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卷(25)
雷哲拍了拍額頭,露出恍然的表情,然后便捂著臉,長久地站在冷雨中。沒有人能看見他此刻的眼眸里暗藏多少復雜的情緒。 伯爵先生的心遠比雷哲想象得還要柔軟。那里面盛開著花海,流動著泉水,吹拂著和風。 那里面隱藏著一個極美麗也極干凈的世界。 與此同時,坐在馬車里的簡喬也在回憶剛才的臨別場面。他總覺得雷哲有些不對勁。 他好像很失望,很沮喪,低垂的腦袋和耷拉的眼角看上去那么可憐。他就像一頭被母親遺棄,被同伴排擠的小獅子,只能一個人躲在角落自己跟自己玩。 為什么會這樣?演出很精彩,所有人都在叫好不是嗎? 簡喬無法不去在意雷哲的情緒。當那人散發的光與熱稍微熄滅一點點時,簡喬立刻就能察覺到,然后為此而感到焦慮不堪。 他知道高興不起來是多么糟糕的一種病態心理,所以他絕不希望雷哲變得與自己一樣。 為什么呢?他用指尖輕輕點觸眼尾,不斷回憶。 可你上次明明笑得那么開心,我還以為你 這句沒說完的話忽然從簡喬腦海中蹦出來。 直覺告訴他,它很重要。 于是,簡喬試圖把這句話補充完整。 【我還以為你喜歡?】 【所以,因為你喜歡,我便把全城的侏儒買下?!?/br> 【我親自寫了劇本,做了排演。我邀請你來,我想讓你像上次一樣,笑得開心?!?/br> 【這場演出不是為加西亞準備的,是為你】 一個又一個合理的猜測讓簡喬微暗的眼眸一點一點閃爍亮光。他終于明白了那些欲言又止背后暗藏著多么熱誠的一片心意。 當他試圖用一大堆禮物去逗雷哲開心時,雷哲也在做著同樣的事。 他們兩個像傻瓜一樣,默默為彼此付出了那么多。 這可真是 簡喬捂住臉,低不可聞地申吟。 回公爵府,快點!他急促下令。 馬車立刻調轉方向駛回了公爵府。 站在雨中的雷哲聽見了馬蹄聲。他回頭看去,卻見簡喬從堪堪停穩的馬車里跳下來,沖自己急速奔跑。細雨落入他眼眸,卻淹沒不了那里面一閃一閃的星星。 雷!他氣喘吁吁地喊了一聲。 你慢點跑!雷哲大步迎上去,快速脫掉自己的斗篷,慌忙籠罩在伯爵先生身上。他可不想讓這人生病。 你怎么回來了?他沉聲問道。 簡喬努力調整著自己急促的呼吸,等熱烈的心情平復下來才緩緩說道:我回來是想問你幾個問題。 在此之前,他完全不知道,自己囚困在黑暗里的心也能感受到熱烈。 什么問題?雷哲跑到不遠處,把傘撿了回來,撐在伯爵先生頭頂,然后站在上風口,用自己高大的身軀擋住冷冽的風和雨。 簡喬注意到了他的動作,眼眸越發明亮。 這場演出是專門為我準備的嗎?他直接問道。 雷哲愣了愣,然后頹然點頭:是的,是專門為你準備的。 你是想逗我開心嗎? 是的,我想讓你開心??晌宜坪跖沙勺玖?。雷哲煩躁地扒拉著頭發。 簡喬仰頭看他,目光溫柔而又專注,然后把右手覆在自己怦然跳動的心臟處,一字一句說道:那么我想告訴你,我今天很快樂。 他點點頭,認真補充:更準確地說,這是我有生以來最快樂的一天。而這一切都是因為你。 說到這里,他竟緩緩綻開唇角,露出一抹純然的笑容。 雷哲睜大眼,滿臉都是不敢置信。 在這一刻,他仿佛看見了一片絢爛的花海,嘗到了泉水的清冽,感受到了和風的吹拂與細雨的潤澤。 這樣的美麗景色,這樣的甘甜滋味,這樣的溫柔撫慰,令他沉醉其中無法自拔。 他也終于明白,上一次,簡喬被迫露出的笑容里缺少了什么。缺少了濃烈的情感,缺少了熾熱的溫度,缺少了閃亮的輝光。而此刻,這些情感、溫度與輝光,正毫無保留的傾瀉在他身上。 不等他從神魂顛倒中清醒過來,簡喬繼續袒露心聲:我沒有讓自己高興起來的能力,可是你有。認識你之后,我開始體會到快樂的滋味。我枯槁的心,仿佛活了過來。 簡喬用指尖點了點自己越跳越急的心臟,竟然輕輕笑出了聲。 他微彎的眼眸里除了閃亮的星光,還有滿溢的幸??鞓?。 雷哲垂下頭,不敢置信地看著這個像花兒一般綻放的人,嘴巴開了又合,卻說不出半句話。 他知道,這個笑容僅僅只為自己。除了自己,沒有任何人能讓簡喬露出如此美麗的表情。 強烈的,令心臟幾欲爆炸的情緒在他的胸膛里橫沖直撞。 他什么都做不了,因為他太興奮了。 簡喬走上前,輕輕擁抱了他一下,然后倒退著告別:我想說的話已經說完了,再見。他臉上的笑容一直未曾淡去。 受到太大沖擊而導致頭腦眩暈的雷哲只能眼睜睜地看著簡喬快速爬上馬車,消失在雨里。他來得那么匆忙,扔下一堆讓人熱血沸騰的話,又走得如此干脆。 雷哲在原地僵硬地站了很久才緩緩咧開嘴角,露出一抹燦爛至極的傻笑。他忽然跳起來,沖天空狠狠擊出一拳,奮力喊道:YES! 在空中轉了半圈并穩穩落地之后,他才發現老公爵和加西亞正撐著傘,站在不遠處,表情驚愕地看著自己。 他沒有尷尬,也沒有懊惱,反倒沖兩人露出了快活的笑容。之前對他們的厭惡和憎恨,仿佛都消失了。 老公爵渾濁雙眼里忽然就涌出了熱淚。這個單純的,幸福的,笑得無比快樂的孩子,他已經多久看見了? 第 35 章 雷哲大步往城堡里走去,與加西亞擦肩而過時語氣冰冷地說道:別自作多情了,這場演出不是為你準備的。你那個需要別人花費無數金幣去購買的微笑,在我眼中一文不值! 加西亞聳聳肩,完全沒被這句話傷害到。 親愛的,你真幼稚!她回擊了一句。 雷哲嗤笑一聲,繼續往里走。 回到宴會廳之后,管家把安德烈親王留下的布袋子和那枚印刻著格蘭德族徽的戒指用托盤奉送上來。 雷哲拿回了戒指,擺手道:這堆金幣你拿去打賞那群侏儒吧,他們的表演令我非常滿意。 管家躬身領命。 雷哲把戒指套在無名指上,然后靠倒在沙發里,慢慢轉動戴在大拇指上的,簡喬送給自己的那枚獅頭戒指。他的大腦還在不?;貞浿芭R別的場景,眩暈與激蕩的情緒像海浪一般沖刷著他的心。 他垂下頭,帶著幸福滿溢的微笑,吻了吻鑲嵌在獅口中的血鉆。 就在這時,那位名叫佐伊的女侏儒縮頭縮腦、戰戰兢兢地走上來,嗓音里打著顫:大人,我們剛剛收到了您的賞賜,所以我是來代表大家向您道謝的。您的慷慨無與倫比,謝謝您! 雷哲垂眸撫弄血鉆,漫不經心地應了一聲,兩條過長的腿隨意搭放在圓桌上,姿態十分慵懶。 看得出來,今天的表演著實取悅了他?,F在的他像一頭飽足的獅子,渾身上下都透著舒適閑散。 佐伊仔細觀察他的情態,于是更大膽了一些,跪伏下去,小聲說道:大人,演出結束后,我們收到了很多貴族的邀請。他們希望我們也能去他們的府上進行表演,還說會給我們很多金幣。大人,您允許嗎?我們可以把演出所獲得的金幣全都給您,只求您每天賞賜我們幾個白面包就行了。 被人當成牲畜豢養的他們,吃的自然是米糠、麥皮、爛菜葉子等難以下咽的東西。 被賣進公爵府之前,他們甚至不知道睡在床上是什么感覺。一個簡陋的,堆滿雜草的馬棚常常是他們這種人的棲息之地。 那么巨大的一袋金幣是他們從未見過的東西。就在剛才,有幾個同伴在拿到金幣之后竟然暈了過去。 狂喜與幸??M繞在每一個人心間,而膽子格外大的佐伊忽然意識到,自己遇見了一個非常仁慈的主人,也找到了一個非常好的營生。 于是她來了。她想試試看能不能為同伴們爭取到更好的生活,像個正常人一樣的,可以吃上正常食物,住上正常房屋的生活。 若在以往,雷哲絕對會一腳把這個貪心不足的女侏儒踹出去。以公爵府的名義一家一家去表演話劇,這是干什么?把公爵府改造成馬戲團嗎? 他親自編寫的話劇只能在他的府上,表演給他邀請的賓客們看,外面的人連想都不要想。 所有大貴族都是這樣做的。他們只會把最好的東西據為己有,甚至把別人的好東西搶奪過來,然后把這些好東西當成標榜自己身份和地位的象征。 可是,當雷哲抬起頭,露出怒容時,他忽然想到了簡喬。他想到了他的屈從與妥協,也想到了他的溫柔與善良。 于是他腮側緊繃了一瞬,然后語氣沉沉地說道:可以,不過,你們只能接受與公爵府的地位等同或者更高的貴族的邀請。臨出門的時候,你們還必須獲得管家的同意,否則不得擅自離開。 這是他能做出的最大的讓步。倘若什么阿貓阿狗都能請到公爵府的侏儒去表演,那么身為主人的他算什么?馬戲團團長? 佐伊大喜過望,連連磕頭:謝謝主人!謝謝主人!您真的太仁慈了!上帝一定會保佑您的! 每天都能吃上好幾個又甜又軟的白面包,那是怎樣一種幸福的生活??!上帝見了也會羨慕他們吧? 佐伊高興的眼淚都快流出來了。 雷哲不耐煩聽這些吹捧的話,擺手遣退了佐伊。聽見門外傳來那群侏儒狂喜的尖叫,他不由莞爾。 他并未意識到,自己堅硬的心已塌陷了一角,露出內里的柔軟。 同一時刻,簡喬正坐在馬車里,閉著眼睛回憶剛才的表演。當然,他關注的并不是臺上的喧鬧,而是坐在自己身邊的雷哲的每一個細小舉動。 那人頻頻偷看自己的側臉,眼里滿是緊張。那人從興奮期待到低落沮喪。那人送自己上馬車,仿佛一個做錯了事的孩子,回避與自己的對視。 這一幕幕,一幀幀,都能讓簡喬打從心底里笑出來。 于是他便勾起唇角,靜謐地笑了。 睜開眼,垂下頭,看見佩戴在無名指上的藍寶石戒指,他自然而然地想起了雷哲藍色的眼眸,于是又笑了。 回到旅館,脫掉身上屬于雷哲的斗篷時,他輕撫著柔軟的布料,再次笑了。 簡喬一直在笑,每一個閃現于腦海中的有關于雷哲的片段,每一個存放在身邊的來自于雷哲的物品,都能讓他發出會心的微笑。 從未有人像雷哲這般在意過他的感受。 他猶記得上輩子,當自己深陷抑郁,身體耗竭地快倒下時,與父親之間的那通電話。他在電話里求救,他必須為自己找一個心理醫生,可尚未成年的他付不起一個小時幾百塊的診療費。 他以為自己快要病死的時候,父親至少會心軟那么一點點。 可那人卻在電話的另一頭,用無比冷漠的聲音說道:你果然是你媽的種,都愛使用這些下作手段!抑郁會死,那你就去死好了。我是不會在你身上浪費一分錢的。 掛斷這通電話,簡喬陷入了更無望的黑暗。那時候,他以為自己一輩子也就這樣了,沒有希望,沒有溫暖,沒有光明。 可是現在,他以為永遠都得不到的希望、溫暖和光明,卻有一個人費盡了心思試圖塞進他手里。 想到這里,簡喬又笑了,眼中卻閃動著微微的淚光。 這一晚,從噩夢中驚醒的他,似乎也沒有那么恐懼了。 時間一晃而過,簡喬與迪索萊特城周邊的幾個大領主終于簽訂了購買糧食的契約。 放下鵝毛筆,與幾位大領主握手時,其中一個人忽然興致勃勃地說道:我們去打獵吧?,F在的鹿rou正是最鮮嫩的時候。 見血就暈的簡喬: 他根本沒有拒絕的余地,因為幾位大領主馬上就換好獵裝,拿上武器,帶上獵犬和騎士,準備出發了。 仆人還為簡喬也拿來了一套合身的獵裝。他若是掃了這些人的興,剛剛才簽訂的契約說不定會出什么岔子。 無路可退的簡喬拿出手帕擦了擦額頭的冷汗,強笑道:我能再邀請一位朋友嗎? 于是雷哲便來了。 他背著一把巨大的長弓,領著一群瘋狂吠叫的獵犬,左右跟隨著幾名鐵塔般強壯的騎士,以最快的速度趕到獵場。 他翻身下馬,大步走向簡喬,用強而有力的手臂將對方摟進懷里,一邊朗笑一邊低語:別擔心,一切有我。我不會讓你看見鮮血然后暈倒在眾目睽睽之下。你的體面由我來守護。 簡喬蒼白的臉頰終于又染上一絲紅暈,冰涼的手腳也恢復了一點溫度。緊張地喉嚨都已干澀的他啞聲說道:雷,謝謝你。你能來真是太好了。 他仰頭看向自己唯一的好友,抿著薄唇,露出一抹極淺淡的微笑。 雷哲用指腹揉了揉他腮邊的梨渦,眼眸里溢滿溫柔。 別擔心,只要跟著我就好了。他再次叮囑。 上山之后,雷哲以分頭行動的名義把簡喬帶離了狩獵的隊伍。 我們在這里等著,天黑之后他們會在集合點吹響號角,到時候我們就能回去了。雷哲在一條山澗邊翻身下馬。 這里的景色在他看來是最美的。他喜歡湍急的水流拍打巖石的聲音,也喜歡彌漫的水汽籠罩山谷的朦朧。 簡喬跳下馬,擔心地問道:沒打到獵物,你會被他們嘲笑吧? 他知道這些大貴族平日最愛做的事就是攀比。攀比財富、地位、權勢、女人、戰績攀比一切,而雷哲又是如此爭強好勝。 沒關系。為了你,就算被他們嘲笑也無所謂。雷哲向山澗邊走去,語氣十分漫不經心。 聽見這句話,簡喬不由自主地笑了。他追上雷哲,然后不可避免地看見了那條蜿蜒流動的河水。水面之上有翻卷著白沫的波濤,水面之下有旋轉涌動的暗流,轟隆隆的水聲漫天遍野地響。 這樣的場景,一瞬間就把簡喬帶回了最初的那個噩夢。 直到此時他才發現,自己除了害怕鮮血,還害怕水源。深藏于潛意識中的恐懼,讓他在生活中避開了一切河流與湖泊。所以他從未發現這個弱點。