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卷(28)
說是探視,其實相當于死前會晤。這半月間楚棲一直待在敬王府,偶爾去一次丞相府找明遙竄門,他聽說皇帝那夜受驚后就病倒了,卻始終沒接到入宮的傳喚,便只好旁敲側擊地問問別人。 而這天敬王難得回府后,卻要他去天牢探視,楚棲雖覺得莫名其妙,但還是同意了,瀾凝冰也想與他一同前往。 但瀾凝冰沒有詔令,只得等在天牢外面,楚棲便只好一人進去。他跟著獄卒,七繞八繞到了天牢底層,一眼便看見了關押在深處的羅冀。 羅冀已沒有了昔日的威風,半月里似乎也沒吃什么東西,整整瘦了一圈,此時披頭散發、袒胸露腹,倒像一個乞丐似的。 半月間天上地下,云端泥淖,即便與他有深仇大恨,楚棲也難免覺得唏噓。 但羅冀反而有些臨危不懼的意思,他微掀眼皮,嘶啞道:楚靜忠讓你來的?還是皇帝? 楚棲不答,只道:是凌遲,誅三族。淑妃免了一死。 羅冀大笑起來:不錯,不錯!有這么多人陪我上路!怎么就放過了淑媛?她合該和爹爹一同承受! 楚棲蹙眉道:你個瘋子。 柳戟月才是瘋子!羅冀死到臨頭,什么也不怕了,他抓著欄桿,湊到楚棲面前瞪著他,楚靜忠之前說的那句話,我終于想明白了,他們根本就是一伙兒的!柳戟月從頭到尾就在逼我造反! 他與我挑明瀾定雪的身份,更大肆贊揚他們之間的情深。知我不可忍受這點忤逆,動起殺心,偏又那段時間格外示好,讓我篤定不會出事!但最關鍵的,還是他暗示過青黎衛就藏身在風光樓我派廣嵩去殺瀾定雪,偽裝成意外,起先不過是想斷了羅縱的妄念,挑的還是他值班的日子!可偏偏那日怎么就那么巧,皇帝來了!羅冀死死盯著楚棲,廣嵩想過改日,但我反而一想,死在皇帝面前豈不是更轟動?風光樓定要被掀個底朝天兒!甚么青黎衛,往哪兒躲?便更要瀾定雪死得苦狀萬分。然而沒想到,毒下好了,瀾定雪死了,其余卻一點風聲沒有,皇帝壓下了這樁事,沒有聲張。 楚棲怒斥道:你自己下的令、動的手,還好意思說別人逼你?拿什么逼你了! 羅冀聲聲冷笑:沒有聲張,我起初還覺得是件好事,又遺憾拿不到楚靜忠的把柄,這事兒就這么掩過去了。除了羅縱與我關系更差了點,別的倒也不打緊,誰知道,莫名其妙,一月后來了個叫瀾凝冰的,又把這件事挖了出來。 那日朝后皇帝把我留了下來,明里暗里向我暗示,他已知道是誰毒殺瀾定雪的,他本可以不追究,但瀾氏族長親自來京,他必須給人一個交代。話中意思,便是叫我怎樣都得扔一個人出來頂罪,但說完這事,又告訴我,楚靜忠離京了。 楚靜忠離京了!月內根本不會回來,我問他敬王去做什么了,他雖不回答,卻也暗示與風光樓有關。我便知道我的機會來了。我派廣嵩去風光樓跟著,借機找到青黎衛的內幕,別的什么也不用管。然而我趕到時,皇帝卻已經在那了,試問皇帝為什么會在那兒! 楚棲煩躁地看著他:你到底想說什么? 我并不想扔廣嵩出去頂罪,但那時情況卻迫不得已!我那時候已經察覺到不對勁了,卻還是相信了他的制衡之說,我失去了一個厲害手下、暫褫一半兵權,楚靜忠的青黎衛卻也被毀大半,算不得虧。但再之后,我收到的盡是楚靜忠將我安插在南地的手下一一拔除的訊息,有天早上醒來,睜眼便是被做成人彘卻尤有一口氣的廣嵩!羅冀厲聲狠狠捶著鐵欄,我以為,是楚靜忠在陰魂不散,但后來,皇帝在與身邊內宦商議時,不經意間透露了太皇太后招百人戲班入宮的消息給我,而中秋后宮的巡視衛兵又是那樣稀少哈哈哈哈哈哈哈! 楚棲看著他笑完,后退了一大步,太尉,不必找理由了,一切都是你咎由自取。 他強忍慌亂地離開。 楚棲抹了把臉,心想楚靜忠才是瘋子,為什么要他過來探視,難道還會聽到什么好話嗎,真是荒謬。 他足下生風,走得飛快,迫不及待想要離開,卻聽見了驚喜又祈求的呼喚:世子,是敬世子嗎?你是來救我的吧?我是冤枉的! 楚棲腳步猛然一頓,僵硬地轉過身,只見另道牢房里的是凌亂無措的羅縱。 羅縱跪著磕了幾個頭,扒著鐵門吶喊道:我是冤枉的!我根本沒有放私放太尉!當我得知真的是他殺死定雪的時候,便與他父子情份結束了,也不曾回太尉府住過了,這陛下是知道的??!我怎會放刺客入宮! 楚棲深深吸了口氣:說這些也沒用了,太尉犯的是弒君之罪,誅三族,你也活不成。 羅縱呆呆地看著他,三族三族?陛下怎會!一定是敬王的主意,世子,求您勸勸敬王! 楚棲撇過頭,定了定神,道:淑妃免了死罪,也許算是一個慰藉。羅統領,我們相識一場,你若有什么心愿,我也會盡力幫你達成。 但羅縱像被抽干了全身力氣,頹然坐倒在了地上,許久后,他才喃喃開口:從前,陛下與我關系是極好的。我應召離京,去往東南剿匪時,事無巨細地與他講過外頭趣聞,他一直聽得很開心。 楚棲本欲直接離去,但聽到這話時卻忍不住停下腳步。 自然也講過救了我們船隊的一個蒙眼白衣佳人,我四處打探,才知道他叫做瀾凝冰。羅縱流露出自嘲的笑容,此后忽然有一天,陛下遣我去風光樓辦事因那兒是敬王的地盤,所以雖是京中著名伎館,我卻一直沒去,那日正巧是風光盛宴,我便遇上了第一次登臺的瀾定雪。 楚棲聞言,不由渾身一震,難以置信地回頭看他。 羅縱卻閉起了眼:現在想來,仿佛從那時起我便是一顆隨手可棄的棋子。 楚棲走出天牢時已經不知外面冷暖,他只覺得身上一陣一陣透著冰寒,他躬縮著身子,看見等候在外頭的瀾凝冰。 瀾凝冰面無表情道:探視完了?他們有說什么遺言嗎。 就那些冤啊恨啊的。楚棲不愿多言。 瀾凝冰道:是嗎,凌遲,活該。 楚棲盯著自己的腳背,羅縱還是蠻冤的。 也不一定。瀾凝冰卻道,他撇過頭,看向天空中飛舞的枯葉,九月的天氣,已經入秋了。 還記得我之前說過,定雪與我一般不易中毒嗎。他輕聲道,我去查驗過廣嵩下的毒物,若是口服,直接喪命不難,但若是只在琴弦上觸碰,不過是些灼燒惡心的感覺罷了。 定雪要是自己甚么都不曉得的服下,那也算了,但要是有人暗示過瀾凝冰看著楚棲,要不再回去向羅縱問個清楚? 楚棲臉色慘白地蹲伏而下,只覺得腦子里一片眩暈,他推開瀾凝冰,獨自走向馬車。 你自己去問吧。 無由來的吹來一陣狂風,枯葉在風中打旋兒,越舞越高,北方天宇烏云密布,正是要下暴雨的前兆。 第32章 鳳凰于飛,翙翙其羽(1)北雍十四皇 再次整改一個多月后,風光樓終于重新開張了。 姑娘小倌走了不少,他們本就是耗青春的活計,與妓館也沒什么同生共死的交情,早在停業期間另找出路。但只賣藝的清倌倒是留下許多,除卻風光樓,也沒幾個地方能讓他們完全做著清白的營生。 這倒是讓楚棲欣慰不少。 因為除了倡優大換血,風光樓的擁有者也換了,換成了他。 皇帝還記得這件事,楚靜忠回京后也沒有過問,于是風光樓就堂而皇之地劃到了他名下。楚棲有些意外,但還是樂得接受了。 他知道,走的人里頭其實大半是楚靜忠的線人,他們離開風光樓,極可能南下或北上,繼續給楚靜忠探尋情報。 至于這些,楚棲是管不著了,他再次去到風光樓時,那里通往地下的階梯已經被巨石堵死,而射出箭陣的幾十余道機關也被徹底封鎖,代表楚靜忠完全放棄了這個地方。 于是楚棲更心安理得地接手了。 他干脆將只賣身的娼妓都解散了出去,只留下舞姬歌女,以及個把會些才藝的男伶,想要單憑他們的演出支起整個風光樓。 雖然人氣、油水或許會比之前冷清不少,但這才比較符合他的理想中的公司形象。 比方說現在,楚棲就坐在風光樓戲臺前的貴賓席上,手里拿了把戒尺,表情嚴肅地看著臺上之人的動作。 停停停,他蹙眉打斷道,挺胸、收腹!別佝僂著背,拿點精神氣出來。 那人訕訕道:世子,我天生駝背 下一個! 楚棲看了會兒接下去一人的動作,又敲了敲桌子,你怎么又一瘸一拐的? 世子,俺就是個跛子哇! 楚棲深吸一口氣,跛子就別來了吧,跳兩下我怕你腳滑磕死。 那人理直氣壯:世子哇,外頭寫的告示里也米說殘疾不能來撒~ 楚棲心道你就是聾了瞎了哪怕啞了都能試試,但跛了還唱跳呢? 他往外一指:你給我走。 那人嘿嘿道:這就走這就走,賞錢還是要給的哈。 楚棲有氣無力地扶著額頭,問柴斌:外頭還有人嗎? 柴斌哭笑不得道:沒了,不要臉的還是少數。但那跛子拿了錢出去一宣揚,明兒來的人說不定就多了。 說不準把全京城的叫花子都找來了。楚棲頭疼地搖頭,去,在告示上填些條件,衣著不整、四肢不健全、面容身材有重大缺陷的不予通過,找倆人面試過后再放進來讓我瞧。 柴斌應下了,又忍不住小聲道:那怕是明天沒人了。 楚棲眼神放空。 自中秋那日男團出道后他們組合就再無進展。首先,他得了十點生存點數,還沒捂熱就一晚上耗了個大半,總共只剩下四點。而瀾凝冰帶著瀾定雪的棺木回了東南千波島,已離開一月有余,組合成員單獨離開過久過遠,也是要扣他點數,剛開始一月算溫柔,只扣他一點,但加上時間自然流逝,到現如今,他的生存點數居然又只剩下孤零零的一點了。 蒼天啊,楚棲耷拉著腦袋數日子,不過再有一月不到,他的生存點數又要耗干,他再次為了生計而崩潰! 這些日子里,他也努力扒拉明遙和凌飛渡排練,但那些時候風光樓還沒重新開始營業,宮里也沒再舉辦什么宴會,他又不可能真讓丞相之子和青黎衛去大街上賣藝,于是楚棲不得不把希望寄托在出現一個新的優秀男團成員上。 但希望越多,失望越多。 那日回京時,他篤定,京城里有愛好八卦的吃瓜群眾,對他家的故事津津樂道,隨手一揮就是熱度,信手一擺就是流量。又篤定會有各式各樣的人才,比如說又會唱跳、又會創作、長得好看還腥風血雨的公子哥兒。 但前者應驗了,后者卻連影子都沒有。 京中世家子弟自是不少,敬王攝政攬權,朝中對敬王示好的大臣那更是數不勝數。楚棲雖離京十年,起初不好融進已經打成一片的權貴子弟圈子,但一來有明遙為引,二來他身份反而最為尊崇,三來他也有意結交,倒是認識了不少公子哥兒。 但他們之中,歪瓜裂棗者多、平庸無能者多、心術不正者也多,并且多數早已成家,楚棲旁敲側擊談起上臺舞樂時更是眉頭大皺,雖說打著哈哈表示中秋宴上的表演真是精彩,但要換他們親自上去拋頭露面,那決計是抹不下臉、覺得丟人丟到家的。 楚棲對這倒也不意外,優伶之流在古代是完全沒地位的行當,只可能供人取樂。雖說他在中秋宴時一鳴驚人,但那是因為圣上歡喜,他身份不凡而無人敢有非議,其余人想都不會想。他如今能找到三個成員,凌飛渡是因為對他忠心,瀾凝冰是有求于他,而明遙,明遙不能用一般人的思維來衡量。 但現在,上天還可能賜給他第四個自愿加入的成員嗎! 他已經退后許多步了。不求一眼驚艷,容貌合格便可;不求風華絕代,努力學習就行。他覺得他完全可以搞一個養成系,只要成員沒太大毛病,乖巧聽話,自愿懂事,能迅速入團給他解燃眉之急,他就怎樣都可以接受。 于是他讓人在京城貼公告,覺得自己容貌尚可、愿意登臺歌舞、性別是男的都可以去風光樓應聘,來了就可領到賞錢。 又讓那些紈绔子弟翻翻箱底,有沒有符合條件的私藏愿意割愛,他算欠下一個人情。 結果還是門可羅雀。 哎,大承的風氣還是有夠正經啊。楚棲想,他第一次希望眾人荒唐一點。 正想著呢,柴斌在他耳邊低語一聲明公子來了,就見明遙一身華美錦衣,搖著扇子招搖地晃到他跟前,驚訝道:棲哥哥,你這是在做什么呀。 選秀。楚棲嘆了一聲。 噢選秀啊嗯?!明遙瞪著眼看他,這不是陛下才有的權利嗎,你也要開后宮? 楚棲懶得解釋,抱頭道:我能開就好了,這世上美男真少,有才的美男就更少了。 明遙噗嗤一聲笑了:不過說起選秀,我倒想起來一件事。今天早上我才知道,北雍竟然要送他們那兒最好看的公主入宮,給陛下作妃!現下人馬已經入京了。 楚棲渾身一僵,半點頹喪的氣息都退了,他放下揉著頭發的手,難以置信道:入京了?之前怎么一點消息也無?而且突然送公主做什么我們同北雍的和約不是已經維持二十余年了嗎,至于要送公主? 明遙攤手道:我怎么知道嘛,棲哥哥,你干嗎這么緊張。 楚棲也不知道自己突然的激動是為了什么,他緩了緩神,倒是頗為無奈地看著明遙:北雍公主要真是入了宮,免不了要四妃位置,乃至皇貴妃的,你倒不為皇后擔心。 明遙哼哼道:我才不擔心,北雍公主還沒棲哥哥你威脅大。 楚棲: 楚棲眼神復雜地看著明遙,一瞬間覺得他們的兄弟情變了質,正想解釋一句他根本不會有威脅,卻聽明遙又晃著腿道:我還聽說,北雍十四皇子護送著公主入京,也跟了來,而他是要在我們大承挑一位正妃回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