不適。

    廢墟之上搜救造成的肌rou酸痛，加上一直以來沒能清潔身體，陸燼朝大概能猜到自己身上應該不算好聞，但哨兵仍然待在他的身邊。

    “需要疏導嗎？”他輕聲問道。

    “我沒事，倒是你，先不要再使用精神力了?！?/br>
    七朔出現在陸燼朝身邊，原本空間不多的儲備室因此顯得更加擁擠，雪豹舔了舔陸燼朝手背，帶著倒刺的舌頭激起輕微痛感。

    陸燼朝縮回手，對七朔小聲道：“臟?！?/br>
    七朔用毛茸茸的腦袋拱拱他。

    確定陸燼朝的精神狀態沒有大礙，林嘯鳴才允許他起來，去到外面走廊上。

    第一批趕來的搜救隊員們全都在休息，如果有強烈的不適感可以就此離開，來自全聯邦各地的人們聯起手來，共同搶救這顆死亡星球上還幸存的居民。

    災難中的應急措施做得還算到位，48小時內，天矢一星目前還完整區域的人員撤離已經全部完成，這些星蝕難民將被暫時送去附近的星球，接受心理疏導和臨時安置。

    還未坍塌的區域變得越來越少，也就意味著，留給救援隊的時間越來越少。

    林嘯鳴站在舷窗邊望著下方，所謂星球如今已經完全看不出球狀了，千瘡百孔的模樣如同一塊巨型蜂窩煤，是那么令人膽戰心驚。

    在他的前世，星蝕并未發生，林嘯鳴也是第一次見到如此恐怖的災難。

    天矢一星被星蝕生物吞噬顯然已經不止百年，如果它們繼續停留在星球里，天矢一星還能夠維持原本的模樣。

    也就是說，這一世里，星蝕提前幾十年爆發了。

    林嘯鳴大概知道原因。

    兩年前，他在重生歸來的那一夜改變決定，縱身躍入冰冷的湍急河水之中，兩年后，一個星球因此提前崩塌，化作宇宙中的塵埃。

    他的重生改變了太多太多事情，好的，壞的，全都朝著無法預知的方向發展。

    也是讓林嘯鳴更加堅定了想法——前世的許多東西可以用做參考，但絕不能當做準確情報。

    林嘯鳴望著下方瀕死的星球，一時間說不清心中究竟何種感受。

    他殺過人，很多很多人，親眼見證并制造出許多流血和死亡，甚至在最后發動了一場革命的戰爭。

    他是最鋒利的刀，是格勒尼蘇的殘暴死神，是血沼中爬出的惡鬼。

    卻不意味著能夠完全平靜地接受一顆星球的崩塌。

    這是十數億人的家園。

    手環震動一聲，是上級發來的消息，告訴他有新任務。

    林嘯鳴看向不遠處的陸燼朝，他正在和其他向導一起，接受心理評定。

    林嘯鳴沒有過去打擾，只是發了一條消息告訴他自己有事，轉身快步離去。

    陸燼朝專注做著心理評定的測試題。

    每一個向導都是彌足珍貴的，聯邦針對向導的保護條例已經嚴密到了萬無一失的地步，一旦向導出現壓力過大或心理崩潰的前兆，不論他意愿如何，都會被立刻遣返，接受進一步疏導。

    這樣難得的休整時間沒能持續太久。

    一名大?？觳絹淼较驅冃菹⒌膮^域，示意眾人安靜。

    “鷹嘴灣沿岸的軍事基地是第一批在星蝕中崩塌的區域，里面有重要的研究成果沒來得及轉移，我們將派遣隊伍深入星蝕腔，將研究成果帶出來?！?/br>
    他環視一周，目光在眾多疲憊的面容上掠過，繼續道：“星蝕腔中充滿了星蝕分泌物，會干擾所有儀器的檢測，我們需要一位向導承擔起探測工作，各位之中有沒有身體素質比較好，目前精神狀態不錯的，愿意加入搜尋隊？”

    向導中四分之三為女性，加之覺醒后身體素質會在一定程度上變弱，所以很少有身強力壯的，深入星蝕腔一看就是個相當需要體力的活。

    向導們低聲交談著，一時間沒有人自告奮勇，自十六歲覺醒起開始，他們接受到的教育便是，無論何種境遇，都要首先保證自己的絕對安全。

    大校是個哨兵，把眾人的低聲私語聽得一清二楚，忍不住皺起眉頭。

    突然間，陸燼朝舉起手：“我可以?！?/br>
    他冷靜的聲音響在眾人耳中，霎時間竊竊的低語停止了，所有人都看向陸燼朝，看他站起身，從旁人身邊走過，來到大校身邊。

    “陸燼朝，25歲，塔內介紹人，精神力評定s，醫學博士，身體素質還算不錯吧?！?/br>
    大校迅速打量陸燼朝一番，從精神狀態上看，眼前的青年確實是所有人當中最符合標準的。

    他點頭，道：“好，感謝您愿意參與，請跟我來?！?/br>
    陸燼朝跟在大校身后，快步向著飛船間的棧道走去，大校在前面帶路，為陸燼朝介紹更詳細的情況。

    “鷹嘴灣軍事基地在第一批塌陷區域，基地本身足夠堅固，應該仍然能夠保持完整構造，本次行動的任務有兩個，帶回研究成果，并救出基地中幸存的研究人員?！?/br>
    “星蝕腔中充斥著氣態的星蝕分泌物，必須全程穿著防護服行動，由于所有精密儀器都會失靈，需要用向導的精神力配合哨兵感官進行環境探測，可能會有較大的消耗?！?/br>
    “我必須對您說清可能的危險，星蝕分泌物一旦被呼入或者粘在皮膚上，會對基因造成不可逆轉的影響，并且沒人知道星蝕腔中的情況究竟如何，可能還會有留存在其中的星蝕生物?！?/br>
    大?；仡^看向陸燼朝：“這些您都考慮好了嗎？”

    陸燼朝點頭：“我愿意去?！?/br>
    既然要在如此危急的時刻專門組織搜尋隊進入星蝕腔搜尋，就已經說明了那些研究成果有多么重要。

    況且他大概是這里唯一合適的向導，精神力足夠，身體素質也不會太拖后腿。

    如今的首席向導正在遙遠的白鯨星系做塔的巡視工作，根本來不及趕過來，他作為稀有的s級，這個時候應該承擔起責任。

    第111章

    跟隨大校來到軍部指揮部所在的飛船，陸燼朝一路被帶著通過數道權限門，來到隊伍集合準備的地方。

    搜尋隊的哨兵成員早已組織完成，就缺一個合適的向導。

    哨兵們正在抓緊時間休整，聽見門外交錯的兩種的腳步聲，齊齊看過來。

    陸燼朝一眼就看到了眾人當中的熟悉面孔。

    林嘯鳴赫然在列。

    “這是隊伍里負責你們感官安全和精神探測的向導?！?/br>
    大校將陸燼朝介紹給哨兵軍人們，“抓緊時間準備，兩個小時后出發，軍事基地的具體結構圖稍后會發送到你們終端上?！?/br>
    陸燼朝自動來到林嘯鳴身邊，就聽到少年眉頭緊皺地低聲問道：“你怎么來了？”

    “我可能是這里唯一合適的人選了?！标憼a朝倒也不算太緊張，“不過突然知道能跟你一起行動，就莫名安心了不少呢?！?/br>
    林嘯鳴顯然已經洗過澡了，身上干干凈凈，衣服都換了一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